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样
2014-11-27南广成
南广成
我发蒙的时候,已是经过十多年的社会主义革命,到达“文革”,乡村的知识分子大多已经风流云散。对我们这一代革命接班人进行教育的教师,都是就地取材,他们基本说不上有文化。学校是有的,就在我村的一座破庙里。但是,没有教学秩序,我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算数字“4”都不会写,汉语拼音也不会。
就在我们的学校差不多快要散伙的时候,来了一位老师。
从此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当时的情况下,乡村小学也有很多的课程开设不起来,但是,他一个人给我们开设了语文、数学、历史、地理、体育、音乐、美术,所有的课程,都是正正规规的——我们从来没有上过这么正规的课,而他每一天每一节课都跟我们在一起。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儒雅的人。他穿着洁白的衬衣,蓝色长裤和黑色皮鞋。他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着,露出宽阔的前额。他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威严,但他总是微笑着跟人说话。
我第一次见到字可以写得那么好,他写过的黑板像课文的页面一样,每一个字都那么标准合度——后来我了解到,他中学时期即去武汉某印刷厂打过工,在铸字车间,缺什么字就雕刻出来的工作我们并不知道;他曾经是一位体育运动员;他启蒙了我们的音乐,我们第一次跟着老师识谱唱歌。当他把我们这一群穿得七零八落的粗野孩子集合起来,指挥我们合唱,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以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过那种风度。他在黑板上随手就能画出一幅好看的图画。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当时看的连环画《马兰花》就是他姐姐画的。他姐姐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画家。当年,为了逃避家庭,是他和同学们帮助姐姐到重庆“躲起来”,姐姐的绘画才能被徐悲鸿赏识,收为养女……所有这些,他都没有对我们讲过,是我后来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一点一点打听拼接起来的。当时,他跟我们又远又近,他对我们是那么亲切,但他只教我们知识,从来不说半句闲话。
他跟村民基本没有什么往来,他不属于这个村庄,他是被命运抛进了我们村庄的。他是那么孤独,很久很久才有一位穿着很干净的“地主婆”来看他。他一个人住在破庙里,周围没有人烟。晚上,那个山坡上应该能听到很远的鸡鸣犬吠。山上没有水井,他要翻过一道山梁去取水,他用盆端着水回学校,居然总是满满的。事实上他平时走路就是那样轻轻的,好像害怕踩伤地上的虫子。
我爷爷和爸爸都说,读书人就是他的样子,要我跟他学做“人样”。
有一次,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孩子擅自下河游泳,他知道后,吓坏了。我从来没有见他那样生气,我们知道为什么,因为万一出一点什么事,别的老师可能担待得起,而他是背不住的。他说了很多话,说得很快,他说:“我当年畅游长江——”
我现在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下巴悬着收不回去了!因为,那时谁都只知道毛主席畅游长江,而他是一个什么人,也敢“畅游长江”吗?假使有人说出去,不知道会怎么样。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喜欢他,对他不利的话,绝对没有人说出去。
那时,一学期的学费就三五块钱,可是,对于一个乡村家庭来说,也是不容易的,不少家庭根本拿不出。可是,我不记得他在任何情况下说过一个“钱”字。我不知道那些拖欠的学费最后是怎么了结的,只是据说我们的老师当时是全乡工资最高的人,有四十五块之多,连乡长乡党委书记都不敢望其项背。
后来,我们上了初中,我们这一群照着“人样”成长的孩子,几乎成了乡完全小学各方面最好的前十几名,甚至包括调皮都是最有创意的。这种效应一直放大到高中,我们村出去的几个,在高中也是全校最好的。我是我们中学那一年两百多名毕业生中考上大学的四个之一。
他在我们村教了十多年书,直到退休。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感激他。假如没有他,我们村的人文环境将更加粗劣。假如没有他,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是什么样子。而几十年来,我一直在照着他的“人样”做人。
他姓段,我们以前都叫他段老师,我是上了大学才知道他的名字“真如”有来历,才知道他们家是远近闻名的“先贵族起来的人”。但我上大学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我经常打听他,我找不到他家住什么地方。直到近年,在县城的书店,遇见一位长者,有人告诉我说是段真如老师的哥哥,他告诉我,段老师已经去世了。他晚年的生活很困苦,孩子们没有念过什么书,不孝敬父母。回想起来,当他在教我们的时候,他的孩子们正在家乡作为地主崽子受歧视,他们失去了教育机会,他们家的世代书香就在这一代断了。
(邱帅荐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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