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一起租房的日子
2014-11-18岑桑
岑桑
一
认识唐欣的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到上海工作。那时舍不得白付给房产公司中介费,只能每天在房网上找房子。唐欣在我的帖子下留言:我有两室合租,邀单身女生同住。你愿意吗?
唐欣在电话里声音很甜,带着台腔普通话的嗲味儿,张口就叫我“亲爱的”。可是见面我才知道,她已经快四十岁,是年近不惑的单身“女生”。她好心地把向南大间的一室让给我,但房费要多摊200。其余的各种费用均分。她说:“我决不占你一分便宜。”
那时我觉得自己幸运地遇到了传说中的贵人。可是第一个月水电费下来的时候,我才明白“平摊”里的秘密。我每天早中晚餐几乎都是外卖,白天吹公司的免费空调,晚上家里用电半价。唐欣不同,她是钢琴老师,终日在客厅里教小孩弹琴。空调不停,并且一日三餐都在厨房开伙。一个月下来,高额的水电煤气费,却要我和她一起分摊。
出账单的时候,我不满地说:“我根本没用,还要花这么多钱,这太不公平了!我们至少应该四六开。”
但她却慢悠悠地说:“亲爱的,你不只18岁了吧,写在合约里的事情是不能改的哦。”
这是我对“合约”这两字,有生以来第一次最直观的感受。她十足正气的脸,让我明白了“白纸黑字,立字为证”这八个字,决不是电视剧里随口说说的台词。从那天起,我知道了生活不再是大学宿舍,什么都可以拿来随随便便。而人与人之间,也不是一句“亲爱的”,就可以亲密无间。
后来,唐欣问我要不要和她搭伙,她来做,一起吃,伙食费平摊。我坚决没上当。
二
和唐欣在一起,我渐渐学会了什么是斤斤计较。冰箱里上两层归我,下二层归她;洗漱架左边归我,右边归她……我们的生活,默契地分出了一条界线。我是北方女孩,从来没和别人这样交往过,但唐欣很自然地苛守着自己的规则,我也只能入乡随俗。
大概是十月,上海渐渐收敛起燥热。我下班回来,发现冰箱里的鸡蛋少了一只。取而代之的,是枚崭新的一元钱硬币。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我拿着硬币,敲开唐欣房门,用力的拍在桌上。我说:“你这不是骂人吗?我再没钱也不差一个鸡蛋吧,至于吗?”
唐欣却笑了,说:“亲爱的,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呢?是不是上班不顺心啊?”
我听了,转身就走。因为我被唐欣一语说中了心事。其实刚上班的新人,有几个开心呢?打开QQ,大学同学的群里,大多是在抱怨,领导没长眼,同事看人低,四年大本,原来就是为了当“高级勤杂工”…… 我一直隐身,没有上线。心情都被别人写光了,不用费力重写。
那一天,唐欣破天荒地在晚上弹起了钢琴。琴音从客厅传进我的房间,温暖而平和。我坐在电脑前安静地哭了。那是我上班以来,第一次大哭,心情反而因此平顺许多。第二天清晨,我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放着那枚一元钱的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唐欣从厨房走出来,把硬币放我手里说:“抱怨和发泄,都不如快点适应新生活。你说呢?”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也许唐欣并不想讽刺挖苦谁,反而是我自己,总在自负又自卑的情绪中,遍身刺芒。
三
我和唐欣的友谊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因为我发现“斤斤计较”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让我很快融入了新环境。事实上,没有金钱瓜葛的友谊反倒更纯粹。
那时候,上学时的“月光”习惯还是改不了。前半月土豪,后半月泡面。一天傍晚,我泡了一碗方便面,实在不想动筷子。碗里散发出的人造香味,让我闻着很恶心。
唐欣敲门来了,说:“我那边菜做多了,一起吃吧。”
我本来想拒绝,可是瞥了桌子上的方便面,当即厚着脸皮蹭饭去了。
其实唐欣做得也不算多,三菜一汤,两荤一素,南方人的清淡口味。她见我不好意思多吃,夹了一块大排在我碗里,说:“亲爱的,自己生活了就要会记账,每一笔开销都记起来,以后就不会乱花了。”
显然,她是发现了我“暴富暴穷”的规律,才会拉我吃饭,搭救我的胃。我咬着筷子头说:“你今天,是故意做多的吧?”
唐欣说:“还行,不算太傻。我是想教教你理财。要不然下个月交房租,我怕你没钱给。”
我继续厚着脸皮说:“要不咱俩搭伙吧?”
