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行
2014-11-22高鸿
高鸿
一
我们是重走丝绸之路的,却没像古人那样踏踏实实地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而是坐在飞机上。西安下着雨。飞机冲破厚厚的云床,俯瞰一片苍茫。云海上是清淡的阳光,给机身涂上一层冷冷的色彩。我渴望在万米高空眺戈壁望雪山,那是和平原、山脉以及大海不同的景致,令人期待。
外面的云彩开始稀薄,渐渐露出大地的底色。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祁连山,一派重重叠叠,厚重凝练。我曾乘机多次飞越秦岭,山势挺拔秀丽,葱茏逶迤。祁连山不同。它冷峻傲慢,呈现出一股阳刚和锐气。也许山有山的性格吧,大秦岭背依十三朝古都长安,俯瞰三千里激荡汉水,钟灵毓秀,儒雅厚重。而祁连山让人联想更多的是金戈铁马,连年兵燹。祁连山下,曾建立过“五凉”政权,西夏王国。奔驰过匈奴铁骑,放牧过吐蕃牛羊,变幻过党项王旗。历史上,这里一直是兵家要塞。我的几位中学同学曾在这里当过兵。
雪山过后便是嘉峪关,这个长城西端的第一关隘,也是古“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塞。可惜万米之上,只能遥感它的方位。再往西便是玉门关了。因为给油田上写电视剧,对这个地方格外关注。“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是李白的《关山月》,说明在唐以前,这里就是重要的关隘。玉门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新石器晚期就有人类生活的痕迹,商至战国为西羌地,秦至汉初为月氏、乌孙国和匈奴地。至汉元狩二年始置玉门县,北魏置玉门郡,后屡有变更。历史上,月氏是匈奴崛起以前祁连山古代游牧部族,于公元前二世纪为匈奴所败,西迁伊犁河、楚河一带,后又败于乌孙,遂西击大夏,占领妫水两岸,建立大月氏王国。后匈奴单于协助乌孙西击月氏,杀死月氏王。月氏无法在这里立足,只得循塞人足迹西迁。公元前138年,汉武帝听到月氏王被杀,遣张骞出使西域,敞“丝绸之路”,成为“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中原文明通过“丝绸之路”四方传播。
这是一段熟悉的历史。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多哈进行的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宣布,中、哈、吉三国联合申报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成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我们这次的新疆之行,正是重走“丝绸之路”文化活动的一部分。
西出玉门关便是大片的戈壁,一望无际的深褐色土地灰突突的,苍凉而悲壮。纵横放射状散开的是河的尸骸,它们在雨天复活,于旱季枯竭。地上没有植被,了无生机,感觉像宇外星球。当年张骞正是沿着这条干涸的古道一步步走出关外的。脚下的戈壁是滚烫的,几百里找不到水喝,也了无人烟。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走出这片无人区的。
出了甘肃便是新疆。下面的景致除了戈壁便是荒漠,连接荒漠的是天山。雪山异军突起,层层叠叠连缀在一起。云海中一山拔地而起,白光闪耀,鹤立鸡群的感觉,估摸了一下,应该是博格达了。这是天山东段最高的山峰,许多文艺作品中都出现过它的名字,桀骜不羁,冷峻而神秘。说来有缘,下飞机后,朋友在乌市给我们预定的酒店,正是博格达。
二
已近8点钟了,阳光还那么灿烂,而内地,早已华灯初上了。晚餐的时候,我的鲁院同学熊红久邀请了一批作家朋友,他们有汉族,也有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哈萨克人的热情奔放我已经强烈地感受过了,维吾尔族人第一次接触,多少有些好奇。红久对我说:“其实你不了解维吾尔族人,他们豪爽、豁达、仗义。很好相处的。”我知道红久在新疆长大,有许多维吾尔族朋友。喝酒的时候,我旁边的狄力木拉提·泰来提便是个维吾尔族作家,也是翻译家。他说自己曾六次在鲁院进修。这么说,我们也算校友了,距离一下子缩短。喝酒的时候,他忠实履行红久用余光“关注”我的职责,一俟杯中不满,便频频添酒,与我对碰后一饮而尽。我是个酒量很不稳定的人,有时豪饮一斤没事,还把人家送到家里;有时二两就醉,一塌糊涂,丑态毕现。第二日深刻反思,默誓不再喝酒,可到了场合,朋友三言两语便使我失贞。是啊,友情为重嘛,少喝点不会有事的。开始尚推诿,酒劲上来了便当仁不让,觥爵不歇,管他后面是什么态势了。
我们喝的是伊利酒,按量该是醉了,却一直没出状况。两地作家先是互奉,杯盏交流,接着诗歌互诵,歌舞互动,场面就十分热闹了。几个哈萨克族作家显然有备而来,他们有弹萨它尔的,有拉手风琴的,有击长鼓的……在刀郎的歌中第一次听到萨它尔的名字,没想到很快便见识了。这种乐器外形介于琵琶和二胡之间,声音也有些与二胡相似,音色明亮悠扬,可用于独奏、合奏或为演唱“十二木卡姆”伴奏,广泛流行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他们边弹边唱,完全沉浸在音乐的氛围中了,而我们也完全被他们所耽溺,痴痴地站在那里,目酣神醉,忘乎所以……
沿着天山北麓往东行走,想象中的草甸绿荫并未出现,也没有高耸的针叶松、成群的牛羊和悠闲的马儿。那些类似瑞士阿尔卑斯山的天山桌面风景不知是哪里拍摄的。沿途可以望见雪山,连绵不断。博格达峰在阳光的洗礼中显得格外挺拔、耀眼。
天池——这是一个向往已久的名字,清澈亮丽,像天上的白云遥不可及。记忆中储存的都是美好,所以更加渴望。狄里木拉提一路上都在给我们讲故事。维吾尔人本来就幽默诙谐,加之他是作家,增添了许多生动的细节,包袱兜得较大,不动声色,结尾出乎意料,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这让我想起了阿凡提。他通天彻地,才思敏捷﹐诙谐幽默。那温和而极具穿透力的笑大有魅力,是机敏与智慧的化身。
