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金时代》与《亲爱的》谈内地与香港电影的创新与融合
2014-11-25赵卫防
赵卫防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内地与香港电影的融合与发展迎来了新的时期。当下,两地电影已经超越了之前的浅层次合拍,进入了一种在文化、美学等各个方面的互融互汇时期。在2014 年内地国庆档电影放映中,香港导演陈可辛的新作《亲爱的》,在内地获得极好的口碑和不俗的票房,它主题严肃,同时又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以鲜活的现实感让中国电影深入中国现实生活的内部,提升了中国电影的思想深度。作为一名香港导演,陈可辛成功把握了内地生活的气息,呈现出现实生活的强烈质感,从而以自己的创作实现了两地电影的深度融合。他的成功对其他“北上”的香港导演有着较大的启示意义。而与《亲爱的》同时在内地公映的香港导演许鞍华的《黄金时代》则在口碑和票房上经历了败北之痛,但影片在艺术形式上的创新及得失却提供了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同时也为两地电影的融合提供了新的研究文本。本文以这两部作品为例,力图探讨两地电影的新融合和新发展。
一、《黄金时代》:许鞍华的延续、创新与得失
纵观许鞍华的电影,她的作品有三个主要特色:一是对现实问题的准确洞察;二是对人文关怀的坚定传承;三是对商业主义的背离,但是又不完全舍弃商业的元素。具体到《黄金时代》这个片子,影片选择了历史题材,关注现实这个优势没有发挥出来。但其在两个方面延续了许鞍华电影的美学特色,一是人文关注特色非常明显,这一点也是《黄金时代》的最突出特色。本片体现出的人文关怀,首先是对主人公萧红的个体关怀,关注了萧红这样一个性格独特的女性在那样一个独特时代的独特思想,以及她跟同代文人的互动。除对萧红的个体关怀之外,影片也对她所处的这个时代给予关注,这两块关注是并重的。许鞍华比较关注女性,作为女性导演,她的作品主人公一般以女性为主。对女性的关注,许鞍华主要体现为情感关注,但许鞍华对情感关注也不同于其他,她对纯粹情感并不关注,而对那些融合亲情、友情、爱情、伦理情等综合到一块的情感尤为关注,像《桃姐》(2012)、《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07)、《女人四十》(1995)等都是如此,这些影片关注的不是单个情感,而是综合情感。此种关注在《黄金时代》中亦有延续,影片并不仅仅专注于萧红跟萧军之间的感情,更关注萧红和萧军之外的其他人的共同互动。该片对许鞍华风格的另一个延续就是弱化戏剧冲突和视听冲击。戏剧冲突和视听冲击在这部影片中几乎被完全屏蔽,围绕这一题材所有可能出现的商业逻辑,也几乎全部被规避。如萧军的几次出轨,萧红跟萧军情感的几次波折等能够形成戏剧冲突的地方故意被舍弃。
《黄金时代》对许鞍华一贯风格的创新点或者说是断裂点有以下几种呈现:第一点,这部影片更多表现萧红和其他人的互助,不像她的其它影片那样专注于主人公一个人物的命运。内地导演霍建起曾于2012 年拍摄过同类题材的影片《萧红》,那部作品就是沿着萧红这个人的命运跌宕起伏来表现。但是许鞍华没有这样做,她更多是表现萧红跟同一时代其他文人互动,甚至直接用访谈方式表现互动,呈现大家眼中萧红。许鞍华选择这种方式,也并不是想像电影史的经典《公民凯恩》(1940)那样,通过不同人的试点来呈现出更加立体的主人公,其主体诉求还是用这种互动的方法来表现这个时代。也就是说,许鞍华侧重的不是人,而是人物所处的那个时代,所以片名就叫《黄金时代》。因此,许鞍华在写萧红的同时更写其他人,以及这些人怎么看萧红,写聂绀弩怎么看萧红、胡风怎么看萧红等等。影片在这一点上的用力,比表现萧红都要强。这样表现的结果是不重视关注个人,而是关注时代,用这种访谈的方法、大家都一块出来的办法来表现出一个时代,而不是一个人。