唐欣把手里的碗放下,轻轻环着我的肩说:“你不怕我占你便宜,就搭伙呗。”
我在她的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觉得唐欣就像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姐姐。只是看起来小气苛刻,却总在我艰难的时刻,提点着我。而我也就是从那个月起,开始像她一样记账、省钱,在下个月工资到来之时,有了人生的第一笔储蓄。
四
唐欣有个儿子,是我偶尔翻她影集时看到的,只有一张襁褓中的照片,胖嘟嘟的。唐欣轻描淡写地说,离婚时判给他父亲。我问她,有没有去看过。唐欣不在意地说,“判都判给他了,还去看他干吗?”
看唐欣不以为意的样子,我想,像她这样洒脱犀利的女人,也许有儿子反而是累赘。
是我工作后的第三年,母亲忽然从保定坐着硬座风尘仆仆地来了。我埋怨她怎么不坐卧铺。她说,“车子跑一半就没人了,跟坐硬卧一样的。”那天母亲一进门,我就催她给我和唐欣包饺子。唐欣打趣地说:“看把你孝顺的,你妈妈这么远来看你,还让人家给你包饺子。”
那天母亲还是包了顿饺子,味道好的,连饺子汤也喝掉半锅。晚上,我陪母亲在客厅看电视剧,演广告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老大啊,你弟下半年结婚,你知道不?”
“知道啊。”
母亲说:“我来不光是看看你的。你弟钱有点不够,你在上海工作也挺好的,能借给他5万不?”
我咂了咂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存折里有4万2千块钱,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积蓄。弟弟说是借,可是结婚摆酒,买房还贷,还钱自然遥遥无期。我说:“婚礼大点小点还不都是结婚,省着些不成吗?”
母亲反倒理直气壮地说:“不成,你弟那点儿朋友都看着呢,开什么车,吃什么饭哪能掉价儿呢?”endprint
这事不在电话里说,非要坐着硬座来找我当面谈,母亲看来是志在必得了。我想拒绝,又张不开口。就在这时,唐欣开门出来了。她说:“阿姨,你光看见你女儿风光,没见到她辛苦。我是眼睁睁看着她怎么把这点钱赚回来的。”
母亲黑面说:“我们家的事,你别掺和。”
唐欣却坐下来说:“我不是想管你家里的事,只是可怜你女儿。我也是一个人熬过来的。她弟弟在家,没钱也有亲戚朋友照应。可是一个女孩孤身在外,没钱防身怎么行呢?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啊。”
最终我只给母亲带回1万做贺礼,然后买了卧铺送她上了车。那天唐欣一直陪着我。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堵着内疚。唐欣似乎看出我的心事,说:“亲爱的,人一辈子总要学会拒绝。只有自私的人才会说别人自私。用自己痛苦成全别人的潇洒,不是高尚,是傻。就冲着你弟让你妈妈坐火车硬座来找你借钱,你就不应该借给他。”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唐欣缘何自私得那样理直气壮。她有她的真理,一个女人用半生的艰辛,悟出的真理。
五
不久之后,我就和公司里的同事谈恋爱了。他要我搬过去和他同住。省房租,省电话费,促进感情……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多,可我却拿不准主意,毕竟我和他只谈了两个月的恋爱,一切来得太快。而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唐欣却告诉我,她要回老家了。因为她的儿子病了,15岁就患了骨癌。巨大的医药费下,孩子的父亲把他抛给了唐欣。我从没见过唐欣那样憔悴,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离开前一天的晚上,唐欣做了一桌子菜给自己送行。看我难过的样子,她反而笑着说:“别哭啊,这会儿我见不得眼泪。”
我点头,明白她的意思。那天我们喝了酒,有些失态。我问她:“为什么不和那个渣男打官司?”
她喝了口酒说:“打官司要很久的,我等得起,我儿子等不起啊。”
我想起她看儿子照片时的淡然,说:“这么多年都不见,你又何苦呢。”
唐欣忽然抬起头,看着我说:“你不懂的,他过得幸福,我不会去看他,他过得不好,我一定要在他身边。因为我是他妈妈。亲爱的,你要记住,女人可以意气用事地爱一个人,但不要轻易把自己没底线地交出去。”
那一天,我们到底紧紧地抱在一起,哭了。为了我们的分别,也为了一个女人的辛酸与决绝。第二天,唐欣拖着行李离开的时候,把没住完的房费和押金塞在我手里。我不想收,她比我更需要钱。但唐欣却坚定地说:“你住进来的第一天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决不占你一分便宜。”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唐欣。但她教给我的东西,我却一直都记得。她就像我的姐姐,虽然我曾一度讨厌她的苛刻和现实,但她那些细致的道理,却让我在女生到女人的蜕变中,没走错过一步。
和唐欣的房子,我一直租着。室友换了很多,但没有一个是我男朋友。我们在今年年初分手了,原因不愿回想。我只是觉得,唐欣说得没错,还好我没有交出自己的底线。
编辑/倪 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