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书的葬礼

罗伟

“全场图书论斤卖，欲购从速……”这一日，我沿江而行，忽闻不远处传来这样的促销声，颇感惊奇。

我是一个爱书之人，此时遇上此等促销好事，不禁既惊且喜。我疾步前行，发现门口张贴着“论斤卖图书”的醒目海报。音响不断地播放着促销的广告，柜台处则多了一台电子秤。如此看来，闻所未闻的“图书论斤卖”必是属实的了。

我问老板：“图书也可以论斤卖啊？”

老板瞅了我一眼，说：“这年头还有谁看书啊？”

“生意不好？”

“今天开门到现在，你是头一个客人。你说生意好不好？”

我望了望四周：书店沿江而立，僻静清幽，人源稀少，颇为冷清。

“这几个月来，每天光顾书店的客人几乎不到十个，而且大多是翻看一会儿便离开了。在这些人里，小孩占了大半。生意不好，所以打算处理完剩余的书后就关门转行了。本店图书最低十一元一斤。你进去看看吧，有喜欢的就拿出来称一称。”老板的话里透出无奈。

进至书店，发现最便宜的是哲学类，每斤十一元便可；最贵的是鉴宝类，每斤定价十八元。

“哲学类、文学类的书居然如此贱卖？”我不禁苦笑，“这是什么世道？难道世人真的都不读书了吗？”看着心爱的书籍被如此贱卖，我不禁伤感起来。

我尽可能多地挑了一些书，来到柜台。老板见我捧了这么多书，高兴道：“看来你是个爱书之人啊！”

老板正帮我称书，突然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枝油菜花；跟随其后的是她的父亲。

“爸，今天我要买本《红楼梦》原版，青少年版的我已经看完啦！”女孩一蹦一跳地说。

“原版的？比青少版的更难读懂哦！”父亲满脸笑意，话语里没有打击的意味，而是透出满满的慈爱。

“当然，没问题！四大名著我就差这一本了嘛！”

我微微一笑，对老板说：“谁说这年头没人看书？瞧，这不是来了一位吗？”

老板说：“她？她可是常客哩！”

我一愣，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老板便侧过脸，朝这个小女孩说：“从今天开始，图书论斤卖哦！喜欢的话，小朋友就多挑一些吧！”

“论斤……卖？”女孩露出错愕的样子。

我原以为女孩会像我那样高兴。可是，在老板跟她解释的过程中，女孩自始至终都面露错愕，甚至还有些怅然。

还没等老板解释完，女孩便抢着说话了：“怎么可以？书怎可以当白菜一样卖掉？书那么美丽，那么高洁……爸爸，今天我们多买一些吧，好吗？”我清晰地看见，女孩刚进门时那欢悦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奈，甚至是忧伤。

我付了钱后，没有离开，而是呆呆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孩子在书店里挑选书籍。书店内寂然无声，只有女孩挑书的声响，只有女孩征询父亲意见的话语。

好一会儿，女孩捧着书来到了柜台前。

“叔叔，这些书，我不要论斤买，而要按原价买下。”她把头转向父亲，“我用我攒下的钱，好吗？”

父亲微微一笑，说：“就随你。”

“小朋友——”

父亲把手一抬，止住了老板的话，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书是她最喜爱的东西，她容不得她最心爱的东西有哪怕一丁点儿被轻视，容不得她最心爱的东西有哪怕一丁点儿被践踏。这次，咱们就听她的吧。”

老板既高兴又感激，额外送了孩子一本书。他说，这是他送给一位“最美丽”、“最高洁”的读者的礼物。

我看着我手里的那一大堆书籍不禁无地自容。我自认是个爱书之人，但在这个孩子面前，我却觉得自己丑陋不堪。在这个孩子的心里，书是她精神的给养与情感的寄托，是圣洁不可侵之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书被当成白菜出售的事实。然而，我却那么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书”与“菜”对等的事实！

我何配称作一个“爱书之人”！

想来，在这个喧嚣浮躁的世间，我也正在变得庸俗起来。

我惭愧不已。自那一日之后，我时常来这个书店逛一逛。我会像那个小女孩那样，按原价购书，只为了那颗心灵的救赎。

然而，我知道，这书店终究会有关门的一天的。

某一日，当我再次路经这家书店时，发现它终究还是倒闭了。我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怅然若失。

忽然，我惊喜地发现，门上挂着一枝小小的油菜——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柔嫩，青翠，金黄，在阳光的照射下，飘出馥郁的光芒。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最美丽”、“最高洁”的脸庞。

这是小女孩专程为书举行的一场葬礼。她专程来此，为它们献上一声春天的问候，埋葬冬天的死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