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体学研究漫议
2014-11-26吴承学何诗海
吴承学 何诗海
新时期以来,文体学研究越来越受学界重视,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学术热点和前沿学术领域。与此同时,文体学研究者独立的学科意识也在不断增强。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郭绍虞先生即于《提倡一些文体分类学》一文指出,古代文体分类“能成为一种独立的学科”。褚斌杰先生的《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一书广泛普及中国古代文体知识,为新时期古代文体学学科建设打下了知识基础。王运熙、顾易生、童庆炳等先生则从批评史、文艺学等角度,发表了系列文体学研究成果,为文体学学科建设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持。在2004年“文学遗产论坛”上,笔者发表了《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论纲》一文,提出“文体学学科”概念,认为应该予中国文体学以独立和独特的学科地位,并加以学理性的系统研究,从而建构中国古代文体学的学科体系。稍后,笔者又在《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展望》中指出,古代文体学的进一步发展,亟需从文学研究的一种手段和视角发展为一门独立、系统的现代学科。本文拟就文体学学科研究的相关问题谈谈粗浅的看法。
一、 “文体”内涵的复杂性
中国古代文学是基于政治、礼乐制度与实用性目的之上形成、发展起来的“杂文学”体系,与西方文学和文体观念有较大差异。与此相应,中国古代文体学之“体”或“文体”,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本土文学概念,内涵极为复杂。其常见含义,至少有如下数种:1. 体裁或文体类别。如《文选》、《文苑英华》等分体编次的文集所收录、归纳的赋、诗、骚、七、诏、册、令、教、表等。不同的体裁在体式特征、体性风格上各有不同的本色和规范。这是文体最基本的含义,古代许多文体理论,都是建立在具体的体裁之上的。2. 体性、体貌。近乎今人所说的“风格”。如钟嵘《诗品》评张协“文体华净,少病累”,评张华“其体华艳,兴托不奇”等,指作家风格。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指时代风格。此外还指流派风貌特征,如西昆体、台阁体等。3. 体要、大体。《文心雕龙·奏启》:“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诠赋》:“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此立赋之大体也。”所谓体要、大体,指在综合考虑体式规范、语言特征、体制结构等基础上得到的对于文体的整体性把握。4. 文章或文学之本体。《颜氏家训·文章》:“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范应宾《文章缘起注·题辞》:“由两汉而还,文之体未尝变,而文渐以靡。”所谓“文之体”、“文章之体”,都指文章的本体、本质。5. 语言特征和语言系统。刘祁云“文章各有体,本不可相犯”,“如散文不宜用诗家语,诗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赋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犯律赋语,皆判然各异”,“如杂用之,非惟失体,且梗目难通”。所谓“有体”与“失体”之“体”,指不同体裁所应有的具体可辨的语言特征与系统。6. 章法结构与表现形式。薛雪《一瓢诗话》说:“格有品格之格,体格之格。体格,一定之章程;品格,自然之高迈。”胡应麟《诗薮》说:“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二氏所谓“体格”在层次上低于“品格”或“兴象风神”,但又高出具体语言特征之上,大略指能承载不同文体的功能、主题与风格要求的章法结构与表现形式。
可见,古代“文体”内涵极为丰富、复杂,既指向体裁或文体类别,又指向体性、体貌风格;既有具体章法结构与表现形式之义,又有文章或文学本体之义,是具体与抽象、形而下与形而上的有机结合。其中体裁与体貌两种内涵最为常见。而有时一个“体”字中包含两种以上的含义。如曹丕《典论·论文》“文非一体,鲜能备善”中的“体”,既指“体裁”,也指“体貌”,还与作者之“体性”相对应。这种多义性、复杂性,必然要求古代文体学研究不能局限于体裁或文体类别,而应包含上述各种范畴,这样才能避免研究对象过窄的局限。
