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森的词学及其家族传承
2014-11-18陈水云
摘 要:桐乡汪氏是清代重要的词学世家。汪森是清初浙西词派的重要成员,在他周围还形成了一个以华及堂六客为代表的文人群体。他不但协助朱彝尊编成《词综》一书,而且对浙派词学理论的建设贡献极大,提出了尊词体和宗南宋的审美主张。正是在他的影响下,他的孙辈汪筠、汪孟 、汪仲鈖等发展了他的词学思想,并促成了汪氏词人群体的形成。
关键词:汪森;浙西词派;《词综》;汪氏家族;词学传承
作者简介:陈水云,男,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明清词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6-0127-07
对于清代浙江桐乡汪氏,人们大多只知道汪森;对于汪森的词学,也大多停留在对其《词综序》的了解上。其实,汪森及其兄弟不但协助朱彝尊编选《词综》一书,为浙西词派独张一帜,而且还以数量可观的创作称誉清初词坛,汪森有《月河词》一卷、《桐扣词》二卷,汪文柏有《古香楼词》一卷,或称其“丽而有则,婉而不浮”[1](P946),或谓“艳而有骨,劲而有韵”[2](曹溶《碧巢词跋》),或曰“步武北朝,不坠南渡以后习气”[2](聂先《桐扣词跋语》)。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以藏书家的身份,建造裘杼楼,收集宋元词集,并将这些藏书传于后代。特别是汪森,他的词学思想作为一份家族遗产,为汪氏后人所传承,这使得汪氏家族成为一个代续相传的词学世家。
一、文学活动
汪森(1653—1726),原名文梓,字晋贤,号碧巢。原籍安徽休宁,祖上为徽州巨贾,到清初,他的祖父汪可镇始迁居浙江桐乡。史载,可镇字景仁,“为人宽厚,勤俭居家,克敦孝友,尤喜周恤,人以缓急请,无不称愿以去”[3](卷15)。父汪淇,字漪伯,有三子,汪森排行第二,兄文桂,弟文柏,人称“汪氏三子”。汪文桂,初名文桢,字周士,号瓯亭,由府学贡生考授内阁中书,有《瓯亭漫稿》、《西湖近咏》传世;汪文柏,字季青,号柯亭,官东城兵马司正指挥,有《古香楼吟稿》、《柯亭文薮》、《柯亭余习》传世。汪氏兄弟幼而嗜学,昕夕勖励,尤喜藏书,建有裘杼楼,聚书过万卷,汪森另筑有碧巢书屋,文柏也有古香楼和摛藻堂,他们是浙西地区著名的藏书大家。文柏曾有诗记其家藏书之富:“何物满高楼,宋镌与秘录。青藜最可人,黄奶我所欲。香清凝座隅,色古悦心目。焉敢傲百城,拥书聊自足。”[4](《古香楼》)汪氏不但有收藏图书之嗜好,更有着承传文化保存典籍的责任感,汪森记载自己在康熙十四年(1675)与兄文桂在濮川民家访得《尚书详解》一书后说:“仲兄与余喜甚,复细翻前后,合五十卷,并《发题》一篇。其边幅微有鼠啮,纸虽破裂,不尽坏烂,字画差可辨,遂录而宝藏之。夫有先儒数百年经久之述作而仅有存者,复落于里井氓庶之手,使鬻于市,非余兄弟得见之,其为灰烬几何矣!”[5](卷4,《书〈尚书详解〉后》)汪氏还有抄本《裘杼楼藏书目》4卷,著录刻本530种5565册、抄本155种720册,首列宋人文集,次金元文集,次明初文集,以下为裘杼楼明人集目,以朝代分列,殿以王渔洋各种书目28种,凡60本。[6](P644)
