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许鞍华《桃姐》中“小人物”的形象塑造
2014-11-21曹一啸
■曹一啸
简论许鞍华《桃姐》中“小人物”的形象塑造
■曹一啸
作为一部小投资的香港文艺电影,《桃姐》一经问世便广受好评,受到各大电影节的青睐并斩获颇丰。导演许鞍华一贯关注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本文以 《桃姐》为例,从小人物的身份揭示、影片的情感表达以及生活的细节描写,引申出对于许鞍华电影小人物形象塑造方式和特点的探讨,并引发思考。
《桃姐》 小人物 形象塑造
2011年 9月5日,一部小投资的文艺片《桃姐》在第 68届威尼斯电影节首映。之后,《桃姐》频频亮相于各大国际、国内颁奖典礼,斩获众多奖项。在第4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颁奖礼上,《桃姐》 包揽三项大奖。在第3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评选中,《桃姐》 更是一举囊括最佳导演奖、最佳影片奖、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编剧奖五大奖项,完胜内地呼声最高的《让子弹飞》,风光一时无两。
《桃姐》着重表达的是家佣桃姐(叶德娴饰演)与被她照顾长大的、生长于大家庭的少爷 Roger(刘德华饰演)之间所发生的一段温情脉脉的主仆情谊。故事围绕着桃姐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香港社会里小人物的情感经历展开,最后随着她的去世而结束。正如它的英文名 A Simple Life一样,这样一个故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熟悉和了解许鞍华电影的人应该知道,许鞍华导演电影中着重表现和刻画小人物的形象,而普通人和港女是她一贯坚持并大量描述的两类人物形象。在《桃姐》中,许鞍华所塑造的桃姐形象,可以说是导演前此经常表现的两种平民形象的合二为一。影片中,桃姐既是普通的平民,甚至比平民还要底层——家佣,又是港女,或者可以称之为随主人移民至香港之后的港女,着实算得上是小人物了。熟悉港片的观众都会知道,香港影片中最常出现的形象大多是警察、律师、黑帮大佬、俊男靓女,而《桃姐》却选择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小人物作为主人公来讲述故事,其意图、意义显然与一般的港片有别,这个区别主要就体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告诉观众另一个真实的香港。香港很繁华,很现代,高楼林立,豪富横行,这是大量香港类型片呈现给观众的“香港形象”,然而,透过摩天大楼的背后,香港也有“贫民窟”,也有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也有充满了世俗的酸甜苦辣的平民生活,影片《桃姐》为我们所揭示的,就是香港现实的另一面。
从《天水围的日与夜》到《天水围的夜与雾》,无不体现了许鞍华对于平民和平民生活的关注。连许鞍华自己也说,“我也有拍过一些类似‘天水围’风格的电影,就是讲述一些平民的生活,不过很少人愿意投资这类电影,所以‘天水围’的拍摄费用也是我东拼西凑筹来的,资金短缺,也是我拍摄《天水围的日与夜》时遇到的最大困难。”在《天水围的日与夜》之后,许鞍华又推出了《天水围的夜与雾》,同样反映了作为香港最具代表性的平民生活区——天水围的平民生活。此次,《桃姐》这部影片的人物塑造同样如此。影片最开始即对桃姐的身份有了简单的介绍:钟春桃,即桃姐,原籍台山,自幼家贫,出生不久便被人收养,养父在日本侵华期间被杀,养母无能力再照顾桃姐,辗转之下,将桃姐安排到梁家充当家佣。自十三岁起桃姐先后照顾过梁家四代,共60多年。不仅如此,桃姐作为一个女人,一生未婚,无儿无女。桃姐为何终身未婚,影片没有明确的交代,资深影评人列孚给予了这样的解释:“在香港,过去的富裕人家一般都会请来自广东顺德的‘孖(读妈,意为一双、一对)姐’。上世纪 30年代,顺德的丝绸业开始凋零、式微,当地一些原本以缫丝为业的自梳女(这是顺德的另一习俗,有些女子年轻时候起就决意不嫁人,经过梳发仪式后,就成了不嫁人的女子,被称为自梳女”这种解释对于桃姐的终身未婚似乎也能说得通,但是否桃姐本人就真的自幼抱定当一名自梳女还有待商榷。因为电影里有一个场景,Roger问起桃姐年轻时,一个卖菜的、一个开五金铺的和一个卖鱼的,都追求过她,为何她没有答应。桃姐并没有提起自梳女之事,而是以:“ 不好,不喜欢,他们腥。 ”的幽默语言代之。凭桃姐和Roger的感情以及Roger对桃姐这么多年的了解来说,如果桃姐真是自梳女,桃姐也不会隐瞒他,而他应该不会全然不知。然而,不论桃姐终身未婚是什么原因,有一点是肯定的,作为一个忠心耿耿服侍四代主人的佣人,桃姐作为一个小人物,其命运是不幸的,其人生具有着一定的悲剧性。或许这样的人物在香港社群中并非主流,但毕竟代表着香港社会的一个阶层。没有对这样一个阶层的表现,香港电影所呈现的香港镜像不能说是完整的。