二、 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的方法
新时期以来文体学的兴盛,标志着中国文学研究实现了对本土文学理论和古代文学本体的回归。这种回归,也带来了研究视角和方法上的转向,即重视、强调文体学研究要回到中国“文章学”的原始语境中来考察中国文学的历史,展示古代文体学原生态的复杂性、丰富性及其原初意义;尽可能消解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以西方文体观念和文学分类法来比附中国传统文学所造成的流弊。中国的文章学体系,并非像西方那种以虚构和抒情为主的“纯文学”文体,而是在中国传统的礼乐、政治制度以及日常生活功用基础上形成的“杂文学”谱系。在这个谱系中,纯文学文体数量非常少,且因其远离政治、教化和社会功用,文体地位往往不高,如汉赋被斥为“雕虫小技”、词为“倚声末技”、戏曲为“敝精神于无用”等。即使在传统诗文文体内部,文体的价值高下也往往由政治或社会功用决定。如《典论·论文》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这种说法被后人解读为“文学的自觉”,是文学地位提高的表现,但从上下文看,曹丕心目中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所举之例是周文王制《易》和周公制礼,而非今人想象中的“文学”。《典论·论文》又说:“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首奏议而末诗赋,这种文体序次体现了偏重实用文体的价值判断。现今存在一种把实用文体与审美性对立起来的偏见,视实用文体为非文学文体,甚至排斥在文学研究之外。事实上,在中国古代,那些运用场合与对象越神圣与尊贵的实用文体,也越讲究语言形式典雅之美,实用文体形态与文学文体形态是浑然一体的。无视这种传统语境,那么,对中国古代文学和文体的认识、理解,就会流于肤浅、片面,甚至郢书燕说,与历史事实大相径庭。
回归中国文体学的传统语境,并不意味着固守传统,一成不变,排斥现代意识。就传统文体学而言,早在六朝,刘勰《文心雕龙》已为我们确立了早期文体学研究的经典模式,而明代的《文章辨体》、《文体明辨》、《文章辨体汇选》等又大致勾勒出传统文体的研究范围。然而,如果仅仅恪守传统,没有开拓创新,那么,我们对古代文体和文体学的认知,最多只能达到重复古人的水平。要建设有现代意义的文体学学科,必须在研究视野和方法上有所继承、有所突破。首先要继承刘勰提出的“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的经典研究模式,尽可能消解现代学人与古代文体学原始语境的隔膜;在此基础上,充分发挥现代人所特有的学术条件、眼光,“鉴之以西学,助之以科技,考之以制度,证之以实物”,建设富有时代特点和学术高度的中国古代文体学学科。
“鉴之以西学”,即立足本土而借鉴外来文化,把新的学术视野与理论还原结合起来,在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学时,融通政治、历史、宗教、艺术、语言、考古、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等多门学科,从广泛的文化背景上宏观地审视中国古代文体学的发展衍变轨迹,以历史与逻辑的方式理解、阐释中国古代文体学理论原型的系统,展示其民族特色。“助之以科技”,即发挥当代科学技术优长,特别是强大的数据库检索功能、博物馆之实物和图像,在文献资料上,取得远超古人的海量信息,然后从容选择,谨慎释读。“考之以制度”,是在研究文体与文体学时,一定要注意到文体与中国古代礼乐与政治制度的关系。因为中国古代大量的文体,其实是实用文体,与礼乐、政治制度关系密切,研究时要考证和梳理其具体使用背景,还原其仪式、程序、文本形式等历史语境。“证之以实物”,是强调文体与文体学研究对于文体实物形态的重视,实物形态所包含的信息要比纯文本的文体丰富得多。对早期文体的研究要把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结合起来,考察实物形态对于文体形式与体制形成的作用和制约;后期的文体则尽可能找到现存的原始文本,如研究明清考试文体,要证之以流传下来的墨卷、朱卷,考察其文本格式、书写载体等原始状态。要发挥现代人之所长,而去其所短,研究者必须综合使用以上研究方法。
三、 古代文体学的主要内容
古代“文体”内涵的丰富与复杂,决定了文体学研究内容、对象的丰富与复杂。从文体学学科建设的角度看,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内容至少包括以下板块:
