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开屏
2014-11-27何大草
何大草
我家的堂屋不设神牌,不供祖宗,也不点香蜡,干净的柏木茶几上,常年摆放着一盆素心兰。墙上,挂一幅年轻美妇的肖像,嘴角翘起,双眉略蹙,隐含一丝忧伤。她是我的母亲,我刚出生她便亡故了。产后大出血,死于鲜花盛开的春天。
父亲没有再娶,孤身、单手,把我养到了十八岁。
父亲只有一只手,左手。右手被人砍掉了。他自小习武,成人后开了一家小小的镖局,一人、一骑、一辆鸡公车,替人押运细软、银票、密函,北出成都驷马桥,过剑门关、经汉中、穿褒斜道,翻越秦岭,抵达故都长安,往返五千里,衣袍缀满补丁,脸上、手上钉满火辣阳光和冷峭的风,三十年来,未曾一次失手……是的,是有过一次失手:他失去了一条手臂,却没让雇主失去半两银毫。
我满一周岁时,父亲出镖,把我背在背上。三岁时,把我放在鞍前。七岁后,让我独骑一头毛驴。我们父子各戴一顶斗笠。他的斗笠上有一大团红缨,夹杂着黑色,是被雨水、血水染黑的。我的斗笠上是一簇绿缨,亮灼灼的绿,就像核桃树三月的嫩叶。
剑阁一带的群山,柏树森森。外婆说,山穷多柏(读北),人穷多虱(读舌)。但有一样大好,盛产黄豆、青豆,磨成豆腐,成了本地一绝。剑门道上,豆腐店逶迤几百家。然而,我们每次出入剑门,父亲总带我去一家破败小店,苍蝇乱飞,烧豆腐味同嚼泥,老板老得快睁不开眼睛了。父亲却付给他一大把饭钱,这足够十条大汉吃十天。为什么?父亲说:“老板仗义,三十年前,他用烧火棍帮我挡了一斧头,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
“那,你就要帮他一辈子?”
“直到死。”
“那,你死了,还要我帮他吗?”
“不,你不欠他的。谁欠谁,自己还。”父亲摸着我的头,眼却望着辽远处。“恩怨分明。记住了?”
我重重地点头。
父亲魁梧,黑脸膛,使宽刀,二尺三长,刀背厚达一寸二,串有铁环,不开刀口,不见刀锋,也不用刀鞘,就挂在鞍侧,或斜插后背,出刀时,全凭速度和力度。
为何不用刀鞘?父亲说,正大光明。
刀法是高祖传下来的,就两招:孔雀开屏、迎风斩。两招使完,从头再来一遍。
高祖是成都府东门外的刽子手。行刑时,死囚被架过落魂桥,拖到东校场外的荒地里,绑在木桩上,喝了上路酒、吃了菜包子,高祖就用手浸了冷水,在他们后颈窝拍一拍。他们红着眼窝、泣声道:“何爷,给您添麻烦了。”高祖淡淡说:“不客气。”刀光晃过,一刀迎风横劈,脖子带木桩一齐断开,飞到丈八外,再滚几滚,才见到血汩汩地淌出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跺脚大喊:“痛快啊!”灰尘蔽日,久久不散。
高祖之后,曾祖也做了刽子手。
到了祖父,改了行。他十八岁时害了大病,百药无效,抬到昭觉寺吃了三天斋饭,好了。于是发了愿,一辈子恩怨分明,不杀不明不白之人,做到方丈写给他的五个字:刀下无冤魂。
祖父就扛着那把屠刀,从刽子手转行做了镖师。
我自幼,就被父亲作为一个镖师在培养。七岁时,他送我一把亲手削出的木刀。每天清晨和傍晚,他督着我练刀法。
每逢我过生日,外公、外婆会搭乘鸡公车,从峨眉来成都,为我祝福。
外公是祖父的朋友,也做过镖师,押镖中被人砍瘸了腿,就在老家开馆授徒了。外婆未出嫁时,读过女儿经,千家诗,算小城里半个女才子。母亲是二老的幺女,掌上明珠,虽然已故多年,但提起她,二老就会红眼睛。
外婆常对我说一句话:“血浓于水。”