进山的时候,两边的景致渐渐绿了起来,成片的树林浓密葳蕤,仔细看,不是槐,也不是椿。导游说这些都是左公榆。哦,左公柳,左公杨,左公榆——怪不得这么气势蓬勃,参天繁茂。1875年,左宗棠被授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指挥大军西征。这位秉文兼武的湘阴举人遍读群书,钻研舆地,文韬武略,胸怀天下。无奈三次赴京会试,均不及第,赋闲桑麻。曾国藩围剿太平天国,知人善用,左公冲锋陷阵,屡建功业。1866年甘肃回民起义,左宗棠正在福建办船政,建海军,对付东南的外敌,朝廷急于用人,急召他赴西北平叛。此次新疆告急,左宗棠临危受命,扶棺出征,在红顶商人胡雪岩的鼎力支助下,歼灭了以“中亚屠夫”阿古柏为首的入侵者,终成一代封疆大吏,名垂青史。历史上抵御外寇、为国拓疆的将军不乏其人,他们兵戈铁马,纵横疆场,建立丰功伟业的同时,不可避免对当地生态造成一定的破坏——因为战争是残酷的,胜利须付出血的代价,何况森林草芥,百姓家园?!左宗棠不同,他不但取得了胜利,还造福了一方百姓。不论在浙闽和陕甘、新疆,走到哪里,任职何处,他都十分关注民生疾苦,采取各种措施安抚民众。《清史稿》记载:“善于治民,每克一地,招徕抚绥,众至如归。论者谓宗棠有霸才,而治民则以王道行之,信哉。”除了植树桑麻,他还十分重视水利工程。左宗棠说:“水利可以养民,先务之急,以此为最。”在陕西、甘肃、宁夏等地,他都大兴水利工程,灌溉良田数百万亩。左宗棠曾在新疆哈密修了城子渠,镇西厅之大泉东渠,迪化之永丰、太平二渠、安顺一渠,绥来县长渠,奇台各渠等等。库尔勒修复旧渠四十里,并疏通东西大渠。这些渠,“皆以兵工所修,其雇民力者给以工资”。在左宗棠督办水利的统一部署下,左部将张曜在哈密,首先重修了过去引山水已报废的石城子渠。使哈密一带屯田近两万亩,取得了每年可收军粮数千石的可喜成效。到1880年左宗棠调离西北时,新疆已修筑的较大水渠有:乌鲁木齐的永丰渠(共三渠),总长120里;太平渠(共三渠)总长160里;地窝堡、九家湾三道渠共长21余里;库车修渠二道长10里;库尔楚修河道40里;开凿大连、小连、萼拉合齐和老南四渠共长160里;在喀喇沙尔修渠11道共长30里。到1881年喀喇沙尔河修治完工,叶尔羌河也已“堵筑决口,挑挖沙洲,并将老岸及长堤加高加厚”。他的这些工程比起今天某些官员的“形象工程” “面子工程” “政绩工程”来,我们难道不觉得汗颜吗?关于克己奉公、为民谋利方面,左宗棠也堪为现今官员的楷模。大家可能不太清楚:当年的兰州黄河大铁桥花费银子38万余两,是左公应得的“茶马使”饷银,自己一分未花,特地留给后人办公益事业。兰州的黄河大铁桥百余年来通过了多少车辆行人?给人民提供了多少方便?很多人可能都没有想过这是左宗棠自己掏腰包所兴建。
据说左宗棠西征至甘肃,发现大片的戈壁荒漠,不毛之地令人骇然。左公命部队行军之际在沿驿道和山路两旁插下柳树枝,用以给后面的部队指引方向,后来发现所插的柳枝都活了,感觉很惊奇。他想,在西北这么干旱的荒漠地区,柳树竟然能成活,为什么不大面积栽植呢?于是,在任陕甘总督之际,左公亲自带头,下令军队和百姓广植柳树。几年后,杨柳成荫,春风拂绿,陇原各地山川及贯通陕、甘、新驿站官道两旁,杨柳依依,翠意浓浓,就连玉门关一带的沙漠地带,也因杨柳的栽种而绿意浓浓,春意阑珊。
生态保护给人类的回馈是慷慨大度的,这些绿色植物带来了大面积的植被和庄稼,几千年的不毛之地变成了一片片绿洲。左宗棠综合自己曾经农耕的丰富经验,大胆引进桑蚕及南方先进的耕作技术,使千年的荒芜之地浸染先进文明的绿色。人们为了表达对左宗棠的赞扬和纪念,将其发动栽种的柳树,亲切地称之为“左公柳”。在甘肃的一些地方,至今还流传着左宗棠栽树护柳的故事。酒泉就有“斩驴护柳”的传说。相传,左宗棠从新疆返回酒泉后,看到酒泉有些树木的树皮全被剥光,四条大街的新栽树木多已死掉,他十分愤怒。一天,他微服出巡,发现乡民骑驴进城办事时,多将毛驴拴在树上。毛驴啃起了树皮,官吏、市民熟视无睹。左宗棠下令将驴斩杀,且通告城乡,今后“若再有驴毁林者,驴和驴主与此驴同罪,格杀勿论”。一时,左公“斩驴护树”传为佳话。时隔不久,酒泉又流传着左宗棠斩侄护林的故事。据说他的亲侄儿居功自傲,对左宗棠植树护树的号令有意藐视,手执利刃当众砍倒一片林木。左宗棠闻报,以“毁林违纪”之罪,公开斩首示众。据秦翰才先生在1945年出版的《左文襄公在西北》一书中记载:“凡是文襄公或楚军湘军所到之地,就大家种树。如今可考的:会宁境内种活树21000多株;安定境内106000多株;皋兰境内4500多株;环县境内18000多株;安化县丞及镇原境内12000多株;狄道境内13000多株;平番境内8000多株;大通境内45000多株。其时,魏光焘做平庆泾固化道,大概所有东路路工和桥工,都是在他指挥之下完成的。”据统计,左宗棠在西北曾植树达200余万棵,西自陕西长武,经甘肃各州、河西走廊至天山南北。左宗棠部下杨昌浚有诗曰:“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遍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玉门往西,沿着茶马古道开辟的丝绸之路,左公杨、左公榆生生不息,成为这片干涸燥热的土地上新的主人。1934年春,小说家张恨水游西北,正是大旱之年,民不聊生,以柳树皮充饥。作家有感于斯,写了一首《竹枝词》:“大旱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柳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又充饭菜又充汤。”是啊,前人栽树,后辈乘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令我想起了我的陕北。20世纪80年代初,胡耀邦总书记来延安视察时,曾提出:“一定要把陕北建设成乔灌草的绿色宝库。”九十年代末期,朱镕基总理来延安视察,满目光秃秃的山峁,风沙弥漫,遍地苍夷。浑浊不堪的延河水时时泛滥,给当地老百姓带来无尽灾难。总理感慨万千,发出了:“退耕还林(草)、封山绿化、个体承包、以粮代赈”的号召。昔日的荒山秃岭渐渐披上了绿装,地表植被逐年增加,生态环境开始向良性循环转变。十多年后的今天,陕北郁郁葱葱,山清水秀。以往过了榆林便是毛乌素沙漠,如今沙漠已难觅踪迹。西安十多年前每到春季便黄风肆虐,遮天蔽日,如今风沙被携固在草地上了,哪里还渡得过金锁关?