所以许鞍华在这里不仅仅是对个人的关注,更而是对时代的关注,而且是对这个时代具有人文性的关注,在许鞍华眼中的这个时代就是一个黄金时代。对萧红所处的这个时代,确实不同人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萧红所处的是一个黑暗的时代,各方面都非常黑暗;也有人认为是人文精神普照的时代。许鞍华在这部影片中借萧红之口说出,这个时代就是一个黄金时代,不是黑暗的时代也不是其它的时代。这表现出了许鞍华对这个时代的人文关注,而不仅仅是对萧红个人的关注。这一点成为这部影片和许鞍华以前其它作品的不同之处。
第二方面,许鞍华其它一系列作品,包括《桃姐》、《男人四十》(2002)、《女人四十》等都是关注小人物的寻常事,以大量的生活细节的铺排,来还原生活常态,贴近人的内心,很少关注大时代。如《桃姐》就是一个关注很特殊的草根群体的影片,其最具许鞍华关注小人物、基本摒弃大时代的特色。在《黄金时代》里,许鞍华关注的却是大时代,但是她用的方法依然是大量的生活细节的铺衬,不是用宏大叙事的史诗表述。看过片子的观众都有这个感觉,影片还是重在生活的细节,使用碎片式的结构来进行大量的生活细节铺排。这样的手法表现小人物当然是可以的,但是如果要表现一个时代,而且又是那样一个群星璀璨、政治上特别激荡不稳定的时代,这种方法显然是有问题。许鞍华虽然有这样一个比较大的野心:除了个人以外还要关注时代,但生活细节铺排的手段却并不给力。所以影片就产生了某种偏离,尽管用3 个小时的篇幅铺排了大量的细节,但是用细节层面表现大时代做得并不是太成功,而且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其结果使得这部影片既没有以表现萧红个人人物命运为主,又不是史诗性的时代呈现。而且影片用那样大篇幅表现这么多当时的文人,人物太多,其中许多人物连曾专攻现代文学史的学者都有陌生感,让一般观众来理清这些内容显然更有障碍。
第三点就是商业元素某种断裂,这一方面在这个影片里表现得比较明显。许鞍华是文艺类型的导演,追求朴实,追求平实,背离商业主义是她的特色,但是她不放弃商业元素的应用,这点在她的影片中一直有延续。她在追求人文思辨的同时,也追求影片的观赏价值,香港特殊的商业氛围也为她的这种追求提供了一些条件,许鞍华背离的是单纯依靠强烈戏剧冲突和视听冲击的商业主义,而不是广泛的商业元素,她不仅在文艺片中使用商业元素,还直接拍摄了《疯劫》、《道极追踪》、《幽灵人间》等比较纯粹的商业片,这跟她的风格是不矛盾的。她较为成功的文艺片,如《女人四十》、《桃姐》、《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等都有较重的商业元素,《桃姐》里很多喜剧类型的应用很有趣,《女人四十》也都有这种很有趣的商业元素的应用。《黄金时代》这部片子,唯一延续的商业元素就是明星,她用了大量的明星,如汤唯、王志文、冯绍峰等很多一线明星。但除此之外,其它商业元素在这部影片中是缺失的,连基本的爱情商业元素也被她故意淡化掉了,喜剧等更都没有了。这也是她失去观众比较重要原因。在没有看到影片之前,听已经看过影片的人说起过,鲁迅这个形象是王志文演的,一看鲁迅是“鲁棍”,演得不好,但是在看片过程中,笔者唯一觉得好看的就是鲁迅这个角色,王志文演的鲁迅非常有趣,在大量的平庸的角色里头,没有任何商业元素的情况下,这个角色反倒是有趣。这也说明除了明星之外,许鞍华完全舍弃了其它商业元素,所以将这部影片和许鞍华的其它影片排在一起就会发现,其商业元素是断裂的。当然在其《天水围的日与夜》中也没有任何商业元素。以上这三个方面,是与许鞍华其它影片不一样的三个方面,也正是这三个方面,使她的影片在内地失去了广大的观众。
