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钱意识”
2014-11-27周云龙
周云龙
大年初三,父亲突然感冒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病情来得急,突然昏迷,不能开口说话。妈妈赶紧找来做乡村医生的亲戚挂水,而后又叫妹妹打电话给正在岳父母家的我。我们一家三口,立即掉头赶回。两天前,才和父亲一起吃过饭,仅仅一天之隔,父亲便不省人事。我们都意识到,父亲这回一定不行了。
自记事起,他就病恹恹的,咳起来总是上气不接下气。印象中,作为绝对正宗的农民,父亲没干过一样体力活,田里的活儿,全靠妈妈一个人扛着。很小的时候,我就隐隐地一直担心他会死去。父亲早年拜师学会了一套风水先生的理论,乡间有他好多忠实的粉丝,乡下人盖房、搬家,哪怕起个猪圈,都会找他掐指算算黄道吉日,也因此他常常可以混吃混喝,混点零花钱。
父亲一天一夜都没有说话,水一直挂着,心脏还在缓慢地跳动。有人建议是不是送附近的镇医院去试试,赌一把。妈妈坚决不同意,怕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死在路上,不吉利。我知道她的真实想法,怕钱花了,人还是没了。父亲的生命,第一次进入一个寂静无声的时段,我们都在等着,不是期待奇迹,只是想听到他最后有没有什么交代,總不会……
妈妈可能已经意识到什么,她和姐姐妹妹一直在翻箱倒柜,我问她们在找什么,妹妹说,爸爸一直说存了几笔钱,数字上万呐,不知都放在哪里?妈妈、妹妹找遍了每个抽屉、每个罐子、每个角落,一边找一边抱怨,老看到他在外面存完钱回来,偷偷摸摸的,也不知藏哪去了?!
从大年初三,找到初五,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有眉目。直到初五晚上,父亲终于张口说话,喉咙里明显堵着一块痰,后来知道那就是回光返照。妈妈急切地问:那几张存单,放……放在哪儿?
父亲微微睁开眼,说出了地方,妹妹很快在存放鸡蛋的陶罐底部的旧报纸下方,发现一份我若干年前带回去的文件材料,那文件是摺页式的,十多张存单就隐身在那里,有的五百,有的八百。
妈妈说,平时一凑到整数,父亲就跑到村信用社存起来。大姐点了一下,她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兴奋,脱口而出:你存的是一万八千二百,意思是:要——发—— 儿,“要发我儿”,是吧?!大姐最知道父亲的心思了,父亲艰难地点了点头,也笑了。
我半跪在父亲的身边,他当时躺在堂屋的地铺上,这是乡下的规矩。寿衣都已经穿上了身,他有些不习惯,几次想起来看看,都没有成功。儿子当时才六岁,正是最调皮的年龄,但是看到爷爷病重,睡在地铺上,立马收敛了许多。
我永远记得那个深夜父亲在临终时对我们的交代。父亲吃力地伸出那双枯萎的大手,慢慢抚摸着儿子的头、脸,从上到下,摩挲了一遍,仿佛是对另一个自己在道别,这恐怕就是农村人理解的传宗接代的最有仪式感的一个场景了,可惜没有留下任何画面,只能珍存在我今生的记忆里。
父亲的那一万八千二百块钱,其实对我们并没有实际的作用,只是一种象征意义,一种精神鼓励,所以我当时特意请人将所有的存单复印下来,留在将来作为最原始的家教素材。父亲虽然是农民,毕竟跑过大码头,在大上海拉过黄包车,他的教育方式在乡下也是独树一帜。
读大学时,当时一学期花销不过三四百元,偶尔有稿费贴补,可以改善改善伙食,接待同学。父亲老是担心我会大手大脚,有次假期结束前跟他要钱,他推起自行车就走,说要到城里上班的大姐那里借去,下午回来,他果然借了三百元回来。
我返校之后,据说妈妈在家常常偷偷以泪洗面,父亲追问她原因,妈妈说,人家伢子考不上大学也罢,我们家考上了,没钱读,还要四处借,命苦啊!
一回两回,父亲都没有理会,后来他不得不摊牌,所谓的“借钱”,不过是他和大姐演的双簧,他是怕我知道家里有钱了,就开始抖了,不懂得珍惜了。
父辈是从物质稀缺的年代跌打滚爬过来的,他们最明白钱的来之不易。父亲走后,妈妈一个人在家,我每次回去都要给个千儿八百的,我知道她不会乱花,但是手上有钱,有好多的钱,那感觉、底气是不一样的。她把我们带回去的大钱都封存在塑料袋里,然后在灶口挖个洞,将塑料袋藏到那里,等到用的时候再挖出来……
上次回去的时候,妈妈喜滋滋地告诉我,她已经存了八千块了。我责怪她,给你钱就是花的,存起来有什么意思?要是存款,不如我自己存了?!妈妈说,农村的规矩,人死了总要给儿孙留点钱,什么都不留下,不作兴啊。
这是农村人最朴实的“钱意识”。其实,“农二代”的我们,和他们相比,又有多大不同?今天的我们东奔西走,积累人脉,集聚财富,购置房产,不也是为了将来给儿子留个殷实的家底吗?许多人工作或生活的动力不都是源于“票子、房子、孩子”吗?
也许,这一切是对社会保障缺乏安全感的一种反求诸己的自律。不过,儿子将来会在乎这些吗?当他在乎这些时,他又会有什么出息呢?想起父亲在世时,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儿孙胜于我,要钱做什么?儿孙不如我,要钱做什么?
可是,那个常常逼问我“要钱做什么”的亲人,却在最后留给我一大笔钱,他们一辈子花过多少那样数目的钱呢?而且,他留的是一万八千二百元,谐音:要——发——儿。
人生注定是这样的悲壮吗?想到九泉之下的父亲,想到他已经无法分享儿孙幸福的今天,想到那个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未来,心里有一种窒息感,说不出来。
(查天石荐自《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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