历史上,左宗棠是个饱受非议的人物。他植树护荫,广种桑麻,造福一方百姓;横槊赋诗,纵横沙场,平定叛乱,光复国土,建丰功伟业,堪为民族英雄。然而他又是个血腥的刽子手。他协助湘军平定太平天国;大军西征,镇压捻军及陕甘回民起义……鉴于斯,历史教科书上关于他的定位,1955年以前几乎全盘否定,1955年以后开始肯定某些方面,70年代末期以后才逐渐有了比较客观的评价。军旅作家陈明福撰写的《晚清名将左宗棠全传》(军事科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洋洋一百余万字,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还原历史本来面目,严谨、详实而生动地记述了左宗棠传奇的一生,第一次对左宗棠作了全面、公正的评价。陈明福的观点主要有六种:一是“基本上是一个极反动的人物”,这是过去的传统观点,认为他是统治阶级驯顺的走狗、革命人民最凶恶的敌人,人民永远不能宽恕他在镇压太平天国、捻军、陕甘回民起义中犯下的滔天罪恶;二是功过互考,功大于过。认为他作为爱国者的历史功勋,比他所犯下的血腥罪行还要重要一些。三是分期评价,前罪后功。认为他在前期是个杀人盈野、血债累累的刽子手,是统治集团中一批重要的反动人物之一,后期是个顺乎人心、功在民族的爱国者,是统治集团中少量可数的进步人物之一。四是称他为民族英雄,平定叛乱,收复新疆乃一代丰功伟绩;五是评价他是杰出的爱国主义者;六是认为他是颇有影响的地主阶级政治家、军事家和改革者。
这些观点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既然是“反动人物”,怎么又会是“民族英雄”呢?陈明福是这样解释的:“在晚清政府中,左宗棠是举足轻重的军事名将、封疆大吏、中兴名臣,为反对外侮、统一中国立下卓著功勋,其爱国主义精神可与林则徐比肩。近代中国的民族英雄,是在抵抗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中产生的。在中华民族与外国侵略势力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时候,凡是为保卫祖国神圣领土的完整,为维护国家的统一和民族利益,以英雄气概同外国侵略者作战到底,并在斗争中起了巨大作用,具有深远影响的杰出人物,都可以而且应该称之为民族英雄。左宗棠收复新疆的爱国业绩,超出了阶级利益的局限而成为维护全民族利益的壮举,所以应该授予他“民族英雄”的称号。不要因为左宗棠曾镇压过农民起义,就轻易否定他是民族英雄;也不要因为左宗棠曾经参加过洋务运动,就轻易否定他是民族英雄。”
这就对了。认识一个人,就要用历史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一分为二,功过是非,公正评判。
三
车子一路都在播放刀郎的歌,这个在十年前流行于大江南北的行吟歌手,内地鲜能听到他的歌声了。说实话,对新疆的诸多了解,竟然是通过刀郎。“我们新疆好地方呀,天山南北好牧场……”“灰色的小兔在戈壁滩上跳来跳去,你可知道美丽的阿瓦尔古丽……”“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八楼在哪里?乌鲁木齐还有哪些独特的地名等待我们去认识呢?
河谷的两边是欣欣绿洲,继续延伸便是茫茫戈壁。山是高的,光秃秃不著一草,像外星世界。这里是吐鲁番盆地,夏季炎热干旱,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整齐地陈列着一架架风力发电设备,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高速路的两边,不时掠过盐湖城、达坂城之类的路牌。这是新疆专属的地名,认知昭著,声名显赫。咸水湖大概与海水近似,里面有丰富的生命物质。有报道称,科学家发现木卫二的冰层下方存在一个巨大的咸水湖泊,其水量大致相当于北美地区著名的五大湖的水量总和,或支持生命存在,令人无限遐思。也许我们的星球在若干亿年之后,也会以这种方式储存水分。远古时代吐鲁番盆地是一片汪洋,随着天山及周边山脉的持续隆起,海水退却,眼前的盐湖就是见证。盐湖是海洋的暮年,其咸度浓烈,高度凝练,如同恒星谢幕后的黑洞,捕捉一切有生命的物质。这让我想起了罗布泊。这个死亡不到半个世纪的湖泊,曾拥有两万平方公里的浩荡烟波,上个世纪初期还有近3000平方公里的国内第二大咸水湖,70年代以后奇迹般地从地球上消失了。罗布泊诞生于第三纪末、第四纪初,已有200余万年的历史。遥想楼兰时期鄯善古国的繁盛,罗布泊水草肥美,牛羊遍地,马儿成群。湖水碧波荡漾,滋养着数万民众。耳旁回响起那首著名的歌曲《楼兰姑娘》:
有一个蒙着花盖的新娘
看不到她那纯真的脸庞
踏着一串悠扬的歌声
去往出嫁的路上
……
楼兰姑娘你去何方
前面路太远前面风太狂
不如停在我的帐房
楼兰姑娘你去何方
前面路太远前面风太狂
你是我的梦中新娘
……
往事如梦,如今人非物也非。罗布泊干涸后,周围生态环境发生巨变,草本植物全部枯死,防沙卫士胡杨树成片死亡,沙漠以每年3~5米的速度向罗布泊推进,很快和广阔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融为一体。罗布泊从此成了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生命禁区,被称作“死亡之海”。这样的悲剧在地球上仍在持续着。前段时间看新版的世界地图,突然找不到咸海了,深感诧异。原来这个面积曾接近渤海的世界第四大湖由于周边环境的持续恶化,迅速萎缩到原来西面和北面的零星部分,面积不到鼎盛时期的10%。不但如此,因为水量缩小,咸海的水也越来越咸,3个小湖中的两个已经把所有鱼都咸死了。活鱼都上了天堂,剩下的只有咸鱼了。据预测,如果再不采取积极有效的措施,到2020年,咸海将彻底地从地球上消失!