汪森少好吟咏,曾营碧巢书屋以当吟窝,筑华及堂以燕兄弟及宾客。华及堂是一处园林所在,内有竹轩、蕉窗、石云居、浮溪馆、桐溪草堂、金粟玉溪山舍等建筑,朱彝尊为华及堂内回廊题名“浮溪环谷”。他们经常招集友人,在华及堂读书论学,饮酒赋诗,先后有“华及堂唱和”、“杨梅唱和”、“桐溪唱和”等活动,汪森还仿王维《辋川集》二十首之例,每一景各成一诗,文桂、季青、周筼皆有酬和,结集为《华及堂唱和诗》,为浙西诗坛一时之盛事。朱彝尊说:“休宁汪晋贤森,居桐乡县治东偏,筑裘杼之楼,积书万卷其上。延致吾友周青士、沈山子相与讲习诗古文辞。而哲昆周士治别业于鸥波亭北,令弟季青侨居雉城,往来酬和。于是,名流企其风尚,挐舟至者,履满户外。”[1](P946)俞南史曾有诗言及,自己客居桐乡,觞咏华及堂,得汪氏之厚遇,乐而忘归的情形:“庭芳狼藉渐成茵,忽忆家园草木深。千树梅花偏作客,一溪风雨惯留人。红螺泛酒灯前醉,素茧题诗砚北新。不是主人深结好,那能欢聚动经旬。”[7](卷1,《华及堂坐雨,书呈周士、晋贤》)。沈进是这些活动的见证者,也有类似的活动记载:“汪子晋贤招余读书桐溪草堂,寒暑晦明,几八九载,日与其哲昆周士、令弟季青、茂苑俞犀月、同郡周青士,从容文酒,互为倡酬。发兴吐音,大抵皆和平雅奏,草堂水石花木悉皆向荣,以为生人怡愉,歌咏之工,殆无过于是者!”[8](卷首,《粤行吟稿序》)
汪森早年拜师于曹倦圃、王迈人、曹顾庵,此三者乃明清之际浙西文坛领袖。曹倦圃(1613—1685),名溶,字洁躬,号秋岳,秀水人。明崇祯十年(1637)进士,官御使,入清官至户部侍郎,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词。曾主持文坛风会数十年,南北之才士多趋附之,有《静惕堂诗集》14卷、《静惕堂词》1卷。王迈人(1607—1693),名庭,字言远,号迈人,嘉兴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官至山西布政使。致仕后,优游林下几三十年,以著书明道自任,有《秋闲词》1卷。曹顾庵(1617—1679),名尔堪,字子顾,号顾庵,嘉善人。顺治九年(1652)进士,官至侍讲学士,是清初柳洲词派代表作家,也是清初浙西词坛领袖,著有《南溪词》、《南溪文略》等。在诸位名师指导下,汪森学业日进,眼界渐宽,逐步走上诗坛。“维时倦圃先生暨右吉、嵋雪、敬可、尧夫、筜谷、蓝村、巢友、东井、宜山诸君子,觞咏无虚日,而四方之文士骚客屦常满户外,既而鸳湖有集,西泠有会,凤观虎林,莫斯为盛!”[5](卷3,《盛匏庵诗选序》)汪森得以与浙西诸子相切磋,并与南北名流诗简往还,慕名访问者亦接踵而至。“海内名士闻声相思,舟车相接于达道。”[1](P447)当时,交往最为密切者为周筼、徐崧、沈进诸人,他说:“余少耽吟咏,雅爱同声,幸辱通人名彦率多相思命驾,有一至再至者无论,乃若频年浃月屐齿恒亲,风雨晦明,流连缱绻,则尝得数人焉。松陵则俞鹿床、徐臞庵,梅里则周筜谷、沈蓝村,苏台则俞旅农,琴川则顾雪坡,皆定交一日遂同函。盖竞擅才情,濡毫洋洒,凡登山临水,月夕花晨,怀人赠友,志喜言愁,有动于中,莫不于诗发之。往往斗韵拈题,逞奇斗艳,征歌飞爵,丙夜喧呶,以云乐志,良不诬也!”[5](卷3,《华及堂视昔编序》)他们不但有诗酒酬和,而且还共同编纂诗选或词选,推动浙西地区诗歌的发展,如汪氏兄弟与徐臞庵合编有《国朝诗风》,汪森与朱彝尊、沈进、周筼共辑《词综》等,特别是他们共同编选的《词综》一书,成为转变明末清初词风的一个最重要的选本。
