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乡村叙事中的权力视角
2014-11-20韩文淑
韩文淑
乡村作为前工业时代的一个标志性存在,有其自在的意义构成和象征体系,在悠长的历史中,它已然建起一套完整的运行规则和功能系统,具有自成一体的价值结构与文化秩序。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曾对中国传统乡村社会做了全景的把握与透彻的分析,他在实证方法与文化阐释相结合的基础上得出的认识结论对我们今天审视当下乡村世界仍有借鉴意义。与那个时代相比,今天的乡村仍具有地理空间上的统一性,但精神上的统一性却不易寻觅了。在城市文明崛起面前,中国很多自然村落正处在从人员流失到组织瘫痪到自动消失的逐渐解体过程中。如果说这个动态的乡村世界在物质形态与结构上还可以被我们勾勒的话,我们对作为精神性和文化性的乡村存在的显明澄清的认知已经变得相当困难。在这个复杂多元乃至纠葛悖论的城乡变局中,与乡村有关的任何一种范畴,无论是苦难与政治,还是道德与生态,似乎都难以在一分为二与正反逻辑中获取充分的解释力。即便如此,有些许焦虑与茫然的新世纪作家仍然试图对激荡中的村庄做出自己的理解与想象,权力是他们介入其中的一个显著的视角与方式。
杜赞奇在考察1900年—1942年的中国华北农村时首次使用“权力的文化网络”这一概念,他认为“权力是指个人、群体和组织通过各种手段以获取他人服从的能力,这些手段包括暴力、强制、说服以及继承原有的权威和法统”。“权力的各种因素(亦可称之为关系)存在于宗教、政治、经济、宗族甚至亲朋等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关系之中”。而“乡村政治文化”则使这一语义更为具体——“所谓的乡村政治文化,是指一种富有传统中国乡村精神文化特色的建构与组织社会生活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在其实际运作过程中所包含的权力关系、生活观念与思维和行为方式。”总而言之,乡村权力是中国乡村在传统特色的政治、经济、文化规范中形成的差别性与等级性的秩序与规范,以及与此相关的思维模式与行为模式。在一个政治意识浓重与等级意识苛严的时空维度中,权力是乡村生活与精神中的一种本源性、弥漫性的存在。新世纪的中国作家们在尝试乡村题材时,很多都对权力网络与秩序中的人的生存处境与生活本相给予了描摹。在城市文明强权式的盘剥侵蚀中仍然顽存的乡村舞台之上,上演着一幕幕政治争斗、利益冲突、欲望涌动的悲喜剧。
村民选举制作为乡村政治民主的基本形式确立二十多年来,已经成为乡村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普通乡民在日常生活中对政治权力感知最为真切和参与最为直接的内容。选举作为现代政治制度的一种常见形式,在中国当代乡村实际运行中不但与初衷和宗旨相距甚远,而且沦为乡村权贵势力的较力场,身处其中的乡民无不被这个巨大的漩涡裹挟进来。新世纪以来,梁晓生的《民选》、葛水平的《凉哇哇的雪》、曹征路的《豆选事件》、荆咏明《老家》等小说,都对中国当下乡村选举制度及其衍生出来的种种生存景观给予了特别的关照。在乡村选举过程中,农民非但无法通过民选来维护和实现自身的正当利益,反而在候选人的相互竞争中不断被利用、诱惑、威胁,严肃认真的政治选举哗变为滑稽不堪的闹剧。作家们在塑造这一主题时,并不满足于现象层面的揭示,而是着重展示中国基层民主化建设在因袭的思想重负和乡村政治文化制约下步履的蹒跚与行进的艰难。《凉哇哇的雪=》中,太行山小河西村村长选举中的竞争,在家族势力强大的原村长李保库和经济能量非同小可的煤矿矿长黄国富间进行。