达坂城因了那首著名的歌曲而闻名,虽从未来过,却感觉美丽逼人,热情扑面,亲切而温暖。由于行程紧密,我们并未在此停驻,留下些许遗憾,延续那份思念的长度。
车上开着空调,感觉不到外面的温度。下车以后才发现是炎热的盛夏。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度过整个夏天的。村庄的形状和内地并无两样,不像西藏、内蒙古等地的牧民,拥有浓郁的地域特征。然而值得一看的地方还是很多的。比如坎儿井、火焰山、葡萄沟、高昌古城和交河故城。这些词汇足以代言吐鲁番了。
坎儿井与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吐鲁番的坎儿井总数近千条,全长约5000公里。仅凭借这一条,我觉得就算得上世界奇迹了。那蔓延在几十米地下的隧道,是人工一点点挖凿的。我们深入到井下,察看坎儿井的结构。抚摸那坚硬如石的井壁,真的难以想象,人们是如何完成这项伟大工程的。文字介绍说,坎儿井大体上是由竖井、地下渠道、地面渠道和“涝坝”(小型蓄水池)四部分组成,水源主要来自吐鲁番盆地北部的博格达山和西部的喀拉乌成山,春夏时节大量积雪和雨水流下山谷,潜入戈壁滩下。人们利用山的坡度,巧妙地创造了坎儿井,引地下潜流灌溉农田。吐鲁番是我国降水最少最干旱的地方,也是世界上干旱少雨区之一。年平均降水量仅16.4毫米,且分布不均,季节差异大。这点降水很快便会被炽热的戈壁吞噬,即使从雪山引灌,水流很快便会被炎烈蒸发,无法流到下游地区,所以只好转入地下修渠。坎儿井早在《史记》中便有记载,时称“井渠”。吐鲁番现存的坎儿井,多为清代以来陆续修建。如今,仍浇灌着大片绿洲良田。历史上的坎儿井主要分为官坎、军坎、王爷坎和民坎等四种。其中“官坎”系政府投资开挖;“军坎”为戍边士兵所凿;“王爷坎”是哈密回王出资投工所建;“民坎”则是普通百姓所为。这些坎儿井无疑是吐鲁番各族人民聪明智慧的结晶。
顶着烈日,我们来到了火焰山。
我看见唐玄奘风尘仆仆地走来了。他形容枯槁,脚步趔趄,失血的嘴唇已经干裂。他的身边既没有会驾跟斗云的孙悟空,也没有会除妖魔的猪悟能。他踯躅独行,孑然一身,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神情笃定,一路向西。炽烈的戈壁沙砾使他浑身闷热,挥汗如雨。他终于难以为继,眼前一晕,跌倒在地。一位回纥的大爷赶着毛驴车过来了,看见这个可怜的僧人匍匐在地,神志不清。他双手摊开,对着苍天真诚祈祷:“老天啊!襄助我帮他战胜死亡的痛苦和艰难吧。”然后扶他上车,拿出身上的皮囊给玄奘喂了一口水……
我想吴承恩应该没去过新疆,但他最少知道新疆有座火焰山是唐僧取经必经之地,知道这火焰山的非凡炎热难以抗御。当然,文学是需要想象力的,于是就有了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他们还生了一个会喷火的小子叫红孩儿!
四
说说交河故城吧。
交河故城位于吐鲁番市以西13公里处,因河水分流绕城,故称交河,于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5世纪开创和兴建,是西域36国之一的“车师前国”的都城。那是一个曾经关系到西域交通顺畅与否的国度,是一个因位置重要而屡遭战乱的国度,也是一个至今仍吸引着人们关注目光的国度。这座兴建在两条河道之上的古老城池从平面图上来看,形同一只朝向东南行驶的大船,又像一片随风飘落的柳叶。故城在南北朝和唐朝达到鼎盛,9至14世纪由于连年战火,交河城逐渐衰落。
已是九月中旬,这里依旧炎阳似火,暑热难耐。第一次看见保存这么完整的古代城池,居然还是全部用土堆成,不见一砖一瓦。当内地砖木结构的阿房宫、未央宫、大明宫毁于大火,石砌的咸阳城、长安城在历史的烟尘中湮没,仅余部分断壁残垣供考古学家研究,这座泥做的城市却悍然坚挺了2200余年,不能不令人为之惊叹!这令我想起了统万城——那座赫连勃勃大王为自己建造的豪华宫殿,也是完全用土堆起来的。但是白城子所用的泥土都经过特殊处理,里面掺合了沙、黏土、石灰石甚至糯米等黏合剂,干燥后坚硬如铁。据说匈奴王当初征发各民族10万余众,筑城的时候,每筑一段城墙就用铁锥扎一扎,扎不进去有奖,扎进去就杀工匠,拆了重筑并且把人也筑到城墙里去。所以这座城堡虽历经沧桑,但还算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而交河,我想是干旱和炎热保护了它。交河故城是中国最热的地方,最高气温达49℃;也是中国最干燥的地方之一,年降水量不足四十毫米,蒸发量却高达三千毫米。这里绝不是人类宜居之处,可正是这干燥、恶劣的环境,却让一座拥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城保存了下来,如同楼兰美丽的姑娘,风干在历史的长河中。
阳光很刺眼,令人有些眩晕。置身于古城之中,如同时光倒流,回到一段久远的历史。我想当初车师的先民决定在这里建城的时候,正是冲着那一汪河水。在冷兵器时代,河水可以说是军事防守的天然屏障,扎在河心洲上的车师国,把自己牢牢地定位在防守的位置上。可惜,即使占据了有利地形,交河仍阻隔不住一次次的战火纷飞。由于地处交通枢纽,吐鲁番盆地的门户,通达焉耆的“银山道”、西去乌鲁木齐的“白水涧道”、北抵吉米萨尔地区的“金岭道”在此交汇,这是块人人要争夺的宝地。中原王朝与匈奴在城下多次交锋,公元前108年汉朝攻破车师,到公元前60年间,西汉就与匈奴“五争车师”,战争以西汉的胜利而结束。
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小国从来都是危险而悲哀的。身处汉朝与匈奴之间,是车师人最大的不幸,它不得不扮演着“反复小人”的可耻形象。仅在西汉,它就曾数度归汉又背汉。公元74年,窦固率兵进击车师,大破匈奴,车师国重新依附了东汉王朝。不料,第二年匈奴又以两万骑兵大举进攻车师,无奈的车师人再次背汉,反而与匈奴组成联军攻击汉军,致使汉军几乎全军覆没。第三年,东汉再派七千余人进击车师,在交河城的战斗中大败匈奴,车师又再次依附了汉朝。
三年之内的这三场大战,历史津津有味地记载着汉朝与匈奴的强弱对比、战争得失,鄙薄着车师人的朝秦暮楚,却一笔也没有提到真正火线上车师人悲戚的呻吟。反倒是七百年后的唐朝诗人看到了交河人脸上纵横的泪水。诗人写道: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面对唐代交河城,诗人回望西汉时的战火狼烟,看到黄昏到来时交河旁饮马的士兵还带着做饭和报警两用的行军锅(刁斗),仿佛又见细君公主冒着风沙走在与乌孙和亲的路上,琵琶声中尽是悲怆哀怨……
公元450年,匈奴困车师国达八年之久,车师王弃城而走,从此,交河被并入了高昌,车师的名字从历史上消失了。
我环顾四野,除了河滨的一抹绿色,湛蓝的天空下只有一袭素衣的城墙和垛台孤寂地立于荒漠中。形态各异的墙垛随处可见,那被风沙侵蚀的墙垛奋力向上伸展,指向苍穹,仿佛在控诉着一段沉重的历史。千年的时光蚀去了城垛刚烈的棱角,只留下燥热的风沙簇拥着它。虽然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车马人流,整个城墙却雄姿犹在、威严庄重。