在汪氏华及堂唱和的文人群体,既是一个诗人群体,也是一个词人群体。俞鹿床,名南史,字无殊,号鹿床山人,有《鹿床稿》,陈去病《笠泽词征》收有其《望湘人》“燕”一首;周筜谷,名筼,字青士,曾从王翃、王庭学诗,并与朱彝尊、李良年、沈进等相唱和,有《采山堂诗》8卷,又辑有《词纬》30卷、《今词综》9卷;沈蓝村,名进,字山子,号蓝村,诗词与周筼、朱彝尊各擅其胜,人多并称之,或曰“朱沈”,或谓“周沈”,有《蓝村诗余》;俞旅农,名瑒,字犀月,号旅农,曾馆于汪氏,有《胥台集》,与顾嗣立合辑《元诗初集》,《笠泽词征》录其《东风第一枝》一首,《千秋雅词》录其《千秋岁》一首;顾雪坡,名文渊,字湘源,一字纶思,擅长山水,有《海粟集》附词二首。特别是周筼,对词律之学有精深的研究,曾“遍搜唐宋元诸词家各调中有字句长短平侧变换者,分别体裁,辑《词纬》一书”[5](卷6,《周筜谷小传》),又曾协助蒋景祁编选《瑶华集》,参与校订沈雄的《古今词话》,还是汪氏兄弟与朱彝尊结交的介绍人,所以,吴熊和说:“周筼于清初词学的振兴颇有功绩。”[9](P430)这是一个与 “浙西六家”遥相呼应的浙派文人群体,他们,一个在南京龚佳育的瞻园唱和,一个在桐乡汪森的华及堂唱和。在康熙十八年,一个推出了《浙西六家词》,一个刊刻了《词综》,共同推动和促成了浙西词派的形成。特别是汪森和朱彝尊,通过《词综》的编纂把这两个浙派文人群体绾结起来,借助词选的编选和考订,明确地打出宗南宋、重姜夔、尊词体的浙派理论旗帜,并且在康、乾时期产生巨大的影响力。
二、词学思想
汪森对于浙西词派的推动,是参与编选、增订并刊刻《词综》一书。《词综序》谈到《词综》一书编选的前后经过。先是康熙十一年(1672),朱彝尊编成《词综》18卷,携至桐乡,为汪森获见,“览而有契于心,请雕刻以行”,但朱彝尊认为“宋元词集传于今者,记不下二百家,吾之所见,仅及其半而已。子其博搜,以辅吾不足,然后可”;后来,他北游京师,南至白下,继续广求博搜,“白门则借之周上舍雪客、黄征士俞邰,京师则借之宋员外牧仲、成进士容若”。[10](《发凡》)还有一部分是汪森购诸吴兴藏书家。经过三年多的时间,《词综》已扩展为26卷;同时,汪森也在朱彝尊的基础上继续搜辑宋元词集,他说:“予亦往来苕霅间,从故藏书家抄白诸集,相对参论,复益以四卷,凡三十卷。计览观宋元词集一百七十家,传记、小说、地志共三百余家,历岁八稔,然后成书。”[10](《发凡》)这就是通常所说的30卷本《词综》,它刊刻于康熙十七年(1678),汪氏兄弟文桂、文柏也参与了“讨论编纂”的工作,当然出力最多者要数周筼、柯崇朴了。汪森说:“若其论世而叙次词人爵里,勘雠同异而辨其讹,则柯子寓匏、周子青士力也。”[9](《词综序》)柯崇朴也说:“往岁壬子(康熙十一年),锡鬯偕青士过余,商榷词选,稍引其端而未究其续。既而青士去馆桐川(指汪森家),余与锡鬯奔走四方,碌碌无宁晷,越七年,汪子晋贤增定《词综》告峻,复寓书于余,相参诠次之。”[10](《词综后序》)不过,朱彝尊认为这个刻本尚非善本,亦即它并非是最终的定本,“思欲补辑以成完书”,但后来,他再也无精力从事《词综》的修订工作,这一重任最后落到了汪森的身上,当时协助汪森做修订工作的是周筼和沈进。他说:“辛酉春,青士偕山子过舍,相与燕坐草堂,出其远近所搜辑,并锡鬯所遗,复从故集 阅,汇为两卷,得词若干首,犹未备也。久之,各以事罢去。其后,从吴门藏书家得《梅苑》、《翰墨全书》、《铁网珊瑚》及宋、元小集二十余种,青士又从魏塘柯南陔携草窗所辑《绝妙好辞》,偕山子相为讨论,目视手钞,日无宁晷,而郡城曹子民表(为曹溶之后)亦时有缄寄,佐所不逮,共补人百二十有二,补词三百六十余首,裒然可观矣。”[10](《词综补遗后序》)这就是36卷本《词综》,它刊刻在康熙三十年(1691),这也是《词综》一书的最终定本。也就是说,《词综》一书的选辑,经过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初编18卷本(朱彝尊选辑),第二阶段是补编30卷本(其中朱彝尊增订8卷、汪森增订4卷),第三阶段是36卷补遗本(初刻30卷,补遗6卷,由汪森编选)。
