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来朝”盛景的背后
2014-11-25李夏恩
李夏恩
“万国来朝”的华丽大戏是演给大清帝国全体臣民看的——它如此明白地告诉百姓,能生活在这样一个为万国景仰拥戴的国度,是多么幸福。而打造这一庞大面子工程,则贯穿整个中国历史。
大清朝的画师们用长2.9米、宽2米的巨幅画卷描绘下了这样的情形:1761年2月5日,即大清乾隆二十六年正月初一,文武百官各依品秩朝列于太和殿前。站在大臣朝列之末的是各国贡使,最前排的是最守礼数的朝鲜国使臣,还有因为帝国“武义璜璜,陆慑水栗”,所以才不待帝国兵旗所指,“慕义归化,非以力征”的琉球、暹罗、安南、苏禄、南掌等国。当然还少不了头戴大沿帽,身穿紧腿裤袜,高鼻深目——来自英吉利、法兰西、鄂罗斯、荷兰、大西洋国和大西洋属国波罗尼亚、咖喇吧、库车、翁加里亚国的贡使。这伙被称为“夷人”的角色,成为天朝大年初一朝贡盛典不可或缺的人物。尽管列位臣工和各国贡使都已各就各位,但真正的主角——“天朝大皇帝”乾隆仍未现身。他此时正端坐后宫檐下,快意恬然地享受儿孙绕膝之福。
这是清帝国最强盛的一刻,实在值得宫廷画师将这空前盛况以丹青妙笔描绘下来,于是,那幅《万国来朝图》便诞生了。
粉饰太平的画作和戏剧,还有各式各样来自各国的贡品、谢恩表,天朝的诏书敕谕以及各种礼仪,构成了天朝“万国来朝”庞大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它看起来像是一场带有自夸性质的华丽大戏,意味着天朝的成功不是自吹自擂,更得到了天下万国的认同。这场大戏不仅仅是演给外来蛮夷看的,更是演给帝国全体臣民看的——它如此明白地告诉百姓,能生活在这样一个为万国景仰拥戴的国度,是多么的幸福。
而前来进贡的蛮夷贡使,更传达给天朝臣民明确的信息:除了天朝之外,其他国家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为了“万国来朝”这个显而易见的神话,帝国甘愿付出任何巨大的代价,用难以计数的时间、精力、财富和生命来充实这个“神话”,使它变得“真实”。这是一个庞大的面子工程,而打造它的过程,则贯穿整个中国历史。
画师笔下的“万国来朝”
第一次所谓的“万国来朝”,被认为发生在大禹统治的时代。根据史籍记载,大禹下令天下各国齐赴涂山盟会,这也就是《左传》中所谓“涂山之会,诸侯承唐虞之盛,执玉帛亦有万国”。
真正将“万国来朝”由书本和卜辞上的记述变为现实的,应该是汉代。从汉代开始,对西域的经营和对匈奴的征服,以及班超和甘英等人的冒险,使汉朝真正出现了一批九州之外的国家来朝贡,但也恰恰在汉代,朝贡体系才真正建立起来。
汉代君主发现,实际上自己统治的帝国并不能像《尚书》、《诗经》等经典中解释的那样,是整个天下。匈奴的南下侵扰和西域小国的叛服不常,使这个帝国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定要分清哪些是真正臣服于自己的藩属国,而哪些又是时不时来朝贡一下的朝贡国。
基于现实政治策略的考虑,藩属国是维系帝国边疆稳定的关键所在,它们是帝国“万国来朝”的重中之重;至于那些朝贡国,就像大秦、安息、天竺等,遥远得不知道其究竟是否真实存在,所谓的朝贡也不过是两个时空偶然发生了一次约会而已,不必记挂于心。但是作为一种粉饰太平的手段,“万国来朝”自然是来的国家越多越好。
从此以后,华夏帝国就开始了不断“发现”朝贡国的旅程,每一个愿意面见皇帝并且献上本国礼品的外国人,都被算作是“贡使”,他们献上的礼品,无论是为了通好,还是为了做生意方便,都被算作“贡品”,而他们所来自的国家,就自然而然成为了对天朝上国恭敬的“藩属”,只不过光荣成为“藩属”的本国对此却一无所知。
盛世隋唐,到被后人称为“儒治帝国”的宋朝,再到蒙古人统治的大元,再到扫除鞑虏的明朝,这条脉络不绝如缕,一直通向1761年元旦举行盛典的乾隆盛世时代。“万国来朝”这样一个浩大的面子工程就以这种方式传承下来。融入到画师悬想的《万国来朝图》当中,成为帝国声威烜赫的有力证明。
万国来朝,四夷宾服,声教广被,恩泽天下。一切都那么美好,但问题只有一个:这一切要是真的该多好!