脚踩坚硬的沙砾前行,苍凉悲壮充溢胸口。一代代王朝的背影,一幕幕历史的风云,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声声沉重的哀叹和悲壮的呐喊……城遗址保存相当完好,古城南北长1600余米,东西最宽处约300米,分为寺院、民居、官署等部分。古城总面积47万平方米,现存建筑遗迹36万平方米。城内建筑物大部分是唐代修建的,建筑布局独具特色。全城像一个层层设防的大堡垒,人行墙外,像处在深沟之中,无法窥知城垣内情况,而在墙内,则可居高临下,控制内外动向,城中布防,也是极为严密的。作为防御性的小城,所有建筑沿街都不开设门窗,只有绕进小巷,才能进入房屋。交河故城的布局大体分为三部分,一条长约350米、宽约10米的南北大道,把居住区分为东、西两大部分。大道的北端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并以它为中心构成北部寺院区。城北上还建有一组壮观的塔群,可能是安葬历代高僧的塔林。东南方,有一座宏伟的地下宅院,顶上有11米见方的天井,天井东面南道,设有四重门栅,天井地面,有一条宽3米高2米的地道,长60米,与南北大道相通。据考察推测,可能是安西都护府的住所,后为天山县的官署衙门。西部有许多手工作坊。大道两侧是高厚的土垣,垣后是被纵横交错的短巷分割的“坊”,临街不开门。“坊”内有居住遗址和纺织、酿酒、制鞋等手工作坊。东侧有军营,余为民居。交河城仅有东门和南门两座城门。由于城建在30米高的悬崖上,不用筑城垣,城门亦非正式建筑。南门,是古代运送军需粮草、大军出入的主要通道。南门地势险要,有“一人守隘,万夫莫向”的山崖。东门,巍然屹立在30米高的峭壁上,主要是为城内居民汲引河水的门户。
14世纪蒙古贵族海都等叛军经过多年的残酷战争,先后攻破高昌、交河。同时蒙古统治者还强迫当地居民放弃传统的佛教信仰改信伊斯兰教。吐鲁番一带连年兵燹,交河城毁损严重,终于被弃。在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打击下,交河终于走完了它生命的历程。在交河故城官署区旁边是一个大型的墓葬群,这里埋葬着200多个不满两岁的婴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婴儿集体安葬于此?有的人猜测是一场瘟疫导致婴儿集体夭折,也有说是古车师人祭祀供养的需要,更有种说法认为,是战乱中的交河国民不堪忍受战败的羞辱,而将自己的孩子全部杀害。无论哪一种猜测,在人和自然如此“合一”的交河故城都令人难以置信,交河故城200婴儿墓,仍将是未解之谜。这座兴建于公元前二世纪的故城,从建成到毁灭,延续1600余年,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也是我国保存两千多年最完整的都市遗迹,是吐鲁番地区千年沧桑的历史见证。
交河故城被誉为“世界上最完美的废墟”,与高昌故城一起被列入古丝绸之路世界遗产名录。
五
乌鲁木齐到奎屯修路,我们只能放慢行程。路边是大片的玉米和棉花地。棉花正在采摘,棉农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按说这里应该是准格尔盆地,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却感觉植被地貌和内陆差不多,牛羊成群,绿树成荫,庄稼遍野。北疆大部分年降雨量不足100毫米,只有全国平均年降水量630毫米的20%左右,而蒸发量却高达200毫米之多——这么多的绿洲是如何形成的呢?
“主要靠灌溉。”熊红久说。新疆气候干燥,为了发展农业生产,只能靠开采地下水浇灌。这些年对地下水的过度开采使水位严重下降。但不借助地下水资源,又如何发展农业呢?很快,车子过了奎屯,大片的戈壁滩就出现了。满目所及,除了枯黄的骆驼刺,便是一片赤贫的沙砾。
我的鲁院同学熊红久和刘永涛都是疆二代。红久供职于乌鲁木齐市文联,永涛供职于兵团《绿洲》编辑部。他们都是新疆人,但骨子里流淌着和我们一样的血液。
50多年前,王震率部队入疆,垦荒戍边,大抓生产建设。茫茫戈壁,杳无人烟。为响应国家号召,来自中国各地的有志青年奔赴新疆,在这片热土上建功立业,挥洒自己的青春和汗水。这些操着湖北、湖南、山东、河南、四川等不同方言的年轻人,汇集在天山南北各个地方和生产建设兵团。为了扎根边疆,他们纷纷在这里成家立业,他们的孩子被称作“疆二代”。
看过红久的一些文章,他的文字脉络清晰,张弛有度,通过对底层人物命运的关注,触摸这个时代人性的温度。疆二代童年的时候是孤独的。父亲常年外出劳动,母亲只在夜晚和孩子相伴,许多家庭都是大的看小的,他们和小伙伴掏麻雀,捅蜂窝,跳皮筋,做玩具,跌跌撞撞成长。再大一些的时候,他们穿着哥哥姐姐旧衣服改装的补丁服上学了。没有谁嘲笑谁,因为境况都差不多。他们吃得最多的是白菜、洋芋和萝卜,夏秋是新鲜的,冬春是腌制的,一日三餐,很少变样。长大后,他们与内地孩子一样参加高考,走上工作岗位,并成家立业。他们说着半标准的方言和家人亲切交流,操着浓郁新疆特色的普通话与外界沟通。他们听得懂全国很多省份的语言,也会讲许多省份的语言。红久在接待我们的时候,冷不丁会冒出几句陕西话,令陕西作家们倍感亲切。疆二代的性格既融合了父辈的韧性和刚毅,也融合了当地少数民族的豁达、大度和幽默。他们兼有山东人的敦厚,陕西人的豪迈,河南人的勤劳,湖北人的聪慧……他们珍惜自己的籍贯,内心却早已认定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他们主要是60后、70后和80后,肩负着承上启下的巨大压力。他们遍布新疆各行各业,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他们因新疆而生长,新疆因他们而变得更加精彩。
在北疆,一些地名我是十分熟悉的,比如奎屯,比如乌尔禾,比如克拉玛依,比如石河子。奎屯、石河子经常和建设兵团联系在一起,许多影视作品中都出现过它们的身影;魔鬼城乌尔禾每逢大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怪影迷离,堪称“恐怖界”;克拉玛依因石油而命名,我因为写石油方面的影视剧对它有诸多打探,虽素未谋面,却倍感亲切。当年,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正是沿着这些地方燃起战火,统一漠北草原,然后带着蒙古人越过阿尔泰,走向世界。
今天,我们要去的是赛里木湖风景区。
湖是端坐在高山之坳的,海拔2071米,比天山天池还高。它诞生于7000万年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曾亲历和见证了西天山的地貌发育和古冰川作用的全部历史。这是一个高原冷水湖,里面生活着数不清的水族生物,数千万年来就那么悠闲地生活着。听说曾经有人拍摄到湖面上有水怪。新疆的许多湖泊都有水怪的传说,比如著名的喀纳斯湖、天山天池等,传得纷纷扬扬。天山天池太小,不足以诞生水怪;喀纳斯湖形成于20万年前的第四纪冰川时期,这么短的时间诞生一种新的物种,似乎可能性不大。倒是这个面积数十倍于喀纳斯湖的浩渺水域,拥有7000万年的历史——这个时间可以使恐龙进化成小鸟,为什么就不能使某种物类进化成怪兽呢?