汪森在与朱彝尊、周筼、沈进、柯崇朴讨论编选《词综》过程中,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词学见解,这些见解既与朱彝尊等人的有关论述相发明,也有汪森自己独到的看法和认识。
他论词观点的第一个方面,是批评《草堂诗余》对词坛的不良影响。他说:“世之论词者,惟《草堂》是规,白石、梅溪诸家,或未窥其集,辄高自矜诩,予尝病焉,顾未有以夺之也。”[10](《词综序》)所说“惟《草堂》是规”,指的是明末清初的词坛情况。柯崇朴说:“自有明三百年来,人竞贴括,置此道勿讲,即一二选韵谐声者,率奉《草堂诗余》为指南。”[11](《重刻绝妙好词序》)如著名词人陈铎(大声),曾效南宋方千里追和美成之例,遍和《草堂诗余》,结集为《草堂余意》。明末出版家毛晋有一句话描述了《草堂诗余》在明代流行的特殊景观:“宋元之间,词林选本几屈百指,惟《草堂》一编飞驰,几百年来,凡歌栏酒榭丝而竹之者,无不拊髀雀跃;及至寒窗腐儒,挑灯闲看,亦未尝欠伸鱼睨,不知何以动人一至于此也。”[12](《草堂诗余跋》)到清初,《草堂诗余》的影响力依然很大,如顾彩编选了一本名为《草堂嗣响》的词选,便是为了取诸继声《草堂》之意而名之曰“嗣响”。《草堂诗余》在清初词坛的影响还表现在创作上:“我朝斯道复兴,若严荪友、李秋锦、彭羡门、曹升六、李畊客、陈其年、宋牧仲、丁飞涛、沈南渟、徐电发诸公,率皆雅正,上宗南宋,然风气初开,音律不无小乖,词意微带豪艳,不脱《草堂》前明习染。”[13](张其锦《梅边吹笛谱序》)在浙西词派看来,《草堂诗余》对明清词坛的影响是不利的,首先是征歌分类的方式不符宋人实际,其次是选目上取舍失当,如填词最雅之白石词,《草堂诗余》却只字不取,胡浩然《立春》、《吉席》,僧仲殊《咏桂》等俗滥之作却悉数收入,“可谓无目者也”。[10](《发凡》)因此,朱彝尊在很多地方对《草堂诗余》极尽批评之能事,指出:“词人之作,自《草堂诗余》盛行,屏去《激楚》、《阳阿》,而巴人之唱齐进矣!”[1](P47)“三百年来,学者守为《兔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10](《发凡》)当然,他们把明代词坛的不振全部归结到《草堂诗余》,诚为过激之辞,其实,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以《词综》取代《草堂诗余》,即如《词综序》所说,“庶几可以一洗《草堂》之陋,而倚声者知所宗矣”。康熙十八年(1679),当朱彝尊听闻《词综》即将付雕时,欣然填词《摸鱼儿》一首,说:“别裁乐府,谱渔笛蘋洲,从今不按旧日《草堂》句。”[1](P313)
推尊以姜夔为代表的典雅词风,是汪森论词观点的第二个方面。汪森和朱彝尊对《草堂诗余》的不满,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草堂诗余》的鄙俗,朱彝尊将《绝妙好词》与《草堂诗余》相比后也说过“雅俗分殊”的话,并极力主张“绮而不伤雕绘,艳而不伤醇雅”的南宋词风,他认为“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像《乐府雅词》、《复雅歌词》、《典雅词》便是它的具体表现。在他看来,“填词最雅,无过石帚”,姜夔是南宋典雅词风的代表,所谓“姜尧章氏最为杰出”是也。[10](《发凡》)那么,姜夔之“雅”,又有哪些具体的审美表现呢?汪森说:“读白石词,见其用笔精严,有炉锤而无痕迹,良工刻玉,雕镂极精,更有天然之致,南渡以还,一人而已。”