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境界
2014-11-18郑元绪
郑元绪
世界在坐卧不安。马航的冤魂在不安,他们为亲人流血的心祈祷,无论MH370还是MH17。巴勒斯坦的婴儿在不安,他们在炮火中不敢哭出声。西非洲在不安,面对埃博拉怪兽他们无路可逃。亲人在不安,我踏入某医院肿瘤病房,手术室的门紧闭,门外死寂的空气窒息着一颗颗不安的心。没有人去埋怨食物、药品与空气,他们顾不上这些,只顾家人命悬一线。朋友在不安,诺基亚大规模裁员了,又要重新找饭碗。街上的酒楼不安了,门口开始摆摊卖盒饭。官员不安了还不能挂脸上,要政绩要亲民要学习要整改,不要做秀不能露富不许抑郁,跳楼的前一天还信誓旦旦给大家打气说梦想。真难为了他们,都是我们举手选出来又花钱养起来给咱办事的精英和中坚。也有人说,他们不安了才正确。
李嘉诚也不安。红颜知己凯旋女士发布,李嘉诚为三件事每晚睡不着:一,全球贫富悬殊,中国尤甚;二,中国占世界人口20%,耕地只占9%,安全饮用水只占6%。三,人与人信任缺失。还是给老人家服两片安眠药吧,这些事愁得大伙十来年没睡了。
我的中学同窗多今近来也是睡不着。身子骨结实,生活宽裕,子孙绕膝,正在温哥华探亲和度假,还有什么可不安?他老伴在越洋电话里念叨:多今惦记广州的小孙女患牙病,晚上睡不着;昨夜遥想孙女正牙疼,自己竞哭了一鼻子。人老了确实没出息,可我细细比较多今跟李嘉诚这两种“睡不着”,境界之高下还真的难说清。
电视屏幕上,巨蟒正在生吞一只羚羊,动物学家说蟒蛇吃饱肚子就入眠,直到下一次再饿醒。动物的“不安”很单纯,就是怕捕不到猎物或自己被捕食,再就是跟人家抢配偶败下阵。人的“不安”复杂一点,也不外为生存。我回想过去这几十年,“安”少“不安”多。六九年分配工作,七九年分房,八七年评高职,还有隔几年一回40%的调资面儿,不知轮上谁。再早些年当学生时,工宣队抓反革命在头上来回摸,那才是真真的睡不着。风云激荡中也曾为国家命运、人类解放深陷不安,到头来发觉不过自作多情一场戏。也许作家阎连科说得对:每个人都在欲望中生活,有了欲望心就不安。
有的也不是因欲望,而是为别人。《小小的爱》讲的是,一位下岗女人由朋友介绍,去餐馆当服务员。当她发现自己是顶了另一女孩的饭碗时,毅然谢绝了,她怕心里不安生。作家乔叶则细细展示了内心“一种深久的不安”。她看到城市里那些收废品的老人,卖水果的小贩,树荫下待客的人力车夫,就无法抑制自己的不安。她说:“每当我把目光投向他们时,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忐忑和心虚,仿佛我在无形中欠了他们什么……”生活已然小康的作家坦言:“仿佛他们都是我多年以前的亲人,我今天的生活是踩在他们肩膀上才拥有的。”她追问自己:“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我怎么能够容许自己这么快就割断我和他们之间最本质那种血脉关联?”
我对这种不安怀有深深的敬意。那不是来自欲望,而是一种悲悯。心怀悲悯的人,才能让心灵获得最质朴的感知和最踏实的抚慰。
这种不安也不是来自责任,而是发自内心。担任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爱心大使的奥黛丽·赫本,出行时只坐经济舱,她直言:“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在忍饥挨饿时,坐头等舱是一种犯罪。”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受的苦难。”那些思想大师早已忽略了琐屑的不安,他们的伟大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罪恶感与忏悔心,他们终生朝向真理的靶心校正自己的生命偏差,救赎自己的灵魂。他们的不安如此神圣。
微斯人,吾谁与归?———说这种话也许不配;但心向往之,稍许安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