无限遐思。
水是蔚蓝色的,清澈见底,数米之下的石块清晰可见,波光粼粼。据说赛湖透明度达10米以上,为我国湖泊透明度之冠,也是我国有名的变色湖之一。这座湖让那个我想起了西藏的羊湖雍错,一样的湛蓝,一样的透彻。清中叶洪高吉赞美赛里木湖为“净海”。清末文人宋伯鲁以“四山吞浩淼,一碧拭空明”的诗句,描绘了赛里木湖雄旷清澈的自然景观。诗人艾青曾一往情深地留下这样的诗句:“你宝石蓝的湖水,一见便教人心神荡。”
这样的湖水,是可以涤荡人的灵魂的。
两岸皆山,形成两道迥异的风景:位于赛湖南岸的科古琴山林丰草密,植被覆盖率几近100%,长春真人丘处机诗云:“参天松如笔管直,森森动有百余尺,万株相倚郁苍苍。”山的南侧是伊犁果子沟,森林更是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然而湖的北岸却是一片赤贫荒芜,山上不着一草一木,保持着数千万年前的地貌特征,氤氲着一股神秘、苍凉、悲壮的气氛。按说这里的年降雨量高达400毫米,这个数字虽低于全国平均降雨量的628毫米,却远远高于新疆其他大部分地区。山下湖水荡漾,阳光普照,为什么就不能滋润北山上的一棵小草、一株小树呢?“春风又绿江南岸”,湖北的荒芜,不知还要持续多少万年?都说这里是大西洋暖湿气流最后眷顾的地方,被称作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但愿这晶莹的泪珠恒久高悬,不要像罗布泊一样突然陨落。
一道斜阳铺在湖中,湖心岛被笼在一片光晕中,忽明忽暗地闪。岸边停有大船,估计在游客多的时候会启动马力。赛湖也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湖区因此遗存有岩画、乌孙国古墓群、寺庙遗址、敖包、碑刻、古代驿站遗址等大量文化遗址。从这里一路向西南行进,便是伊犁州的首府——伊宁市。
到达伊宁的时候天已向晚。这里的日落与内地差了几个小时。内地这个时候,早就是满天星斗了。这是一座充满神奇魔力的边陲城市,也是古丝绸之路进入中亚的最后一站。在伊犁,陕西作家与当地作家进行了座谈,伊犁州文联党组书记甄敬庭主持座谈会。甄敬庭说:“陕西是一个文化大省,也是文学大省。先后涌现出杜鹏程、柳青、王汶石、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高建群等优秀作家,值得我们学习。”陕西作家采风团团长高建群说:“新疆博大精深,令我们十分敬仰。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开拓创作视野,使作家们对丝绸之路有一个新的认识,以期创作出更多的文学精品。”期间,两地作家们进行了文艺联欢,气氛十分活跃。
在伊犁,便不能不说说林则徐的故事,如同提起新疆,不能不提左宗棠左大人。作为“全球禁毒先驱”,林则徐也是中国“睁眼看世界第一人”。这位因“虎门销烟”而得罪英帝国的钦差大臣在遭投降派诬陷,被道光帝革职后,“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身蒙不白之冤,他深感报国壮志未酬,心中充满悲伤和愤慨。林则徐自制了一枚印章,上刻“宠辱皆忘”四字,以铭心志。在遣戍途中,因大学士王鼎保荐,曾在河南治理黄河缺口,竣工后仍被充军伊犁。他忍辱负重,并不为个人的坎坷而唏嘘。在西安与妻子告别的时候,林则徐义愤填膺地写下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诗句。从广东虎门到新疆伊犁,路漫漫而迢迢。林则徐于1841年12月21到达新疆,万里之遥,他整整走了5个多月!由于年老体弱,路途颠簸,据说林则徐一过西安就脾痛,鼻流血不止。是年冬天,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林则徐从乌鲁木齐到伊犁,途径果子沟时大雪漫天,脚下是厚厚的坚冰,无法骑马坐车,只好徒步踯躅而行。陪他进疆的两个儿子两旁搀扶父亲,看到年逾花甲的老人遭此痛苦,泪流满面,遂跪于地上对天祷告:“若父能早日得赦召还,孩儿愿赤脚趟过此沟。”林则徐到伊犁后,“体气衰颓,常患感冒”,“作字不能过二百,看书不能及三十行”。历史上许多朝臣就是这样死在被发配之地,这本来也是“皇恩浩荡”的结果之一。
抵达戍所伊犁,伊犁将军布彦泰派林则徐掌管粮饷处事务。作为一个充军到边塞的官员,林则徐的言行都要受到严密监视,连来往信件也要被拆封检查,有些甚至被退回。失去与家人、亲友通信的自由,这让他十分愤怒。布彦泰钦佩林则徐是民族英雄,借用官方信封将林则徐的书信寄送关内,使他能保持与家人和亲友的正常通信,了解国家大事和海防情况。