二人的争斗在当下乡村权力更迭中颇具原型意义和代表性,象征了传统仕阀势力与现代商品经济钱财对乡村资源的争夺,居于统治地位的传统势力承受资本新贵的挑战是其必然面对的命运和课题。选举中,村民一方面抵挡不住财物与利益的诱惑,纷纷收取好处;另一方面又不确定选举结果,始终担心恐惧,唯恐招来记恨与报复。整个过程中,乡民感受不到任何行使权利的快感,体验到的只是权势钱财带来的漫长而苦痛的折磨。在紧张心理的作用下,村民颤抖的双手画出来的圆圈都是带着尾巴的。作品不但深刻地揭示了当下乡村选举的虚假性和欺骗性,还对处于权力冲突夹缝中的乡民的心理状态做了真实而准确的描摹。
新世纪的乡村叙事不但对当下中国农村政治潜规则进行了书写,还对千百年来权力文化与人治规则造就的心理样态与观念倾向给予了关照,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乡村权力拥有者毫无限制和毫无边界的权力操控,以及处于不公压迫之下的中国农民身上难以抹去的畏权忌贵的心态。在乡村权力运作中,法纪国法往往是失效和退场的,这在胡学文《命案高悬》中表现得最为醒目。在副乡长毛文明的统治下,因他而亡的尹小梅的死因永远成为秘密,渴望为之伸张正义的村民吴响个人的力量显得微不足道。权力拥有者不但依靠体制赋予的功能任意支配财务和分配利益,而且还在乡村两性秩序中享受着极大的特权。毕飞宇《玉米》中的村长王连方和向本贵《泥泞的村路》中的王德贵两位村长视占有女性为日常生活中无须检视的部分。“偷吃”这种无论是民间道德还是官方道德都不耻的行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权力的所属之物。这与最为腐朽落后的封建文化中的以玩弄女性为能事的男性心理不分轩轾,理应如此与舍我其谁中还带着易于辨认的无赖文化的印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越大,反抗越烈的斗争逻辑在乡村权力世界中仿佛失效了,与无止境的权力胁迫对应的是乡民普遍的惧权敬势之心。阎连科的《白猪毛黑猪毛》中,为了争抢替镇长开车撞人顶罪坐监牢的肥差,村民们彼此争斗不休;张继的《清白的红生》中,红生虽然窥见了村长的奸情,但为了成全村长自己反倒背负骂名,虽然心情愤懑、痛不欲生,但还是不加怀疑地默默接受了这一切。对强权的屈服与顺从,往往换不来预期中的收获与安宁,而是更为司空见惯和更习以为常的伤害。夏天敏的《女子大一对羊》是权力承受者命运的真实写照。作品中,家徒四壁还有一个患病女儿需要照顾的德山老汉,为了配合刘专员完成扶贫帮困的任务,不得已接受其从国外引进的两只价值不菲但却不适本地饲养的绵羊。老汉既要承担养羊的昂贵费用,又无力支付女儿的治病费用,最终女儿在贫病中去世。德山老汉的悲剧自然源于官场文化的简洁冷漠,但也与其自身的忍让顺从之心是有关的。在艾伟的《田园童话》中,我们看到当权者阴冷残酷的人性肆无忌惮泛滥后给无辜者带来的伤痛。村长因为老婆生养四个女儿后被强行结扎无法再生育而充满自卑和怨恨,仇视村里所有的新生男孩,这令全村人恐慌不已。最终,一对双胞胎男孩死于村长之手。可以说,新世纪作家在乡村的官/民秩序中,发现了权力的真相与乡村世界的本相。尽管从某些作品的民告官情节中也可提炼出法制意识和民主意识,但脱胎于体制与文化内部的权力仍令人望而生畏。endprint