1. 古代文体学史料研究。文体学史料的搜集、整理与研究是文体学学科建设必不可少的基础工程。现有的研究偏重于集部,尤其是诗文评中的史料。事实上,古代文体学史料来源广泛,遍布经、史、子、集和出土文物中,其中许多内容与文学史、批评史重合。然而,文体学毕竟有其独特的学科性质,因此,即使面对相同的史料,关注视角和程度也会有较大差异。如《文选》作为现存最早的文章总集,文学史、批评史多重视其择优汰劣、流布经典的功能,而文体学研究则更关注其文体分类、文体范式等问题。又如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等总集,文学史上影响不大,但在文体学史上却有集大成之功,影响明清文体学极为深远。集部之外的著作,也多类似情况。如经部中,《说文》、《尔雅》、《释名》等字书包含着古人对文体语词的意义和语源的认识;子部类书以类编次的体例及相关内容的排列次序,显示了编者的文体分类思想和文体价值序列。这些史料,文学史和批评史往往不大重视,而在文体学研究中却具有特殊意义。再如,有些早期文体,如碑、铭、册、玺等,其文体形态往往受实物形态制约。考察这些文体时,要尽量将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结合起来,以获取更多信息,不能只在经过历代整理传写尤其是经过电子化的文本上做研究。
2. 古代文体分类研究。文体分类是文体学研究的重要内容,集中反映出人们对文体本质与特征的认识。中国古代文体类别与分类标准繁复多样,不同时代又有所不同,这看起来似乎有些散漫杂芜。但是,古代文体分类是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层累造成的,其自身是一套约定俗成、集体认同的系统。用西方的文体四分法或其他科学的逻辑标准去衡量古代文体分类,往往方枘圆凿,格格不入。因此,考察中国古代文体分类实践和理论,应遵循古代文体自身发展的历史事实,避免用现代的逻辑分类思维生硬地去割裂古代文体谱系的原貌。今人研究古代文体分类,目的不是为古代文体分类寻找一个明确的逻辑标准,而是如何在客观还原古代文体分类的复杂性、模糊性和交叉性的基础上,分析不同分类方法和理论中蕴含的文体观念,以揭示中国古代文体发展的基本规律和总体趋势。
3. 文体形态与文体史研究。文学总是存在于一定的文体形态中,文体形态不断创造和融合、更新与超越,是中国古代文学史演变的主要原因和线索之一。从某种意义看,中国古代文学史也是一部文体形态的演变史。这种演变,是集体长期创作实践和理论探索相结合的结果。而社会的发展与语言的发展,则是文体发展演变的两大动力。需要注意的是,文体形态不是纯语言现象,人类的生存环境与精神需求才是文体形态创造和发展的内在原因。文体语言形式的深层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人类在与自然及社会长期交往的历史中,形成艺术地感受和体验世界的心理图式和精神结构,而这些又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所以,文体形态及文体史从某种角度看,也是人类感受世界、把握世界的历史。文体学研究,必须以联系和发展的眼光,对中国古代多姿多彩的各种文体的体制、渊源、流变及文体之间互相影响等问题作历史的描述和思考。尽量避免以现代人的文体观念去限定和判断古代文体的价值,仅把注意力集中在主流的审美的文学文体上,要尊重古代文体发展的历史事实和自身规律,深入挖掘大量今天已被边缘化,而在历史上有过重要地位和广泛影响的文体形态,将其纳入古代文体谱系中来,从而丰富、完善古代文体学学科体系的内容和构建。
4. 文体学史研究。中国古代文体学发轫极早,且贯穿于整个文学批评史中。文学史上许多重要论争,都与文体学直接相关。抓住了文体学,对理解文学史及批评史,在许多方面可以起纲举目张的作用。因此,考察古代文体学的渊源及演化,特别是与文体发展史、文体学理论著作结合起来,阐述文体发展与文体学、与时代的审美选择和社会心态之间的互动关系,是古代文体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文体学史,要关注重要的理论命题,如“文体原于五经”说,古代文体谱系及其价值谱系,文体与风格,文体与地域,文章以体制为先,假文以辨体,文有体而无常体,尊体与破体,破体为文之通例,以文为诗、以诗为词,唐宋诗之争,“诗史”之争,文笔之辨,骈散之争,文学一代有一代之胜等。这些论题体现了对文体起源、功用、性质、审美特征及其发展演变规律等基本问题的看法,显示出文体问题是古代文学的本体性问题,文体批评在古代文学批评中占据着核心地位。目前学界对这些问题的探讨已较深入,为文体学学科建设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成果和学理依据。但是,对整个中国古代文体学发生、发展、变化历程的全面、系统、深入研究,仍然是欠缺的。
古代文体学是一个具有广阔研究空间的学术领域,也是新世纪以来古代文学领域发展最快的学科之一。唯有增强学科独立意识,完善学科体系构建,将回归原始语境与发挥现代学术优长结合起来,才能整体推进和深化传统文体学研究,建设超越古人的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文体学。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