无论何种人文情怀,都需要介入大众文化传播,这样的人文情怀才能产生意义,因此,这种传播必须跟资本跟运营结合到一块,其仅仅靠文艺化手段是不能完成的,需要一定的商业逻辑。此外,给观众拍电影,不能假设观众对历史都了解,对涉及到的每个人物都了解,那样就真成大学中文系用来教学的文献片。中国电影产业发展到今天,是需要分众市场,但是我们分众市场一直没建立起来,因此,投入到主流市场的影片就不能完全抛弃商业逻辑。《黄金时代》的成败也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深刻的启示。
二、陈可辛和两地电影的融合
言及陈可辛和他的“北上”之路,使用“融合”这个词特别到位,从陈可辛身上确实能够体现出两地电影的融合。香港电影“北上”现在已是主流,香港影人基本上没有不来内地拍片的,即使有不来的也是因为资金不青睐他,得不到资金,想来但是来不了。香港影人“北上”以后跟内地电影的融合遇到了很多问题,经历了几个起伏跌宕的过程。主要原因是内地观众对港味形式的东西是接受的,娱乐东西是接受的,但不太接受是其中的港式人文理念。港味就是港式人文理念加上类型,加上极致,加上细节,类型、极致、细节这就是商业元素所具备的,内地观众对这些是接受的。而内地对港式人文理念一开始是接受的,因为内地观众老看表现主流价值观的东西,对港式人文理念的接受一开始有一种新鲜感,但时间长了就有问题了。港式人文理念是香港核心价值观的体现,其表现为对极致个人的关注: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即使是传统价值观衡量下的罪犯、匪徒、赌徒,也首先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来关注你,这是港味价值理念的一个根本。这种理念不是用内地传统价值观的道德标准来衡量个人,而是用人本来衡量个人,像《赌神》中就可以把赌徒塑造为一个英雄,这就是香港主流价值观。其在内地一开始被视为陌生化而获得了新鲜感,但时间长了便不接受了,对主流价值观的颠覆和戏说有悖于与内地的观赏心理与审查体制。如在2007 年同时上映的陈可辛的《投名状》和冯小刚的《集结号》,应该说《投名状》在类型元素营造方面要比《集结号》到位得多,但是两个片子票房相差很大。其原因就是内地观众接受《集结号》的主流价值观,不接受《投名状》所表现的某种港式人文理念的东西。所以说一个香港导演到内地来,怎么让他的影片既保持港味的一面,又能够被内地观众所接受,那么对港式人文理念的置换是重要手段,这也是两地电影融合的关键。这里,置换的手段很重要,如果把港式的人文理念完全用内地的主流价值观来置换,又会出现港味不港的问题。实际上这样置换的影片也有类型,也有细节,但是为什么觉得它不是港片了呢,就是因为它的港式人文理念之灵魂没了。有了这个魂内地不接受,把这个魂全部摘没了内地也不接受。
所以说“北上”的香港导演有很多人致力于做的事就是怎么样来完成这一转换,有些导演做得非常成功,其中陈可辛和徐克是其中的代表,尤其陈可辛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他其实从《投名状》已经开始做这种思考,慢慢的往这上走,但是《投名状》还是大量保留了港式人文理念,后来到了《十月围城》基本上找到这个路子。《十月围城》导演是陈德森,但是监制是陈可辛,大量的工作还是陈可辛完成的,代表了他的某种风格。陈可辛在《十月围城》这部分影片中用人性将港式人文理念和内地主流价值观进行充分对接。人性跟港式人文理念是不一样的,港式人文理念是纯粹个体的关注,但是人性是普世的,人性不是香港的,也不是内地的,人性是整个人类的。他置换的时候表现主题仍然是内地的主流价值观,但是这个过程中是用人性的手段来表现,而不是用港式人文理念来表现,这样做两地都能接受了。人性不是用内地的直接表现主流价值观的常规手段,而是突出了人之本性,人性又跟港式人文理念具有相通性。如《十月围城》的中心情节就是大家救孙中山,主题无疑是是主流的,跟内地主流价值观是一致;但是表现大家救孙中山过程中,每个人都不是出于革命的目的,都是属于一种人性的本能的驱使,有的是为了爱情,有的为了还个人恩怨等等,都不是怀着崇高革命目的。在这种人性本能驱使下,大家完成了救孙中山的任务。所以说,人性表现手段即连接了内地又连接了香港,陈可辛在这方面做得是很成功的。