[5](卷5,《与周筜谷书》)本来白石词具有多方面的审美指向性,或意境清幽,或用语古雅,或审音尤精,但汪森只强调其“用笔精严”,亦即措辞遣句的骚雅峭拔,在字雕句琢后的自然天成之美,并在《词综》“姜夔”条下引范石湖云:“白石有裁云缝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声。”黄叔旸云:“白石词极精妙,不减清真,其高处有美成所不能及。”张叔夏云:“姜白石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过,汪森推崇姜夔也不仅仅是他的字雕句琢,而更着眼在他的“绮靡矣而不戾乎情,镂琢矣而不伤夫气”。[1](P455》)汪森认为在五代北宋,词坛虽称繁盛,但却有着“戾情”、“伤气”之弊:“盖词本盛于北宋,然或失之妖艳,或间杂俚语,或出以粗豪,至南宋姜白石,始扫除殆尽,称为独绝,而诸家则白石之后劲也。”[5](卷3,《故簏集长短句序》)“妖艳”、“俚俗”、“粗豪”等等,乃词在其初起之际不成熟的表现,而姜夔则格高韵雅,以健笔写柔情,化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达到词艺精工之极致。“西蜀、南唐而后,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转相矜尚,曲调愈多,流派因之亦别,短长互见,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箾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10](《词综序》)姜夔的意义,还在他开启了南宋典雅词派,正如朱彝尊所说:“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1](P453)
对于汪森《词综序》,值得一提的还有其“尊体”说,这也是他论词观点的第三个方面。词自产生以来,一直是以一种娱乐性文体面貌出现,在宋元时期多是以词为小道末技的,这一看法在明末清初依然十分流行,陈霆称,“词曲于道末矣”[14](P347);贺裳也说,“词诚薄技,然实文事之绪余”[15](P709)。到清初,随着词学中兴局面的全面到来,已有学者起而掊击“小技”、“末道”的观念,如曹尔堪以欧阳修和苏轼的文学成就批驳说:“以词学为小技,谓欧、苏非伟人乎?”[16](《锦瑟词序》)陈维崧在为曹贞吉咏物词作序时说:“仆每怪夫时人,词则呵为小道,傥非杰作,畴雪斯言?”[17](P365)朱彝尊虽然还沿用“小道”的说法,却是在肯定其社会价值的前提下论述其审美特征的:“词虽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为之,盖有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愈远。”[1](P453)很显然,朱彝尊这里是把诗词两种文体打通来看的,他还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诗降而词,取则未远,一自词以香艳为主,宁为风雅罪人之说兴,而诗人忠厚之意微矣,窃谓词之与诗,体格虽别,而兴会所发,庸讵有异乎?奈之何歧之为二也。”[1](P968)他主张词要有诗人忠厚之意,反对诗自诗、词自词,过度强化诗词的文体边界。在这一点上,汪森对朱彝尊的思想有所继承,但他比朱彝尊更坚决地否定了词为诗余的说法:“自有诗而长短句即寓焉,《南风》之操、《五子》之歌是已。周之《颂》三十一篇,长短句居十八;汉《郊祀歌》十九篇,长短句居其五;至《短箫铙歌》十八篇,篇皆长短句,谓非词之源乎?