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与救赎,一个检察官的激情
2014-11-22钟钟
钟钟
犯罪不是最大的恶,滋生恶的土壤才是,而我是这片土壤的一部分。
——杨斌
一名体制内的公务员,不甘于做“冷冰冰的制度机器”。她十余年的付出,只为证明一点:法律可以有温度,检察官也不是冷血的看客。
从非黑即白到起悲悯之心
1992年,杨斌进入广州市花都区检察院,做后勤文字工作。由于表现突出,1998年她被调入起诉科。
那时,站在公诉门槛上观望的杨斌,了解到的公诉词“套路”是罗列证据、宣讲法条、揭示恶行、提出希望等等。
短暂的实战观摩后,杨斌虽然也开始描摹“八股”公诉词,但她试着慢慢加入自己的东西。
两年后,杨斌自成风格,即“繁者更繁,简者更简”。有争议的观点,她在公诉词中绝不回避。对事实清楚、没有典型意义的案件,她又“没废话、套话,基本上不超过两分钟”。她发言时,台下都鸦雀无声。
同院的检察官中,她起诉人数最多,结案率最高。那时的她觉得世界善恶分明,对罪犯满腔愤怒。每次成功,她都有一种正义伸张的快感。
一切在一念间扭转。那是一个炎热夏日,她在办公室看案卷。一位老人敲门进来,从皱巴巴的包里拿出两张用小学生作业纸写的诉状。按规定,只收诉状的复印件,她让老人坐车去老城区复印。老人站了一会离开了。
老人刚转身,杨斌突然想起自己的遭遇:她当年毕业南下找工作,被一个工厂爽约,也曾无助地在走廊哭泣,一位清洁工阿姨安慰了她,并带她去家里吃饭。她冲出门,追上老人:“我帮你复印吧。”老人的泪水哗地流了出来。老人说,他是山东人,儿子来广州打工却突遭车祸身亡,他孤身赶来起诉。为交这两张状纸,他前后跑了好几个部门。
从那以后,杨斌开始从每一个细节体谅对方。
在她经办的案子里,90%的被告都来自社会底层。很多人的犯罪是出于贫困、绝望,比如为讨薪而烈火焚身、欲与工头同归于尽的农民工高玉山。他们缺乏社会资源,吃苦受累,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平等的对待。
“对于高玉山而言,这些血汗钱也许具有与生命同等的意义……我无法不去抨击高玉山的极端行为,但同时,那些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人,他们是否也同样应该受到道德、良知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杨斌说。
感性激情意味着另一种理性
让杨斌成名的是2005年的周模英案。亲生母亲溺死女儿,人伦惨剧对社会冲击极大,公愤滔天。
起初,杨斌气得浑身发抖。但后来她了解到背后的故事:周模英是江西省新建县一个农民,丈夫在广州打工,她带着三个小孩来投奔丈夫。夫妻俩的收入根本养活不了三个小孩。最小的孩子才几个月大,身体极虚弱,还患了病。上大医院没钱去,在小诊所又一直治不好。长此以往,这个女儿将会严重拖累全家。迫于生计,在一个傍晚,周模英狠心将小女儿轻轻放进了河里。
当年12月,在法庭上,作为公诉人,杨斌顶着民意压力,为周模英请求从轻处罚。
周模英入狱后,杨斌又开始了对这个家庭长达5年的救赎之旅。她多次给周模英写信,鼓励她好好改造,还不远千里,几次去看望她的父母,并带着她的儿女,一块到监狱里看望她。
之后,周模英表现积极,提前释放。新建县还为她特批了一套经济适用房,儿女都在县城上了学。她的人生就此扭转。
有人认为,杨斌以人情介入,影响法律公正。也有人指责她越俎代庖,颠覆法律程序。杨斌却觉得,从这个案子起,她成了一名真正的法律人。
无论赞同,还是批判,人们都倾向于一个共识——杨斌的办案风格,是一种纯感性体现。一位朋友当面批评她:“你是无原则地站在弱者的一边。”
其实,杨斌的同情,背后不乏多年来沉淀的理性思考。周模英接受审判,固然是法律的胜利,但我们不能漠视那些为生存苦苦挣扎的人,“惩罚只是手段,拯救才是目的”。
2010年,周模英来到广州,引发媒體报道,杨斌也再成热点人物。批示中,广东省检察院检察长郑红指出:“杨斌的行为实实在在体现了检察官在执法办案过程中如何化解矛盾,如何弘扬善良和正义……”这次,算在体制内为杨斌“正了名”。
尽管如此,争议尚未平息。对于被抨击为“太感性太激情”,杨斌挺自豪,“案子办久了,最怕的不是感性,而是麻木、冷漠、居高临下、自以为是。”
不是募捐而是对宽恕者的敬意
在中国刑事案件中,被害人一直是个严重边缘的群体。“空判”现象严重,赔偿执行率极低。即使获得救助,也是杯水车薪。
2008年,杨斌经办了一起杀人案:花都一家工厂内,小李和好友小宋发生争吵。打斗中,小宋捅了小李数刀,小李当场死亡。小宋两天后束手就擒。
