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橘色仍温柔
2014-11-19简媜
简媜
浮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总是琐事。
有一个平凡得无话可说的夏日早晨,我依例将咖啡粉倒入咖啡壶内,送两片全麦土司进烤箱,趁这空当,拿扫把将院里的落叶、坠花、飞沙拢一拢,然后牵出水管浇花。我习惯将塑料管末端捏扁,朝半空胡乱挥动,喷洒的水花恣意地从高处落下,滋润了树叶而后浇灌了土壤。忽然,在闪白的水花中,有一种细微得像小蚂蚁似的味觉在舌尖溜动。我咂了咂,那味道忽隐忽现,仿佛走到记忆与遗忘的边界,竟打起盹来。从厨房弥散出的咖啡香像个热心的路人,帮我攫住那味道。带了一点甜,也染了一点酸,然后,应该有滂沱的绿在天地间飞舞,点点霞色,安静地泊靠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上。我因此忆起13岁那年与三个好友到山上另一个同学家造访的往事。
那是个晚秋与初冬会合的季节,我们穿着制服:长袖白衬衫、黑色百褶裙,沿狭仄的山路一路转弯,遇到陡峭处,还需压着膝头拱背而上。应该是唱着歌的,那个年纪的女孩,说完吱吱喳喳的知心话,就会一起唱歌,齐唱或三部合唱。
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地穿过杂木树林,向西移动,黄昏薄薄地落着。偶有几片阔叶倏地闪亮,光像一群小贼,四处跳跃。我们看见她家了,一起喊,她的名字顿然荣华富贵起来,盈满山谷。
几间土角厝挨着山壁,屋旁两三行瘦高的槟榔树。她的父亲下山去了,母亲正在灶前烹调。她对我们的造访感到意外,因此,欣喜之余还鼓动了从未见过的热情,一扫学校里沉默、腼腆甚至偏好孤独的形象。她说,去橘园走走。
拾屋前几步台阶而下,即是天宽地阔的树林,空气是橘味的,两只大狗不时穿梭其中,似乎想把橘子叫黄。她领我们走入橘林,在一棵早熟的橘树前停住,示意我们可以摘一个尝尝。我们三人却谁也不曾伸出手,反而秉持那年代少女特有的谦让与矜持,不约而同转步离开那棵华丽的橘树。
我相信我们都在心里跟自己说:“橘子太美了,可以卖个好价钱啊!”那年代的少女,在山川花树之间、悲欢离合之间,是懂得体贴的。她接着钻出林子,怀中捧着三个大橘子,脸上笑得饱饱的。
那天早晨,我首先想起的是那颗大橘子的美味,微酸、薄甜、汁丰,橘香清新得像一湾小溪。吃过无数的粗皮土橘,吃了也就吃了,酸酸甜甜都是过往,不算数的;唯有那颗橘子,仿佛橘汁还含在嘴里,尚未吞咽。也许,那是胃的初恋吧,才会毫无缘由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早晨忆起滋味。那是舌尖跟胃在悄悄欢叙,勾起了它,我才接着忆起少女时代的往事,更加强了那股酸甜的特殊价值。
她送我们一程,两只大狗也护随着。下山的路走来如騰云驾雾,应该也是唱着歌的;我想,四个人的话就一定会四部合唱“我几时能再回到卡布利,再回到卡布利来看你”,也有可能转到“门前一道清流”那首咏怀的歌。
我不愿回忆往后的事,情愿努力地想,至少要记全少女时代常唱的一首歌的歌词。
宁静姿涵摘自《青春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