外公送我的礼物,都是书,从《唐诗三百首》,到《八股文精选》,堆满了我的半边床,其实,他自己也看不懂。他懂的,是武术,可他不跟我谈到武。他对我谈得最多的,是我母亲。他说,你母亲虽没抚养你,可她九泉之外也在看着你,死不瞑目啊。
我是乖孩子,含着泪,不住地点头。
我长得很像母亲,外公、外婆反复这么说,我自己比照她的肖像,也能看出这一点:像她一样清秀,有点忧郁。
我的性格和体格,并不适合做镖师。父亲大概也晓得。但他不多说,只是日复一日训练我。他用十年时间,教会了我孔雀开屏:举起沉重的刀,飞快地晃动,让敌人眼中的你,就像是一只华丽的大鸟,正在轻盈、完美地展翅。
他又用三年时间,教会了我迎风斩:让敌人在透不过气的眩晕美感中,你横刀迎风劈出——送一颗头颅无声地飞出丈八外。
院坝里,立了一根根缠了稻草的竹竿和木桩。练了三年,我一刀横扫过去,麻利得如同切豆腐,两面光。
但,父亲从未允许我杀人。也不让我拥有任何一件铁打的兵器。押镖途中,每一回与劫匪格斗,他只让我握住木刀站在路边观看。
“恩怨分明。”他的理由是:“他们抢我雇主的货物,我杀他们,活该。你杀他们,冤枉。”而其时,我的刀法已快如闪电,完全不逊于父亲了。
褒斜道中,那是个大雪飘飞的日子,一个虬髯劫匪窜出来,刚跟父亲斗了两下子,突然一闪身,把钢斧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把刀扔了!”他冲着父亲嚎叫。
我还能勉强支持,可父亲脸煞白,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他立刻就把刀扔了。咣当一声,就像冰块砸在冰块上。
“你要啥都行,啥都是你的,”父亲指着那辆鸡公车。“别伤了我的娃娃。”
劫匪笑了笑,掀开车夫和篷盖,挑一口裹了锦缎的小皮箱,拔腿就走。
父亲一甩手,袖箭嗖地射出去,正中劫匪后脑勺。他栽下去,哼也没哼一声,死了。一股细血流在雪地上,弯弯曲曲,像条虫子。
我问父亲,咋不早出袖箭呢?差点让他得手了。
父亲很困惑地看着我。“早出?那伤着你咋办?屁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父亲的暗器之准,百发百中。
我终于等到了十八岁生日。父亲说过,这天,他会将那把祖传的厚背宽刀传给我,从此独自押镖,远走千里。
外公、外婆也来了。endprint
小小院坝中,还坐满左邻右舍的老少。春光正好,核桃树的新叶灼灼透亮。母亲的肖像,被请了出来,由我亲手挂在核桃树干上。
父亲头戴旧斗笠,端坐树下,用唯一的左手,托着三件套的茶碗:黄铜茶船、青花茶碗、白瓷茶盖。那把钢刀,就放在他身前的茶几上。
斗笠上一团红缨,发旧、发黑,在春风中飘扬。
我跪下来,向父亲磕了三个头。
“这三个头,是徒弟之礼,谢谢师父的,”父亲微笑道。“今天,你出师了。”
我把钢刀抱在了怀里。虽然,对这把刀早不陌生,但它的沉重还是让我暗暗吃惊的。我跪下去,向父亲接着行孝子之礼。
“慢!”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是外婆。
她颤巍巍的手,指着我母亲的画像。“先谢谢你娘吧。她在地下等这一天,等得太苦了。”
我看看父亲,他点点头。看看外公,他已泪流满面了。我朝着母亲,磕了三个头。邻居中,传来唏嘘声、叹息声。
“再给你爹磕三个头。”外婆说。
我朝着父亲,磕了下去。但,外婆枯藤般的手,托住了我的下巴。
“你的爹,在这儿——”
外公把母亲的画像翻过去:露出一张年青书生的脸。众邻居发出一声如梦方醒的:哦?