用人性手段将港式人文理念和内地主流价值观进行对接,有效完成了香港影人“北上”融合非常重要的使命,也被内地观众所接受,被内地审查所接受,在香港那边也能接受,因为人性跟港式人文理念有相通的地方。《中国合伙人》整体来说也是写人性,《亲爱的》这部片子其实也是在表现人性的复杂。陈可辛多次访谈都谈及这个问题,他表示,影片主要不是表现打拐的,也不是写拯救儿童这样一个主题,而是写人性的复杂性。影片中除了表现被拐儿童家庭的痛楚之外,更对收买被拐儿童的家庭痛楚有深切表现,比如赵薇扮演的那个角色,对她的痛楚感表现达到了淋漓尽致,这就是人性的东西、人性的复杂性。所以说《亲爱的》这部影片也是用人性这个东西,很巧妙的把港式人文理念和内地主流价值观融合在一块,内地觉得主体很好好,香港觉得也没有丧失港式人文理念的东西,也没有完全逃逸出香港的核心价值观。陈可辛的这种融合手段,应该成为“北上”香港导演重点学习和借鉴的路子。
两地电影的融合经历了多个时期,这种融合始于上世纪80 年代初,80 年代初至1997 年香港回归为第一阶段,这一时期是三地电影融合的开启阶段,主要表现为内地和香港两地开启了直接的合作制片,香港电影的“港味”美学和工业体制开始影响内地;同时,台湾电影也以香港电影为中介,和内地电影进行间接融合,在90 年代初形成了“台湾资金、香港拍摄、内地外景”的三地电影新融合格局,在概念层面,这一时期的两岸三地电影也首次被整合为“华语电影”。1997 年至2010 年内地和台湾签署《两岸经济合作框架协议》(简称ECFA)为三地电影融合的第二阶段,这一时期为三地电影融合的发展时期,其中香港和内地电影的合作跨越了浅层次的合作制片进入了全面融合,特别是《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简称CEPA)签署之后,香港电影大举北上,两地电影在文化、美学和资金、人才、体制等层面互溶互汇,开启了华语电影的新篇章。而台湾电影也不似第一时期那样和内地电影融合,而是以民间的多种方式与内地进行合作制片,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三地华语电影融合。从2010 年《十月围城》以后,香港跟内地电影的融合确实进入了第三个时期,这是全新的时期,在这个时期,两地融合的路子找着了。原来是港味不港、不服水土,2010 年以后这些问题基本得以解决,两地电影开始了真正的融合,进入了新的后融合时代。同时,ECFA 的签署,使台湾的因素也加进来了,台湾因素的加入,也给香港一个危机感,他们也在想办法怎么样更好争取内地。所以从2010 年以后三地电影的融合确实发生了本质的不同,《亲爱的》是这种融合的一个比较重要的显现。
现在香港导演对两地融合的认识比我们内地导演深刻多。笔者跟香港导演陈德森做访谈时,他说他现在拍内地题材的电影,绝对不要香港的编剧,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内地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可能创作出来内地题材的作品。他们艺术手法再好,商业手段再完备,但对内地还是用他们思考来表现,这是不行的。所以他都是用内地编剧,尽管在商业手段上不如香港编剧,但是他们宁愿舍弃这个也要用内地编剧,就是说他们已经很深刻认识到我要跟内地融合,我必须要跟内地接地气。他们一些影片包括《亲爱的》等等,里头也包含对内地体制批判和反思,这个东西也不是香港导演独有,内地导演很多片子对我们自己体制的反思、对我们自己批判走的要比香港导演还要远,所以说这个也不是香港的专利。从融合角度来说,他们还是想真正能够达到和内地融合,把自己思想换成内地思想,自己影片所表现主流价值观符合内地主流价值观,而不是他们过分强调的香港核心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