迄于六代,《江南》、《采莲》诸曲,去倚声不远,其不即变为词者,四声犹未谐畅也。自古诗变为近体,而五七言绝句传于伶官乐部,长短句无所依,则不得不更为词。当开元盛世,王之涣、高适、王昌龄,诗句流播旗亭。而李白《菩萨蛮》等词亦被之歌曲。古诗之于乐府,近体之于词,分镳并骋,并有先后。谓诗降为词,以词为诗之余,殆非通论矣。”[10](《词综序》)他根据词体的长短句式,把词的源头追溯到上古歌谣、《诗经》、汉乐府,确定词与诗具有对等的文体地位,然后,通过分析诗词倚声合乐的特点,描述了从六代到唐诗词倚声合乐的情况,指出唐代既有配乐的绝句,也有入乐的词体,说明诗与词并无先后之分。虽然汪森立论的依据并不完全成立,但他推尊词体的意向则是非常明确的,即通过《词综》一书引发了清代词坛尊雅黜俗的风气,并启动了清代词学向儒家诗教发展的方向。沈雄说:“晋贤与竹垞搜辑宋元未见词章,刻为《词综》三十卷,以广见闻,俾倚声者之有所宗,大有功于词者。”[18](P950)
三、家族传承
正如前文所说,桐乡汪氏家族,不但是一个著名的藏书家族,而且也是一个著名的文学家族:汪文桂有《鸥亭漫稿》,汪森有《小方壶存稿》,汪文柏有《古香楼吟稿》。就词而言,汪森有《月河词》一卷、《桐扣词》二卷,汪文柏有《古香楼词稿》一卷、《柯亭乐府》一卷。“晋贤先生读书好友,建裘杼楼以贮图书,有华及堂以延宾客,故子孙皆好学能文。”[19](P113)从汪森兄弟开始,藏书、交友、写诗填词已成为这一家族的文化传统,到乾隆年间汪氏孙辈汪筠、汪孟 、汪仲鈖等,依然较好地保存了由汪森兄弟收藏的裘杼楼藏书,并且发扬了祖辈传承下来的重文尚雅的文化传统,包括由汪森而来的词学传统。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他们对汪森的思想有继承也有发展,如果说汪森主要是以选本作为词学批评形态的话,那么汪筠等则适应时代风会,主要以论词绝句的形式从事词学批评,撰有《读〈词综〉书后二十首》、《书〈明词综〉三首》、《题本朝词十首》、《题陆南香〈白蕉词〉后四首》等,在当时亦颇有影响。
汪筠(1715—?),字珊立,汪森之孙。诸生,乾隆元年(1736)举弘博不遇,以附贡生授光禄寺署正,官至长沙知府,有《谦谷集》六卷。他幼耽吟咏,工于诗画,二十岁后诣益精进,自谓:“张炎论填词善改,惟诗亦然,盖吟安一字,虽少陵亦难之矣!”[20](汪璐《谦谷集后序》)对于家族丰富的藏书及过往的文采风流,他有一种无比的自豪感,并特地提到汪森在康熙时期的影响力:“一生嗜奇古,来往俱英流。开樽座常满,拂笺句共酬。文章动海内,解组归林丘。到今蓍旧尽,寂寞四十秋。”[20](卷2,《裘杼楼有述》)他尤为留心祖辈搜集和编刻的诗词文集,对汪森编选的《词综》、《明词综》都作过精细的研读,先后撰有《读〈词综〉书后二十首》、《书〈明词综〉三首》等。《读〈词综〉书后二十首》对近30位唐宋词人发表过看法,主要有唐五代的李白、白居易、温庭筠、孟昶、李璟、李煜、韦庄、冯延巳,北宋的林逋、张先、晏殊父子、柳永、苏轼、秦观、黄庭坚、毛滂、贺铸、周邦彦,南宋的吕渭老、朱敦儒、辛弃疾、姜夔、吴文英、高观国、史达祖、陈允平、周密、张炎,金元的张翥、吴彦高、赵孟頫、汪元量,以及李清照、魏夫人、无名氏等。大体上能准确地揭示各家的创作特点,比如李煜的“凄婉”、韦庄的“惆怅”、柳永的“浅斟低唱”、苏轼的“天风海雨”、周邦彦的“知音”、吕渭老的“深情”、朱敦儒的“潇洒”、辛弃疾的“清雄”等,至于南宋则基本上来自《词综序》提到的词人,以及承续南宋词风的张翥、赵孟頫等人,通过这些词人大体勾勒出唐宋金元词史发展的脉络。对于明词,他既肯定了明初刘基、高启、杨基的创作成就,也指出明代词乐失传后,使得大多数作者存在着率意“自度腔”的现象,而中叶词人如杨慎、王世贞等为词亦可“称佳”,末叶词坛流行写春风春雨之什,这些看法可以说是对明词发展三个阶段的切实评价。通观《读〈词综〉书后二十首》、《书〈明词综〉三首》,可以看出,汪筠实际上是以论词绝句形式撰写的一部唐宋元明词史。