谁都能看出,那书生的容貌,就像是照着我画的。
“他才是你的爹。”外婆说。
我差点笑起来。开玩笑呢?我看了看父亲。
父亲把茶碗平平地放回茶几上,向我重重地点点头。
“胡说!”我喊起来。
“是实话。”父亲很镇静。
“那,你是谁?”
父亲有一刹那的困惑和沉默。外婆抢声道:“他就是杀死你爹妈的凶手。”
这,怎么可能呢!然而,父亲又重重地点了头。
十八年前,也许还更早,母亲随一个年青书生私奔了。他们出成都府南门,逃到当年卓文君、司马相如卖酒的临邛镇,隐姓埋名,也开了家酒铺。当父亲,噢,我现在不晓得应该叫他啥,他探访到他俩的行踪赶到临邛时,母亲生下的儿子刚满月,店门上的春联,墨迹还是新鲜的。那是个慵懒的午后,她靠着柜台在奶孩子,书生在洗锅碗。他大踏步跨进去,挟着一股风。
书生一回头,钢刀已经挥出,连声疑惑的啊呀都没叫出声,年青的头颅已经越过柜台,飞到了小街上。
母亲说:“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你杀吧。”
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他说:“我不杀你,跟我回家。”
母亲说:“不。他死了,我不能独活。”
“他死了,你也跟他?”
“是的。”
“那,你就去吧。”风声一紧,又一颗头颅飞了出去。两颗头颅,一颗年青、一颗美丽,头挨头,躺在小街的青石板街面上。
他提着襁褓中的孩子,回到了成都。
邻居们的脸,僵硬如铁。风穿过核桃叶,扑扑地响。我朝他挥动着拳头:“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呢?”
“我恩怨分明。你和我,无冤无仇。”
“你就没想过,我长大了,要为我的爹娘复仇啊?”
“我想过……那是应该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抚养我?你可以把我送给别人啊……这跟恩怨分明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困惑,还有我头一次发现的老态:满脸刀劈一般的皱纹。他陷入了沉默。
“别废话。”外婆指着他。“杀了他!”
外公走上来,替我把到双手攥紧了刀把子。“为了这一天,我们忍辱偷生了十八年。杀了他,你娘可以闭眼了。”
我把刀把攥出了汗水,可是,我的眼前一片茫然。
“来吧。”他正对着我,鼓励道。“那一斩,很麻利。”
我把刀举了起来。刀虽沉重,不过,他用单手,我用的是双手。他的经验多,我的年纪轻;他的刀法快如疾风,我的刀法快如闪电。我要杀他,他的命就只在瞬息之间。然而,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想透。
“杀了他……他杀了你爹妈啊……”外公泣不成声。
“我的没爹没娘的娃娃啊!”外婆在呐喊。
邻居们也发出了嗡嗡声,像麻雀在争吵。但我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
我明白,我必须挥出一刀,了结恩怨。
钢刀举了起来,继而在轻快、有力地晃动。刀背上的铁环摇出了串串冷冽之声。我距他大约丈八远,只需两个箭步跨上去,迎风一斩,那颗苍老的头颅就会离肩而去了。
他依然正对我端坐着,脸上恢复了平静,目光清澈。从他眼里看我,我举刀不停晃动的身姿,宛如就是一只孔雀在开屏:阳光打在刀上,美得炫目。
我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袖箭一甩,我尚未跨出一个箭步,立刻毙命。
但我不能再犹豫。耳边,外公、外婆在痛苦而绝望地哀号:“杀了他!”
我箭步冲了上去,袖箭没有迎面飞来,我手里的钢刀从一片刀影化做实实在在的一把刀,迎风横劈了过去——
一顶带着红缨的旧斗笠,在春天的阳光下,冉冉地飞了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