当获取权力成为人的个体追求与人生理想时,权力便成为生活的陷阱,它将人的欲望推至极点,使个体在不断膨胀中,以撕裂自我、抛弃自我的方式走向异化,权力角逐使人的自然情感不断流失,最终将一个个朴素的乡村人引向了人生的歧路和人性的末路。刘庆邦《红煤》表现的就是奋发图强、向往成功的乡村青年宋长玉为混入乡村权力核心不择手段、最终丧尽天良的典型事件。高考落榜进入煤矿成为轮换工的宋长玉,不甘低人一等,一步步实施自己向上攀爬的计划,先是“进攻”矿长女儿,再是不断学习写作以提高身价,被矿长看破后备受侮辱,可宋长玉的人生已无退路,在红煤厂村中,他将自己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与村支书的周旋中,最终成为其女婿。在获取权力之后,他以卑鄙的方式报复了矿长及其女儿,并在煤矿发生塌陷死人事故后逃窜掉。如果说《红煤》写的是一个底层青年对权力的渴望的话,张继的《牛全部》则彰显了权力的巨大诱惑力和同化异己的非凡能量。为人坦荡的肉贩牛全部自认是一个无牵无挂、飘飘洒洒的老百姓和自由人,最不怕的就是官,他为了维护自身的权益和家族在牛庄的地位,与镇长、村长等乡村政治权贵做长期争斗,不堪其扰的官僚集团最终找到了解决之道,即拉牛全部“入伙”,担任镇上屠宰站站长,果然牛全部温顺地服膺于权力,一切矛盾和分歧迎刃而解。毕飞宇的《玉米》也可以视作一则权力异化人性的寓言,作品通过两性之间控制与反控制的关系来透视人性的挣扎与迷失。乡村少女玉米以毁掉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男权的依附与征服,在村庄和家庭中谋取了自己向往已久的身份与地位。权力仿佛是一株充满魅惑的罂粟,邪恶而美艳令人无法拒绝,即便是权力的发难者与反抗者也是一样。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开篇便带有明显的反抗权力的色彩,但叙事却出人意料地滑入了反讽气氛里。楚王庄里的旷开田夫妇体会到现实的不公而公然反抗村长权威,但当旷开田打败乡长登上村长的宝座之后,其弄权手段与前乡长比却有过之无不及,最终成了楚王庄名副其实的霸王。乡村个体在光怪陆离的权力欲望和弱肉强食的权力法则中无不滑向一个无法自主的人性轨迹之中。
延亘于民间社会与乡村世界的权力场是稳固而强大的,它的存在既有赖于相应的政治功能,又依托于强大的文化惯性,无论是观念启蒙还是理性批判,对它的撼动都是非常有限的,而这样一个顽固的存在在城市化面前却显得虚弱无力,乡村人口和资源流失使乡村权力无所依附,无所着落。在一些新世纪的乡村叙事题材中,李佩甫《羊的门》中那个呼家堡呼风唤雨的土皇帝呼天成,已经被赵本夫《即将消失的村庄》中面对一座无声无息的村庄只剩下看管村里空房子工作的村长形象所取代。在陈然《看不见的村庄》和温亚军《身份》中,乡村同样丧失了丰富的内容,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形式。弃土离乡无疑是对乡村权力统治的釜底抽薪,当向城求生变成村民奋斗的意识形态之后,乡村的政治文化也陷入了不断贬值的境遇中。
在另一层面上,权力与文化又有着天然的关联。权力这一词汇的使用又不仅仅限于世俗层面,它同样指称文化结构、文化秩序与文化关系,“文化是一个充满竞争的领域,它不是不同社会集团之间发生冲突的舞台,这些社会集团试图定义世界并把自己的理解方式——他们的意义系统强加于世界:‘文化是这样的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中,意义不仅是被强加的而且是被争夺的,这种斗争的程度丝毫不逊于经济和政治领域——在经济政治领域里,统治和被统治的社会关系不断地协商和抵抗。”新世纪作家笔下频频出现即将消失的村庄其实已经暗示了一种新的历史症候,即城市文明挤占了乡村世界的空间和资源,打破了城乡两种文化之间长期的平衡,以现代物质文明为动力的城市文化在乡村文化面前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势与优越。