是年冬天,新疆东部、南部大雪纷飞,伊犁却罕有雨雪。第二年春夏,这里还是没有降雨。许多牧场因干旱炎热而“野火自焚”。当地民众“米麦市价俱昂”“生计弥艰”。面对如此状况,林则徐岂能坐而视之?遂自愿承担了伊犁将军府惠远城东阿齐乌苏荒地的开垦工程。花甲之年的老人不顾水土不服,南北方生活习惯巨大差异带来的诸多不便,他“携带帐篷、粮食、被衾,白天迎风冲寒、走马引绳、丈量土地,夜晚卧宿毡庐之中,谛听四野风沙的呼啸。”他亲历了库车、阿克苏、乌什、和田、喀什噶尔、叶尔羌、伊拉里克和塔尔纳沁等地,见这里耕作粗放,生产落后,在《回疆竹枝词》中写道“不解芸锄不粪田,一经撒种便由天。幸多旷土凭人择,歇两年来种一年。”了解到维吾尔族人民生活困苦,诗曰:“桑葚才肥杏又黄,甜瓜沙枣亦口粮。村村绝少炊烟起,冷饼盈怀唤作馕”。林则徐十分同情新疆人民的困苦,他在给皇帝的奏折中,陈述了回疆人民生活贫困和地方官员盘剥百姓的事实,希望朝廷严加约束。林则徐在奏稿里有过这样的描述:“南路八城回子(指维吾尔族)生计多属艰难,沿途未见炊烟,仅以冷饼两三枚便度一日,遇有桑葚瓜果成熟,即取以充饥。其衣服褴褛者多,无论寒暑,率皆赤足奔走。”林则徐在新疆开荒屯田,到1844年秋,“实垦得地,三棵树、红柳湾三万三千三百五十亩,阿勒卜斯十六万一千余亩”。他在赠给同行全庆的诗中写道:“蓬山俦侣赋西征,累月边庭并髻行。荒碛长驱回鹘马,惊沙乱扑曼胡缨。但期绣陇成千顷,敢惮锋车历八城。丈室维摩虽示疾,御风仍喜往来轻。”(《柬全小汀》)不仅开荒地,林则徐还开渠大兴水利,使官府和民众都获得很大裨益。渠成水到,共可灌溉田地十余万亩。到如今,这条宽广的渠道碧波粼粼,仍滋润着西部土地,当地人民称之为“林公渠”。他还把垦地拨给当地维吾尔族人民耕种;改易兵制,军队把练兵和垦荒结合起来,屯垦戍边。“中外总期无旷土,兵农何必有分名。迢迢一片龙沙路,待听扶犁叱犊声”。他每到一处,都大力推广介绍内地的先进生产工具及技术,教少数民族群众多制纺车,纺线织布,促进了新疆棉纺织业的发展。在新疆,后人为了纪念他的功绩,有不少称为“林公井”和“林公车”的传闻轶事。
作为一代贤臣,林则徐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很多。他曾说:“子孙若我,要钱干什么?贤而多财,财损其志;子孙不若我,要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我们现在的大多数人也许都明白这个道理,但真正言传身教的又有几人?
林则徐来到新疆之前,沙俄军队已越过巴尔喀什湖,向中国境内推进;中亚浩罕国甚至出兵伊犁西部地区,在新疆内部还有和卓后裔作乱。在送伊犁将军领队大臣开明阿的诗中,他明确指出新疆驻军的职责是“静可以绥中原,动可以御外辱”,即平时护卫内地,战时抵御外侮。
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六日(1845年12月4日),林则徐在哈密伊吾旅次接旨获释,流放生活到此结束。“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马看”。他来时并非情愿,走时却充满了留恋。林则徐离开新疆后,仍然念念不忘新疆边防。1850年,林则徐返乡途经长沙时,召后起之秀左宗棠到湘江舟中彻夜长谈。《清稗类钞知遇类》有一段这样的记述:“道光戊戌,林起自原籍,督师广西,胡文忠(林翼)腾书荐左。林过湘,使县令觅左。时岁晚,将归家,系舟江岸,县吏从小舟中大索得之。与共登林舟,忽失足落水,衣履尽湿。登舟叙礼毕,即谓林曰:‘闻古者待士以三熏三沐之礼,今三沐已拜领之矣,若三薰则犹未也。'林笑曰:‘子犹作文语耶!速易衣,防中寒也。'是日则宿舟中,为竟夕谈。”谈及西域事务时,林则徐说:“西域屯政不修,地利未尽,以致沃饶之区,不能富强,余颇以未竟其事为憾。”一席推心置腹的谈话,激发了左宗棠经营西北的决心。
六
沿着伊犁河谷一直往东走,两边的风景步调一致:南边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北边白草黄云,一派萧瑟。当年,成吉思汗的铁骑就是从这里风一样驰过,他的身后,飞沙走石遮天蔽日。这个追随太阳的人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敌人——他踏平蒙古高原,扫荡中原大陆,调转马头一路向西,越过伊犁河谷,趟过伏尔加河,放马多瑙河畔,站在阿尔卑斯山巅向全欧洲呐喊:“我——铁木真大汗来了!世界是属于我们的!哈哈哈哈!”
据说铁木真的部队越过天山来到伊犁,饥饿和寒冷让他们人困马乏。翻过一座山岭后,眼前的草场丰美、流水淙淙、繁花似锦的茫茫草原让他们以为产生了幻觉。这时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草原沐浴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美。士兵们兴奋地大叫着:“那拉提,那拉提!”“那拉提”是蒙语“有太阳”的意思,于是这块风景如画的草原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据说,新疆的许多地名都是以蒙语命名的,比如乌鲁木齐,蒙语的意思是“丰美的牧场”,喀纳斯蒙语的意思是“美丽富饶,神秘莫测”,奎屯山蒙语之意为“寒冷的山”,伊犁蒙语之意“光明显达”,霍尔果斯蒙语之意为“粪蛋”,和田蒙语之意“玉的村邑”……不仅如此,欧亚大陆上的一些地名也是以蒙语来命名的,比如乌兹别克斯坦、克里姆林宫等都是蒙语。捷克首都布拉格,蒙语之意为“泉水”,捷克的历史学家也证明,这个地名来自蒙语。在西藏,许多地名也是蒙语,比如日喀则,比如墨脱,还有那个著名的唐古拉山,就是蒙语“鹰飞不过的地方”。成吉思汗曾豪言:“让青天之下皆成蒙古人之牧场。”他的战马携裹着烈焰,大弓弯如满月,铁矢卷着白云,向着广袤的大陆腹地,挺进,再挺进!
