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这块神奇的土地到底给作家提供了什么?
2014-11-26江冰
江冰 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院长、教授。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副秘书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广东省中国文学学会副会长、广州市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评委。入选新世纪本领域最有影响的35篇论文、中国作家协会新锐批评家、广东省十大优秀社会科学科普专家。
这是一个很大很复杂的问题,似一个大线团,斗胆抽出几个线头来谈谈。首先,我们要确认所谓广东作家,比较其他省份略有不同,大致有三类,完全本土的;青少年甚至童年迁徙来的;近三十年改革开放以后进入的。他们的创作又可以分为三类:完全本土生长的;本土生长却向北方致敬的;外来入籍却一心向南方致敬的。四月份应邀参加广州市文联举办的美术家研讨会,我评论的三位艺术家:许鸿飞、朱颂民、党禺,就分属以上三类。不过,虽然出处不同,但广东的一个好处是:英雄不问出处,笑迎八方来客,汇集各路英雄。商场如此,文坛亦是。
同处一个地域,同顶一片蓝天,春播夏种秋收,同时开花结果。先讲大方向的,归纳为两点:一是岭南文化的阴柔风格;二是相对低调的个人化日常视角。两者互为补充,相得益彰。六十年来当代广东文坛,我以为三大家是奠基石:欧阳山、陈残云、秦牧。《三家巷》写了革命,写了大时代,但最抓我们的人物还是西关街坊的阿炳和区桃,他们的作派温润柔和,历史大波澜中保有个性,作家视角也是个人化的;《香飘四季》整篇风轻云淡,珠三角水域的静谧与丰饶,没有西部的严酷,没有中原的喧嚣;秦牧的笔下更是鸟语花香,一派日常生活的亲切。我住在广州塔不远处,每当仰望小蛮腰,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这个巨大的钢铁造物与岭南阴柔风格联想一处,那女性身形曲线造型,使得她——而非他——可以稳稳地屹立于广州羊城珠江之畔。回到文学,广东文学的主流风格就是阴柔。你看张欣、张梅、黄爱东西、筱敏、黄咏梅、梁凤莲的作品,除了女性视角以外,都是阴柔温润的风格,都是大时代背景下的“小气象”和“小视角”,不是金戈铁马,不是国仇家恨,即便大时代作背景底板,也是“破碎的激情”,也是“不在梅边在柳边”的叹息,也是“西关小姐”、“夏夜花事”,也是“幸存者手记”。男性作家北方南方作品迥然不同,也可引以为证。比如来自东北的鲍十,几篇写西关的作品,就是手执铁板的东北大汉轻敲出柔柔粤曲,清淡基调上的简洁细致对接着岭南风格,与其“东北平原系列”构成一南一北鲜明对比。几位外来入籍的女作家魏微、盛可以、盛琼、郑小琼、吴君等写广东本土的作品里,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岭南阴柔风格的影响。这块土地的风土人物,你只要沾上,就自有气场笼罩。
或许也有读者摇头,外来作家吃你的米喝你的水,依旧写他的“童年记忆”,这块土地又给了他们什么呢?我曾经在广州引进的内地人才中做过访问调查,当问询调到广州有何最大感触时,答案不外乎三点:一是经济宽裕,工资高,生活好,重休闲。二是人际关系相对宽松,不上家作客,不议论隐私,一般不道德评价他人。三是价值多元,观念包容,你可以当老板,也可以开一个小店,做点小生意,看重官但不唯官,看重商但不会为挣钱不要命,要面子但不会死要面子,可以成功但不一定硬要成功,“开心就好”是口头禅;千万老板不一定开豪车穿名牌,平常百姓也会一卡游遍天下;重吃不重穿,穿着烟囱裤照样进五星酒店,门童不拦,穿者坦然;你家贯千万也不稀奇,我小本经营恬然自得。因此,在广州你呆久了,回老家不习惯,不知不觉,各种地域差异一下子都出来了,瞧瞧,为啥呢?因为你正在变成广州人。关于第三点,我向著名粤剧艺术表演家倪惠英请教时,也得到佐证。
网上一个段子说:“北京把外国人变成中国人,上海把中国人变成外国人”。同属一个级别“北上广”的广州呢,我以为“是一个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的城市”。也许,你并不以为然——其实你不懂广东人,其实你不懂广州人。他们看似随和包容,看似低调不争,看似不排外,其实骨子里有一份顽强,有一份说好了是坚守,说歹了是顽固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基于日常生活,基于世俗人生中的点点滴滴,如此生命立场,貌似不深刻,貌似很家常。这就是广州这座城,改变所有人的一座城。你不服,都不行。铺开来再说到东莞、佛山、深圳红火了几年的“打工文学”,那些“打工作家”,哪个不是带着故乡的价值观,来到举目无亲的他乡,碰撞再碰撞,从肉体到精神,伤痕累累,抚痛而歌呢?因此,由于改革开放,广东先行一步,市场经济、海外文明,从传统型的“熟人社会”,到典型的现代“陌生人”社会,来广东打工,来广东发财,来广东求新的人生,迎头给你一个人生价值观全面颠覆全面调整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内地不多,而广东遍地都是!“人生不幸作家幸”,你认可吗?再退一步说,你是体制内人才,你无须为稻粱谋,但生活环境的变化,不会给你带来些什么?一句话,广东与内地的反差就是赋予。再退一步说,你可以永远写你的“童年记忆”,但广东的地理位置,也有形无形地为你提供了远距离回望故乡的可能,从肉身到心灵,从形式和感受上完成了“行万里路”的流浪漂泊过程,而你同时也享受着广东的闲适与宽松,谁说不是呢?
够了吗?你还不感谢广东?你还不正视这块神奇的土地,南来北往,多少英雄,为这块土地吟唱?韩愈苏轼大师留有诗篇,一片深情,你或是本土或是外来,不急不躁,不声不响,相信这块土地会慢慢浸染浸透你,因为他气场强大,虽不招摇,虽然低调,却是发力绵长,经久不休……
此期栏目发表三篇年轻人的散文。《广州人的越秀》和《木屐的彼岸》也可以引为上文内容的佐证,他们的主题指向都是这座城市“礁石一般不变的东西”。前一篇更温情熨帖,更传达精神,结尾感悟火候正好;后一篇文字虽然稍显粗糙,取材木屐却是有趣的角度,令人怀想《三家巷》里区桃的步履声声。《“白云深处有人家”》属于当下青年人常见的状态,来到这座城,但身体落户了,心却没有落户,是一种城市边缘人的心态。家在何处?何处心安?第一代新客家总有更大的生存挑战,也许这一切都将成为三十年后向后代吹嘘的资本,也许会累加成为最后弃城而去的生存障碍。琐碎的生活细节营造了逼真的氛围,假如再能有一点诗意的提炼就更好。其实诗意无处不在,也在庸常人生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