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菊的披肩
2014-11-27鲍尔吉·原野
花里的孩子名为雏菊,秋天也不衰老,不生长皱纹和白发。它有一副鲜艳的披肩。
雏菊开遍了北亚的原野,它的披肩盛满了阳光和露水。露水从花瓣流入花蕊时,雏菊再次称赞造物主给了它一副披肩。晨雾封锁了土地,好像天空的牛奶洒了,地面的乳汁比江河宽阔。雏菊闭上眼睛嗅白雾的气味,嗅不到牛奶味,只有潮湿的泥土的腥气,更不能用碗喝。阳光照下来,雏菊的花瓣像涂了显影液,慢慢从白雾里清晰,好像云里栽的花。
雏菊遍地开放,但每一朵都孤单。我看到一个孩子单独站立时,感到了他的孤单。我们愿意看到孩子和他的父母亲在一起,更愿意看到孩子的手被大人握在手里。可是谁领走雏菊呢?山峰领它走吗?小杨树领它走向河边?雏菊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小大人,它不怕孤单,它有披肩。
小时候,我把一片雏菊的花瓣揪下来,看到花朵露出巨大的豁齿。雏菊的长牙少了一颗。再揪一片,觉得它失去了下巴的胡子。摘掉一半花瓣时,它只剩一个朋克发式。揪掉了所有花瓣,雏菊变成光头。花蕊浮肿般堆在面庞上,草茎奇怪地支着这个没头发、没披肩、没有裙子的脸庞。孩子不懂得珍惜,更不懂雏菊是花里的孩子。他们摘光花瓣之后,把雏菊丢到尘土里扬长而去。孩子惯于残害花草、猫狗与玩具,从小就体会到残害或者叫破坏带来的成就感。一种美妙的什物,经过他们的折磨变得丑陋。正像他们长大之后要接受生活没完没了的折磨。他们不知道生活为什么要折磨他,就像花朵不知道孩子为什么残害它们。开花有什么不对吗?没有花瓣的花有什么好看?文革初期,遍街的景象给孩子们带来了突如其来的惊喜——政府的窗玻璃被砸碎,剃光头的官员脖子挂着牌子请罪。孩子们心情舒畅,可以不上学,可以看红卫兵打人。那时候的孩子的父母给孩子说过关于悲悯、尊重等话题吗?没有。好多中国人的心里没有这样的种子,现在也没多少家长告诉孩子谦卑止暴。现在的家长们只会说“成绩、分数、奥数、择校、大学、成功”这些话题。
雏菊在夏天盛开,我觉得它好像跟音乐有关系。雏菊跟音乐有什么关系?每次我这样问自己却答不上来。我仔细寻找线索——有哪一首歌曲的名字提到过雏菊?谁?舒曼和舒伯特有过这样的歌吗?想不起来。我也想不起哪一首标题音乐提到过雏菊。接着,我猜想哪一位音乐家会给雏菊写一首歌或曲子。他们满怀童真,从雏菊的卑微中见到田野广大的美,像见到穿民族服装的保加利亚姑娘跳玛组卡舞,她们的裙子有玫瑰红的披肩。这个音乐家有可能是萧邦,他连“雨滴”都写了,为什么不写雏菊呢?这是一首跳跃的、晶莹的钢琴练习曲。德沃夏克也应该写雏菊,说起泥土气息的题材,我先想起德沃夏克。德沃夏克写的雏菊可以泡酒喝,不治病,就图酒瓶子里花瓣好看。舒伯特能写出非常好听的描绘雏菊的歌曲,如果他愿意写的话。描写雏菊跟描写儿童有什么不一样吗?一样的,哪块儿都一样,雏菊只比儿童多了一件披肩。表现雏菊最好的样式是童声合唱,钢琴或木琴伴奏,孩子们唱这首雏菊之歌时,身上最好戴着雏菊那样的彩色披肩。
雏菊傻乎乎的单片花瓣挂在脖子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它的茎是细杆,带白绒。花瓣啪叽打开、一览无余的花都是傻花,对雏菊而言叫单纯,因为它是花里的儿童。你看中原的牡丹,最符合中国人的性格,搞不清它有多少层花瓣,欲舒又卷,形左实右,花心纷繁似被水洇湿的手纸,何止工于心计,可谓美得渊深。说它是国色没错,天香就有点说大了。总之不会有人说牡丹是儿童。
雏菊在田野开放,大地涂满透明的余晖的黄颜料,雏菊赶着金黄的马车回家。夕阳的光里飘浮白色的颗粒,雏菊为此瞪大了眼睛,看微尘趴在蟋蟀的黑甲胄上,不知下落。
鲍尔吉·原野就像是一个自然之美的描绘者和传播者,在他传神、细腻的笔下,一种司空见惯的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野菊花,竟有这样一番生动和美丽:雏菊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小大人,它不怕孤单,它有披肩;表现雏菊最好的样式是童声合唱,钢琴或木琴伴奏;对雏菊而言叫单纯,因为它是花里的儿童。也许只有在怀着这样一份美好童心的人的眼里,雏菊的美才会被发现,被感知,从而呈现出这样一番生命的韵律。
美,永远都来源于美好的心灵。
【文题延伸】美好的童心、美在于发现、美丽的心灵……(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