蒙古帝国在十三世纪达到鼎盛,形成横跨亚欧的大帝国。他们的臣民除了蒙古族、汉族、女真人,还有匈奴、藏族、突厥人、维吾尔人、斯拉夫人、波斯人等等。如今,帝国的铁骑早已淹没在历史的烟云中,他们的脚印却以蒙语的方式永久地镶嵌在世界版图上,供世人瞻仰。
这是一块被粗粝的戈壁包裹着的璞玉,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因了它的温润,新疆的性格立刻变得刚柔相济,层次丰富。它是立体的。挺拔的山峰颠覆了我对草原的印象,那拉提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牧场,成群的牛羊、马群点缀在草地上,形成一道流动的风景;它是柔软的。起伏的沟壑如同被一整块绸缎包裹着,绸缎上面是一抹抹深浅不一的颜色,松涛翻月,草长莺飞;它是明媚的。阳光的波段在这里变幻出多种梦幻的色彩,那雪山,那河谷,那村庄,那星星点点的蒙古包,那静谧繁茂的森林向世人诠释着草原丰足富饶的美。
七
“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之大,不到伊犁不知道新疆之美!”这句话早就听过,但只有真正去过新疆的人,才会完全领悟这句话的真谛。
新疆总面积166.49万平方公里,占全国陆地总面积的六分之一,周边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蒙古、印度、阿富汗等8个国家接壤。陆地边境线长达5600多公里,占全国陆地边境线的四分之一,是中国面积最大、陆地边境线最长、毗邻国家最多的省区。这个面积超越了世界上包括伊朗在内的150多个国家!随便去个地方,少则数百公里,多则上千公里。在新疆旅游,你得做好每天坐车的准备。一路上,新疆赤诚相见,毫无保留地向你敞开胸怀,她的热忱,她的丰澹,她的沧桑,她的旖旎……构成一幅博大立体的艺术镜像,只要你用心体悟,就会一一读懂。
新疆的美是有气质的,如同美人的标准,仅有漂亮的外表远远不够。林语堂先生评美人说:“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现实生活中,这样的美人无疑稀缺,有之便谓之旷世佳人。新疆兼有冰雪的肌肤,草原的辽阔,山泉的清冽,煤、铁、锡、铜的矿藏,更兼和田、昆仑的美玉,天山的明月,昆仑的冷傲,大气俨然矣!
新疆的美是呈现在色彩之上的。一路走来,山多呈深褐色。深褐之外,变幻出火焰山的赤红,博格达的雪白,巩乃斯的金黄,果子沟的碧绿。新疆的湖泊像宝石一样湛蓝,天空像水洗一样净澈。想起内地城市长期笼罩在厚厚的雾霾之下,这里简直就是宁静的天堂。徜徉在伊犁河谷,两边是山,是水,是村庄,是牛羊。大片金黄的玉米地簇拥着一排排碧绿色的白杨,白杨树下是悠闲的马群。马是伊犁马,扬起高贵的头颅长长地嘶鸣,整群的马儿于是便飞奔起来。养马的汉子策马扬鞭,奋起直追,形成草原上一道奔腾的风景……
新疆的美是建立在丰澹之上的。这种不凡的气度体现在塔克拉玛干的广袤,古尔班通古特的深沉,阿尔泰山的挺拔逶迤,以及天山和昆仑的伟岸。当我们在内地的许多地方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又香又甜的哈密瓜时,须知这块宝地向来盛产封建时代向皇帝进贡的佳果;当“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头醉了”时,全国人民也可以在自己的家门口买到又大又甜的葡萄干;克拉玛依的石油不仅仅给共和国输送了大量的血液,更难得的是给内地油田输送了大量的人才。在长庆,许多油田老工人都曾在玉门、克拉玛依工作过。新中国成立后,大量军垦干部涌进奎屯、石河子、库尔勒等城市,与当地民众一起开垦荒地,建设新疆,把自己与这片土地融在了一起。当年干涸的不毛之地,如今都成了景色秀丽的绿洲。新疆肥美的草地不仅养育了高贵的伊犁马,更是优质的伊犁羊、伊犁牛生产基地,这些羊肉、牛肉、牛奶每天都会通过火车、汽车运往全国,让很多人受益。此外,新疆还是中国最大的产棉区,其中南疆是最大的优质陆地棉生产基地,拥有全国最大的成片灌溉棉田。每到采棉季节,内地都会有大量的民众前往打工。成堆的棉花与天上的白云交相辉映,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云朵,哪是棉花了。
新疆的美是体现在神秘、厚重方面的。喀纳斯湖怪成千古之谜,每年都吸引大量的游客;乌尔禾魔鬼城长年飞沙走石,风声鹤唳,成为影视作品的拍摄地;神秘的罗布泊吸引了无数探险者;交河故城、高昌古城更以其神秘的姿态令人浮想联翩……
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新疆的美还体现在男人的张扬豪放和女人的美丽大方上。在新疆,无论维吾尔、哈萨克还是当地的汉族人,男人大声唱歌,大碗喝酒,幽默大方——不做作,不掺假;女人载歌载舞,热情浪漫,不扭捏,不作态。
不同于青藏高原的严寒冷峻,这里的雪山也是浪漫的,没有狂风,没有因为缺氧的严重窒息感。翻越巩乃斯达坂的时候,天降大雪,四野一片素白。山巅之上,一群思维活跃的作家们欢呼雀跃,切开在伊犁买来的西瓜肆意挥霍着浪漫……
不同于内蒙古草原的一望无际。这里的草原是缓慢的、起伏的、性感的、流动的。我们去的季节草刚收割,齐茬茬的一片金黄,远看像熟透的庄稼地,点缀着成群的牛羊;山坡上的草是醉人的嫩绿,白云在山间落下深浅不一的影子,与牛羊一起嬉戏;牧人骑着马儿从山上跑了下来,身后卷起的绿色烟尘让他看起来像在天马行空,威武而浪漫。
不同于内地平原的河流纵横,人口稠密,星罗棋布。这里的戈壁是粗野的、安静的、枯燥的、荒凉的。戈壁连着戈壁,荒山连着荒山。许多地方没有河,没有水,没有树木,也没有草坪。你知道,这是新疆阳刚之气的组成部分,妩媚只是他的一种表象,这样的山系才是他的骨骼,这样的大漠才是他的肤色。行进在吐鲁番,四周除了风的嘶吼便是汽车马达发出的突突声。久居喧嚣的城市,突然来到这里,想起这片大地上曾经的金戈铁马、风云变幻,一种苍凉之美涌上心头,令人为之震撼!
八
飞机降落的时候,西安还在下雨。这是古长安的丝路花雨,从两千年前张骞出使西域的那天开始,绵绵不绝……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