共老
2014-11-27龙应台
龙应台
我们走进中环一个公园。很小的一块绿地,被四周的摩天大楼紧紧裹着,大楼顶端插入云层,底部小公园像大楼与大楼之间一张小小吊床,盛着一点青翠。
淙淙流水的池边,是一块凹凸有致的岩石,三个人各选一个角,坐了下来。一个人仰望天,一个人俯看地,我看一棵树。那树矮墩墩的,树叶油亮茂盛,挤成一团浓郁的深绿。
三个人平常各自忙碌,一个,经常一面开车一面上班,电话一个接一个,总是在一个红绿灯与下一个红绿灯之间做无数个业务交代。睡觉时,手机开着,放在枕边。另一个,天还没亮就披上白大褂开始巡房,吃饭时腰间呼机一响就接,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和朋友痛快饮酒时,一个人站到角落里捂着嘴小声说话,仔细听,他说的多半是,“尸体呢?”“家属到了没?”“从几楼跳的?几点钟?”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到热闹的餐桌。人们问“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大伙散时,他就一个人匆匆上路,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时候。
还有我自己,总是有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风景,想不完的事情,问不完的问题,爱不完的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忙,忙死了。
可是我们决定一起出来走走。三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
然后,我就看见它了。
在那一团浓郁的深绿里,藏着一只浓郁深绿的野鹦鹉,正在啄吃一粒绿得发亮的杨桃。我靠近树,仰头仔细看它。野鹦鹉眼睛圆圆的,也看着我。我们就在那杨桃树下对看。
另外两个人,也悄悄走了过来。三个人,就那样立在树下,仰着头,屏息,安静,凝视许久,一直到野鹦鹉将杨桃吃完,拍拍翅膀,“哗”一下飞走。
我们相视而笑,好像刚刚经过一个秘密的宗教仪式,然后开始想念那缺席的一个人。
一个阳光温煦、微风徐徐的下午。我看见他们两鬓多了白发,他们想必也将我的日渐憔悴看在眼里。我在心疼他们眼神里不经意流露的风霜,那么──他们想必也对我的流离觉得不舍?
只是,我们很少说。
多么奇特的关系啊。如果我们是好友,我们会彼此探问,打电话、发短信、写邮件、相约见面,表达关怀。如果我们是情人,我们会朝思暮想,会嘘寒问暖,会百般牵挂,因为,情人之间是一种如胶似漆的黏合。如果我们是夫妻,只要不是怨偶,我们会朝夕相处,会耳提面命,会如影随形,会争吵,会和好,会把彼此的命运紧紧缠绕。
但我们不是。我们不会跟好友一样殷勤探问,不会跟情人一样常相厮磨,不会跟夫妇一样同船共渡。所谓兄弟,就是家常日子平淡过,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我们聚首,通常不是为了彼此,而是为了父亲或母亲。聚首时即使促膝而坐,也不一定会谈心。即使谈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自己的抉择,只有自己能承受,在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了然在心。有时候,我们问,母亲也走了以后,你我还会这样相聚吗?我们会不会,像风中转蓬一样,各自滚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
然而,又不那么简单,因为,和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我们从彼此的容颜里看得见当初。我们清楚地记得彼此的儿时──老榕树上的刻字、日本房子的纸窗、雨打在铁皮上咚咚的声音、夏夜里的萤火虫、父亲念古书的声音、母亲快乐的笑、成长过程里一点一滴的羞辱、挫折、荣耀和幸福。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这几个人知道,譬如你的小名,或者,你在哪一棵树上折断了手。
南美洲有一种树——雨树,树冠巨大圆满如罩钟,从树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30米之遥。阴天或夜间,细叶合拢,雨,直直自叶隙落下,所以叶冠虽巨大且密,树底的小草,却茵茵然葱绿。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铁轨,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虽然隔开30米,但是同树同根,日开夜阖,看同一场雨直直落地,与雨树共老,挺好的。
(梁冬松荐自《健康文摘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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