汪孟 、汪仲鈖均为汪森的曾孙,孟 (1727—1770),字康古,号厚石,乾隆十五年(1750)举人,乾隆三十一年(1766)进士,曾官吏部主事,有《厚石斋集》十二卷;仲鈖(1722—1753),字丰玉,号桐石,乾隆十五年与兄孟 为同科举人,有《桐石草堂集》九卷等。汪氏兄弟俱以诗名,宗法宋人,与钱载、王又曾、万光泰等交往尤密,为乾隆时期秀水派的重要成员。他们比较自觉地承传了家族的宗风,对藏书和写诗填词也是情有独钟:“遗书万卷细披寻,裘杼楼中有嗣音;自执红牙轻按拍,酒阑灯灺一微吟。”[21](卷1,《题汪孝廉孟 〈理冰词〉四首》之二)并把《词综》作为其家族重要的文化遗产来传承,或谓:“宋元甄综有余师,潜采方壶共主持;漫浪人间寻野鹤,扣桐自味一家词。”[22](卷1,《题本朝词十首》之十)或曰:“甄综卷分三十六,缥厨手泽故依然。搜遗群玉群珠外,梨枣端须续续隽。”[23](卷5,《题陆南香〈白蕉词〉后四首》之四)乾隆九年(1744),汪氏碧梧书屋还重印《词综》补刻本,这是汪氏家族第三次刊刻《词综》。他们不但各有词集传世,如孟 有《理冰词》、仲鈖有《怀新词》,而且也像汪筠一样先后撰有论词绝句,孟 有《题本朝词十首》、仲鈖有《题陆南香〈白蕉词〉后四首》,继续发扬由汪森而来的词学传统。《题本朝词十首》撰写于乾隆元年,所论对象都是清初词人,包括朱彝尊、陈维崧、顾贞观、纳兰性德、曹溶、王士祯、李良年、李符、严绳孙、吴绮、楼俨、汪森等。从诗的排序看,它实际上有排座次的意味,将朱氏置于清词诸家之首,显然有推尊浙派之意,因为曹溶、陈维崧、王士祯在清初词坛活跃的时间较朱彝尊要早得多,他却直接受曾祖之影响,以朱彝尊为清初词坛第一人。在12位论评对象中,有6位是浙派词人(朱彝尊、曹溶、李良年、李符、楼俨、汪森),占全部总数的一半,亦可见其论词倾向。但他也能积极肯定其他派外词人,眼光还是比较开阔的,态度也是比较通达的。《题陆南香〈白蕉词〉后四首》是专门论述陆培《白蕉词》的。陆培(1686—1752),字翼风,号南香,一字南芗,平湖人。他推尊张炎等南宋词人,词风以清空为主,是以厉鹗为代表的中期浙派成员,厉鹗称赞他的词“清丽闲婉,使人意消”[24](P753)。王昶也认为《白蕉词》“声情妍婉,当与张蜕岩相上下”[25](卷26,《解连环小序》)。汪仲鈖对《白蕉词》的看法比较接近厉鹗和王昶:“词派相沿异实同,传心两字是清空;擅场如此今安有,一瓣香呈乐笑翁。”[23](卷5,《题陆南香〈白蕉词〉后四首》之一)但陈廷焯认为他的词“全祖南宋,自是雅音,但无宋人之深厚,不耐久讽也”[26](卷5)。
在乾隆时期,论词绝句的形式比较流行,由厉鹗《论词绝句十二首》和郑方坤《论词绝句三十六首》发端,而后有江昱《论词绝句十八首》、冯浩《题汪孟 〈理冰词〉四首》、章恺《论词绝句八首》、沈初《编旧词存稿,作论词绝句十八首》、陈锡熊《论〈问云词〉十二首》、吴蔚光《词人绝句九首》、沈初《编旧词存稿作论词绝句十八首》等,汪筠《读〈词综〉书后二十首》、《校〈明词综〉三首》,汪孟 《题本朝词十首》,汪仲鈖《题陆南香〈白蕉词〉后四首》与上述诸家一起构成乾隆时期词学批评的繁盛景观,为浙派词学的进一步发展作出了新的贡献。