其次,告诉观众在金钱至上、情感沙化的香港社会仍然存在和需要人间的温情。有人把《桃姐》比作“2012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温暖”。温暖、动情而不刻意煽情是许鞍华一贯坚持的风格,并主要通过普通小人物来体现。因为“小”,她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往往身边的人和事,更能温暖你我,引发共鸣。事实上,《桃姐》 剧情的推进正是通过对桃姐这样的小人物的情感历程含蓄表达的,并不是靠强烈的戏剧冲突完成的。事实上,这部温情细腻的香港影片从未出现过激烈的戏剧冲突。“这里只有波澜不惊的平凡生活和普通人平淡从容的生命过程。”影片中,桃姐与Roger之间的感情不是母子,却处处充满了自然、默契、不求回报的母子亲情。在桃姐的照顾下,Roger过着一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生活。这种感情的付出几乎都是桃姐给于Roger。之后,桃姐中风住院,怕连累Roger而主动提出要到养老院。于是,养老院之后的生活中,二人情感的付出变成了Roger之于桃姐,Roger像桃姐之前照顾自己一样来照顾桃姐。Roger来到养老院看望桃姐,在被养老院的人追问和桃姐的关系时,Roger略作迟疑了一下,说,桃姐是他干妈。此刻,他们的情感关系得到了升华,主仆变成了母子,引来了众人羡慕的眼光。此时,桃姐细微的表情的转变暗示了其情感的变化,即由原来被问二者关系时表现的厌恶、嫌弃和担心,变成了欣慰、满足和骄傲。对于桃姐来说,干妈这个身份可以说足以让她此生无憾了。对于以上这些细微之处的情感处理以及前后两段亲情关系的处置,导演都回避了那种故意煽情、矫揉造作的表现方式,采用了一种相对含蓄内敛的表现手法。当朴实无华的感动代替了排山倒海的煽情,情感的表达也就自然而妥帖。因为,如果导演不是这样处理的话,已经习惯了生存竞争甚至“丛林法则”的香港乃至现代观众是很难接受的。
第三,从“民以食为天” 的宏大叙事转向小人物的“食的就是人间烟火”。香港电影的爱好者或者研究者,应该不会对香港电影中大量出现的吃饭镜头感到陌生。当然,电影爱好者会认为这是出于电影来自生活、贴近生活的真实性考虑,拉近角色和观众之间的距离,让你在潜意识里觉得这个角色是你我身边生活中真实存在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完全虚构出来的。说白了,就是电影得接地气。诚然如此,但相信电影研究者会有更深层次的解读。这就是,与内地电影常常表现沉重的、宏大的“民以食为天”的主题不同,30年代以来香港新市民电影的一贯风格就是还原“食”的细微性、平凡性,通过表现“食的就是人间烟火”来贯注一种人文关怀。许鞍华的电影同样如此。在《桃姐》这样一部与平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影片中,“食”的细节比比皆是,“统计说明,全片时长7080秒(118分钟左右),其中与吃(喝)有关的场景19处,镜头131个,时长总计865秒(14分25秒),约占全片总长的12%。”事实证明,“吃”的问题处理的好,能够对主人翁情感的表达,甚至对整个剧情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影片中的一个场景是Roger吃完饭坐在沙发上喝茶。桃姐端着碗开始吃饭。Roger说:“好久没有吃牛舌了。”桃姐说:“你还想搭个桥啊?好久没吃就不要吃了。今天都已经让你吃了蟹黄了。牛舌这玩意不能吃,别吃了!”这个对话看似是在讨论日常生活中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事,却极好地表达了Roger与桃姐之间朴实、温暖、默契的情感,不是母子,胜似母子。影片后来有交代,Roger曾经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所以桃姐才不同意Roger吃牛舌。但Roger知道桃姐虽然嘴上不许他吃,但仍然会给他做。所以,他直接说:“我想吃卤的。”事实上,桃姐果真也就给Roger做了卤牛舌,而且影片给予制作过程详细描写,就是卤牛舌,而不是蒸牛舌,或是红烧牛舌。看到这里,很多观众会有共鸣,回想起童年的往事,小孩子问妈妈要糖吃,而妈妈总会说,吃糖多会蛀牙,不能吃。但通常放了学之后,就发现糖果就已经在桌子上了。这也应该是桃姐给Roger做的最后一顿饭,这顿饭之后,桃姐就中风了。但这段吃牛舌的对白,却开启了后面剧情的发展。Roger把他的几个同学邀请到家里来,吃到桃姐中风前卤好、放在冰箱里的牛舌,不禁怀念起桃姐做的饭菜。然后给在养老院的桃姐打电话,而桃姐仍能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这说明了桃姐对于Roger的关心和关怀,对于Roger同学、朋友,桃姐也同样如此,对于桃姐整个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香港著名导演、影评人舒琪曾说过:“朴素、谦虚、温柔、体贴、悲悯、关切、社会人际处境。她(许鞍华)的电影,都专注于如何去述说一个有着一些可信的、值得你关心的人物。”然而,对于那些可信的、值得关心的小人物形象的塑造,导演想留给观众更多的却是一种思考,一种通过“小人物”引发对“大社会”的思考。其实,桃姐这样一个身世可怜的小人物与许鞍华本人之间不无相通之处。60多岁的许鞍华,一生未婚,没有子女,至今与年迈的母亲在香港过着租房的生活。这样说来,背负着国际知名大导演的光环的许鞍华本身也是香港众多小人物中的一个。同时,同样作为一名老人,许鞍华通过《桃姐》这部影片,将视角放在了老年人的身上,放在了社会人口老龄化的社会现实上。她说,“拍完这部电影后就不那么怕老了,不怕潦倒了。”不禁让人唏嘘。
温情脉脉,却含蓄隽永,这是许鞍华电影永恒不变的表达。
(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