遗憾的是,这一切只存在于画师笔下望空悬想的画中。现实当中,这个元旦庆典,没有那些来自西洋手捧礼物的各国夷人,甚至连天朝自夸的57个外藩属国和31个朝贡国都没能凑得齐——因为这一年本来就不是各藩属国的朝贡年,朝鲜和南掌的贡使也在之前一年进贡完就回去了。
根据《实录》和《起居注》记载,大年初一只是“御太和殿受朝,作乐宣表如仪”,然后请蒙古王公和入了紫光阁的各位功臣吃了顿饭,根本没有“万国来朝”。
这幅虚拟的《万国来朝图》的作用,和每年年节宫廷升平署都会上演的“万国来朝”连台大戏一样,不过是为了点缀一下节日气氛,让皇帝、太后开心一下而已。
万国来朝更像一笔买卖
从汉代开始,朝贡就是帝国一项耗费巨大的开支,接见,赐宴,赐印绶、冠带、金银、彩缯,都不在话下,所回赐之物高出贡品数倍不止。而这些金帛丝绸之属,贡使带回国内,转手又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即使是宋代这样积弱的王朝,为了证明自己“奉天应命”的合法性,也在不断“赐”给辽、西夏岁币时,以“厚往薄来”招揽各国贡使来朝。而且越是国运颓唐,需要向北朝低头,就越需要来朝的“万国”找回帝国的些许自尊心。
等到宋室南渡,国力再次下降,这种对“万国来朝”的需求就愈发浓烈。南宋初年蒲甘国的所谓贡使“入贡方物”,颇为欣喜的宋高宗很快诏谕“本司依体例计价,优与回赐”——万国来朝更像一笔买卖,帝国付出巨资,买回底气和尊严,贡使得到回赐和金钱,双方皆大欢喜。
“万国来朝”的面子工程最轰轰烈烈的是在明成祖朱棣时代,这个时代不仅诞生了一位篡夺自己侄子帝位的皇帝,还出现了一位以周游世界著称后世的传奇太监郑和。心虚的皇帝和雄心的太监一拍即合,将“万国来朝”发挥到空前绝后的极至。
郑和驾驶的巨大船队驰骋于大海,向停靠的每一个国家宣扬上国恩赐以及那位篡位皇帝的合法权威,另外大撒令列国眼红的金钱丝帛,慷慨地许诺官爵,还顺带平定这些小国国内的叛乱。endprint
明帝国的慷慨大方收获不菲,“万国来朝”终于闪亮登场。永乐一朝,扬威异域的明朝使者有21批,但来中国朝贡的使团却有193批,永乐皇帝很欣慰地享受各国“贡使”用不同语言进行的阿谀赞颂,收下了成堆的土布、香料、药材、“殊方异物”,还有几头长颈鹿,为了表现自己圣人治世的身份,这几头长颈鹿被命名为“麒麟”。
帝国为了这些荣耀付出了令人瞠目的代价,贡使运来的明朝府库中早已库胀仓满的陈年积货,一般也是找不到市场的商品,再让好大喜功的明帝国一笔笔地高价吃下,“虽倾府库之贮,亦难满其谷壑之欲”。
尽管明朝早有定例,“凡海外诸国入贡,有附私物者悉蠲其税”,但是等到贡品送到眼前时,皇帝却打消了念头:“商税者,国家以抑逐末之民,岂以为利?”朱棣在谕旨中大方地说道:“今夷人慕义而来,乃欲侵其利,所得几何?而亏辱大体万万矣。”关乎皇帝体面,帝国再肉痛也要大方掏钱,此乃一等国策。
永远没人知道为了“万国来朝”的面子工程,大明朝究竟花了多少钱。一位户部官员为了防止这种不合算的买卖再度上演,将所有的账目付之一炬。只留了一部《三宝太监西洋记》的小说,让人去回想旧日“万国来朝”的荣光。
大清朝迎来最后的“贡使”
最后的王朝大清帝国在开始时试图破除这个吸金诅咒,在朝鲜成为清帝国朝贡国的最初几十年里,可能是这场面子工程投入最少所获最多的一段时期,因为当满清与明朝作战时,朝鲜居然暗中帮助明朝,所以清朝在开始时对朝鲜施以惩罚性朝贡,所要求的贡品从金银、大米、五爪团龙纺绸,再到好马,不一而足。
同时,由于朝廷对驿站的支出犹少,朝鲜的燕行使经常在日记中抱怨出使清虏可谓霉运到家,在驿站里的伙食银钱不到二两,又经常被驿站官员克扣贪污,驿馆设施更是恶劣至极,弄得朝鲜贡使只得自己找旅馆居住。
中国的百姓是很好客的,每当朝鲜贡使来住,便会将价格抬高到十数两,等到京城里终于面见了“大皇帝”(朝鲜人私下称之为“胡皇”),依例赐给的御宴泰半粗劣生冷,几乎难以入口,朝鲜贡使心怀不满而来,再满腔愤恨而去,于是在朝鲜的《宣政院日记》和《实录》以及贡使私人的《燕行录》中,便多了不少清朝的坏话。
但,面子工程终归还是面子第一,随着天朝的蒸蒸日上,来朝的国家越来越多,清帝国最终也成了“万国来朝”的最后一个牺牲品。
1761年的《万国来朝图》尽管虚构,却是这个“面子工程”的最佳写照。32年后,已近耄耋之年的乾隆皇帝在避暑山庄接见了一位特殊贡使。这位贡使自广州登陆以来,一路上感受了天朝怀柔远人的深情厚意,他们享受着“共上菜12道,每道上12个菜:总共144个菜”的盛大宴会,学着用高贵的象牙筷子把“褐色液体炖制的小块方肉”送进嘴里,除了中国人送来的鸡每只只有一条腿儿以外,贡使对一切都满意极了。
但就在接见的那天,他遇到了麻烦,因为他不愿意像其他各国贡使一样,在天朝上国的统治者——中国大皇帝面前双膝跪下,以头触地,所以,他被拒绝了一切请求后,礼送出境。
这位叫马戛尔尼的英国使臣后来气愤地诅咒道:“中华帝国只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只是幸运地有了几位谨慎的船长才使它在近150年期间没有沉没。它那巨大的躯壳使周围的邻国见了害怕。假如来了个无能之辈掌舵,那船上的纪律与安全就都完了。”
107年后,《万国来朝图》所虚构的站满各国贡使的太和殿广场前,终于站满了来自西洋的夷人,皇帝仍然没有出现在太和殿,但也没有在后宫,因为他和太后正在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太原,流离失所,仓皇西奔。而那群夷人也没有手捧贡物,而是持枪带炮——他们的名字,被称为“八国联军”。
(马月荐自《精品阅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