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承认城市文明规则的合法性与正当性,它对乡村的不断抽耗使乡村生活渐趋于凝固已成为事实,作为承载乡村文化的各种艺术载体的传承和发展也陷入停滞,很多民间艺人在观念的驱动下放弃从艺而成为打工仔,民间艺术很难再找到传人,成为文化木乃伊的命运似乎在所难免。贾平凹的《秦腔》中那悠扬的商州古音被流行歌曲所淹没是最具代表性的。城乡变局中乡村艺人的生活选择与生命遭际在作家笔下常含凄切悲壮的韵味。艺术对很多乡村艺人而言是关乎生命的事业,面对无法抵挡的文化颓势,他们不愿如此却又无力挽回。胡学文的《秋风绝唱》、鲁敏的《纸醉》、李锐的《铁锹》等作品都将民间艺人的艺术生命与现实环境对立起来,在其迫于环境压力不断向现实屈就和选择的过程中,乡村艺术或改弦更张,或没落消隐,那些悠长的、生动的、鲜活的民间艺术只能留存于文献与记忆中任后人凭吊。有人说,“书写本身便是对失去的纪念”,这些怀旧性作品所流露的正是对即将逝去的乡村生活与文化的纪念。
在城进乡退的大趋势下,乡村的精神领地与文化版图不断失守,虽然也有来自文化本体的守卫力量,但收效永远是甚微的。关仁山的《白纸门》讲述了靠海而生的具有浓郁地域风情的雪莲湾村在城镇化进程中渐被侵吞、占领,最终瓦解的整个过程。七奶奶这个雪莲湾村最后一个活的文化标本,熟稔乡村文化生活点点滴滴的活精灵,死也未能抵挡住“蟹群”的进攻,她的寿终正寝正预示着乡村旧文化的落幕。城市物质主义催生出新一代农民对金钱与消费的追求和崇拜。叶弥的《向一棵桃树致敬》中,当清潭村的农民们惊讶于自己家里的陶陶罐罐、樟木箱子之类的日常用品竟如此受城里人的欢迎,还可以换来这么多的钱时,纷纷将各种树木砍倒卖掉、将各种古物家具卖掉,换来色泽鲜亮的新颖的城市里的流行家具,他们也未必不知道那些祖传下来的古物对于个人、家庭、乡村的意义,但面对一个虚空和即将消失的乡村世界,实用主义早已主导了人们的观念,他们用这些无法复制的古物来置换富足是满是欢心的。在消费的、趋利的、拜金的金钱本位观的冲击下,乡村传统文化心理中重义轻利的道德意识迅速失效,人性中的占有、贪婪、自私本性被充分激发出来。白天光的《乡村伊甸园》中,为了能让刘三秤猪圈里发现的奇石卖更多价钱,村里人纷纷献计献策,其目的无非是想分一杯羹,但最终还是没能在价格战中斗过那个城里买主爱新觉罗·德贤。整个过程中,精明算计者的金钱本位观与追名逐利的心理暴露无遗。
新世纪乡村叙事借助权力这一通道和中介,写出了处于动态进程中的乡村世界的“常”与“变”,以及身处其中的中国农民生活与心灵世界的处境与选择。有学者把文化分三个层次:第一是表层文化,即器物文化,主要指“有形的可以感知的物质及精神产品”;第二是中层文化,即制度文化,主要指“社交礼仪、风俗习惯等”;第三是深层文化,即观念文化,主要指“人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社会心态、审美观念等”。当代中国乡村文化在迅速放弃自身规定性向城市文化靠拢的过程中,器物文化和制度文化的重构显然易于实现,但是要真正克服观念文化的惰性和乡村文化的深层阻力却非朝夕之功。这是新世纪乡村叙事提供给我们的讯息,也是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最大困局,同样也是那些对农村有持久关注的作家无法绕过的话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作家都仍然在路上。
(责任编辑:孟春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