总之,桐乡汪氏是清初浙西地区重要的文学家族,在其周围还形成了一个以“华及堂六客”为代表的文人群体。汪森在与朱彝尊交往,特别是在合作编纂《词综》的过程中,形成了以尊词体和宗姜夔为核心的词学思想。到乾隆和嘉庆时期,他的词学思想也为其孙辈所传承,亦即汪森不但推动了浙派词学的发展,也促成了汪氏家族词人群体的形成。
参 考 文 献
[1] 朱彝尊:《曝书亭全集》,王利民等校点,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
[2] 聂先、曾王孙:《名家词钞》,四库存目丛书补编本.
[3] 光绪《桐乡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本.
[4] 汪文柏:《柯亭余习》,四库未收书辑刊本.
[5] 汪森:《小方壶文钞》,清代诗文集汇编本.
[6] 黄裳:《黄裳文集 近代偶拾》,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
[7] 汪森:《华及堂视昔编》,康熙四十六年(1707)刻本.
[8] 汪森:《小方壶存稿》,清代诗文集汇编本.
[9] 吴熊和:《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
[10] 朱彝尊、汪森:《词综》,长沙:岳麓书社,1995.
[11] 周密:《绝妙好词》,张丽娟校点,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
[12] 毛晋:《汲古阁书跋》,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
[13] 凌廷堪:《梅边吹笛谱》,载陈乃乾:《清名家词》第6册,上海:上海书店,1982.
[14] 陈霆:《渚山堂词话》,载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15] 贺裳:《皱水轩词筌》,载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16] 汪懋麟:《锦瑟词》,载陈乃乾:《清名家词》第4册,上海:上海书店,1982.
[17] 陈维崧:《陈维崧集》,陈振鹤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8] 沈雄:《古今词话》,载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19] 王昶:《蒲褐山房诗话》,济南:齐鲁书社,1988.
[20] 汪筠:《谦谷集》,四库未收书辑刊本.
[21] 冯浩:《孟亭居士诗稿》,清代诗文集汇编本.
[22] 汪孟 :《厚石斋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本.
[23] 汪仲鈖:《桐石草堂诗集》,乾隆二十年刻本.
[24] 厉鹗:《樊榭山房文集》,陈九思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5] 王昶:《春融堂集》,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
[26]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屈兴国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83.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