开庭前,杨斌提审了小宋。小宋谈到自家情况:父亲性情暴躁,常殴打家人。大姐患小儿麻痹症,二姐在北京打工,是家里的顶梁柱。杀人后,他十分后悔,只求一死。
杨斌劝说小宋二姐筹些钱,安抚小李的家属,但宋家一贫如洗,拿不出钱。2009年4月,法院判决:小宋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被害人家属抗诉,但杨斌认为,该案为激情犯罪,小宋认罪态度良好,不予支持。
小李家人不认同判决,但最后还是平静接受了,连一句责问都没有。
此后,杨斌一直与双方家庭保持联系。春节时,她让小宋的母亲、姐姐住在自家。小宋姐姐很受感动,每年都努力从工资中挤出一些钱,寄给小李家。
2013年3月,杨斌借着年假,去了海南。在海南西部一个破败的国营农场里,她终于见到了小李一家人。
小李家的情况远比她想象的糟糕:77岁的祖父和74岁的祖母原是农场工人,退休后,由小李父母接岗。因效益不好,李父被迫下岗,李母在农场割橡胶,一个月收入几百元。一家子靠着祖父祖母微薄的退休工资,勉强维持基本生活,而4年前打官司欠下的3万多元债务,至今没还清。
带着心痛,杨斌希望能帮助这家人。但一人之力太渺小,她希望成立一个基金会,为那些被遗忘的人做点什么。
6月,在绿芽基金会理事长蔡文方的帮助下,在广东省内,杨斌发起了首个专为刑事案受害者设立的救助组织——“天祥关爱计划”。
这个计划,意在通过对案件当事人的人文关怀,促进双方谅解。受助家庭可一次性获得3000元资助。特别困难的家庭,还可能获得持续资助。
杨斌并不觉得是在为不幸家庭募捐,她想借此向小李的家庭表达敬意。“他们告诉我们,这个社会还有这样美好的情感:宽恕与救赎。这样的情感为这个时代所渴望,又是如此稀缺而珍贵!”
目前,我国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为被害人提供社会支持的服务机构或援助组织。而在发达国家社区里,各种被害人庇护所、支援中心、康复中心却广泛分布。从这个角度而言,天祥的意义不一般。
一个月后,杨斌将筹得的第一笔资助金3万元送到海南。此后半年,已成功救助八个案例。2013年12月,杨斌及其团队获得媒体颁发的“年度公益行动奖”。
摘下面具就成异类是一种悲哀
2014年年初,一个陌生男子打电话来,说老婆跑了,请杨斌帮忙找人收养两个孩子,他好去报仇。杨斌挂上电话,赶紧汇了2000元钱给他。
朋友们都说这是骗子,但杨斌肯定地说:“一个人要怎样绝望,才有勇气向千里之外的一个虚幻的希望求助?这时,一个陌生的鼓励,就可能创造奇迹。”
陌生男子没让杨斌失望。他后来到了广州,找了份保安的工作,独自照顾孩子。
在系统内,不少同行虽然不完全认同杨斌的理念,但也会为基金匿名捐款。一位检察官汇来2000元,“因为她帮忙做了我们做不到的事”。还有一位法官向她感慨:“我太理解你了,我也做过这些事。”
最独特的一笔捐款,来自一位被告人家属。李叔的儿子在一家电子厂打工,一时起贪念,和朋友偷了价值14万多元的发光晶。两人做贼心虚,十多天后悄悄将发光晶寄回,还额外赔付了2万元间接损失费。遗憾的是,犯罪事实已经成立,李叔的儿子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李叔觉得判得太重,找到杨斌,向她咨询。杨斌说,严格地从刑法条文而言,量刑没问题。李叔默默走了,丢下一千元,请她存入天祥。李叔的理解中,“天是共产党的天,祥是吉祥的祥,这个基金的名字,寓意非常好”。
得知在每封家信的开头、结尾,李叔儿子都会写上“不孝子给父母跪安”后,杨斌将李叔父子也列为救助对象。杨斌在信中写道:“遇到过很多与你类似的‘善良的罪犯’‘诚实的罪犯’,我从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因为从本质上而言,他们和我是一样的人。”
至今,天祥还没条件聘请全职工作人员,全靠杨斌一人维持。很多人因此将她看作悲情的、孤独的英雄。
而杨斌,很想撕去外界给她贴的各种标签。在她看来,自己非常传统,所謂出格,不过是做了遵循人性最自然的事,“把我称作异类,是体制的悲哀。大家都沉默,都戴着面具,我摘下面具说了点什么,就被称作异类了”。
她说,希望有一天,中国也能出现由刑事案件被害人家属组成的和解组织,“没有忏悔就没有宽恕,没有宽恕就没有救赎。我们有太多暴力、戾气和仇恨,却太少谅解、宽恕和救赎”。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