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慈悲》主题的多样性研究
2014-11-17王玲
王玲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妮·莫里森于2008年推出了自己的第九部小说《慈悲》。小说出版当年就成为《纽约时报书评》2008年度十大最佳图书之一。在她的每一部作品中,莫里森都以其独特的写作视角把黑人女性寻找自我的历程和重构非洲民族记忆的进程结合在一起,从而对非裔美国人经历的奴隶制和自由进行探索。她的作品通常以表现和探索黑人的历史、命运和精神世界为主题,思想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在一起,同时对人性进行深入剖析,具有时代感,在思想内容和叙述手法上都将黑人小说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她的最新小说《慈悲》也不例外,其多样化的主题和高超的叙事技巧得到了评论家们高度的评价和肯定。莫里森用超越种族和性别的视角“彰显了她对历史、社会和人心的深刻洞察”。正如作家厄普代克所说:“《慈悲》是莫里森又一个崇高和必要的小说课题,揭露出了奴隶制度的罪恶和作为非裔美国人的艰难。”
由于故事背景和小说人物的复杂性和多样化,小说《慈悲》的主题也具有多样性。成长主题在《慈悲》中随处可见。当然种族和奴役也是《慈悲》中必不可少的主题,另外,爱这一永恒的主题在《慈悲》中有了更广泛的体现:母爱、夫妻之爱、姐妹情谊等。
《慈悲》中的成长主题
“成长”一直以来就是文学作品的一个永恒的主题。莫里森作为一名黑人女性作家,她的多部小说都在探讨黑人小女孩的艰难的成长历程,希望通过小说中一个黑人小女孩的成长之路为诸多黑人小女孩提供一条改变自己命运、获得独立和新生的成长道路。她的最新作品《慈悲》不但讲述了黑人小女孩弗洛伦斯的成长历程和命运,更是突破了种族和肤色的限定,把笔触伸到了另外三位不同种族的女性的成长历程:印第安土著人莉娜、白人奴隶主瑞贝卡和混血儿索罗。从全书奇数章节的弗洛伦斯用第一人称对“卖女为奴”事件的回忆和描述中读者可以感受到弗洛伦斯成长过程中的无助与迷茫,母爱的缺失、精神上的过早“断奶”让她在成长的过程中迷失了自我:在雅各布农场,小弗洛伦斯“总想讨好别人,尤其是还愿意为别人的卑劣而自责”。“她对一点一滴的友爱都深深感激,即使是拍拍头和赞许的一笑。”在对待和自由人铁匠的爱情上,她更是完全失去了自我,不顾莉娜的忠告,把铁匠当成她的“塑造者”和“世界”,甚至“不想要没有你的自由,因为只有与你同在我才是活着的。而失去自我的爱却遭到了铁匠的拒绝和抛弃,但是经历了为女主人瑞贝卡寻找治病者铁匠的艰辛之旅后,尤其是听到铁匠责骂她没有大脑,没有自我,甘愿为奴时,她开始思考并意识到精神上的自由对女性自我的重要性,并选择讲述和书写的方式获得女性自我身份的认同。被家人抛弃的瑞贝卡在父权制的社会里是一个没有独立个体身份,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白人女性。幸运的是,她虽然被父亲“出售”并用船邮给了从未谋面的丈夫雅各布,但却收获了自己命运前景中最安全的身份——“成为妻子,她可能会有孩子,因此能确保得到一些感情”。善待自己的丈夫,与庄园里的奴隶和睦相处暂时抹平了瑞贝卡被家人抛弃的痛苦经历,但是孩子的接连夭折和丈夫的离世让瑞贝卡性情大变,迷失了自我,开始虐待和自己曾同甘共苦的几位女性奴隶并试图通过基督教寻求心灵上的慰藉。作为印第安土著人,莉娜是她所在部落遭受瘟疫袭击后的幸存者之一,并被白人基督教长老收留。由于“害怕再次流离失所,在这个世界上孤单一人,无家可归”,莉娜只好皈依了基督教。至此,莉娜失去了自由和主体身份。尽管被改了名字,但莉娜印第安人骨子里的信仰忠诚让长老会的人认为她是一个难以改变、顽固不化的人,被主人侮辱虐待后,莉娜又被卖给了雅各布:“结实女性,基督教化的,能做一切家务,可用来交换商品或钱币。”在雅各布农场初期,莉娜重新找回了自我,实现了自我价值。能干的莉娜教会了主人如何播种,如何把捕到的鱼晒成鱼干等,是农场不可或缺的角色。女主人瑞贝卡来到农场后,莉娜还是方方面面、全心全意协助她并与她结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即使在瑞贝卡性情大变后还是坚守自己的价值观:“对承诺的坚持,抑或是一种光荣。”海难唯一的幸存者混血儿索罗性格孤僻,举止怪异,在雅各布农场处于一种被孤立的状态。她的蜕变和成长是通过生育的经历完成的。这一点从她把自己的名字由“索罗”改为“圆满”就可以看出来。
《慈悲》中的种族和奴役主题
莫里森在《慈悲》中不但描述了黑人奴隶的悲惨遭遇,也不惜笔墨地描写了北美殖民地初期印第安土著人、白人契约劳工和白人奴隶主的生存状况。在小说中,除了女主人公弗洛伦斯之外,白人农场主雅各布、农场女仆印地安土著人莉娜、农场女主人白人瑞贝卡、农场女仆索罗、两个白人契约劳工威拉德和斯库利以及弗洛伦斯的母亲都被给予了一个章节来讲述或回忆他们各自的悲惨遭遇和痛苦经历,以此来证明种族和肤色不是蓄奴制产生的决定性因素,从而凸显“奴役”跨种族、跨性别、跨灵肉的普遍性和摆脱这类枷锁的艰难。
小说中诸多人物遭受的奴役是双重的:身体奴役和精神奴役。在奴隶主奥特加的庄园里,雅各布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奥特加向雅各布描述奴隶们的才干、缺陷和潜能,却绝口不提他们身上的累累伤痕。那些伤疤看上去就像盘绕在他们皮肤上的错了位的静脉一样,其中一个甚至脸上还有法律裁决后留下的烙印,那是因为他两次袭击白人。”弗洛伦斯和她的母亲在“卖女为奴”事件后精神上所受到的创伤是显而易见的。在雅各布农场,小小的弗洛伦斯虽然身体上没有遭受太多的奴役,却因为母亲的“抛弃”而成为了一个爱的乞儿,精神上备受奴役,没有了安全感和归属感,尤其是在对铁匠的爱上完全失去了自我,那句“只有你拥有我”的爱情告白就是弗洛伦斯精神上无意识被奴役的真实体现。此外,担心女儿会重蹈自己的命运:“在这个地方,女性就像敞开的伤口,没有办法愈合。即便是疤结痂了,脓血还在下头。”出于对女儿的爱和保护而“舍弃”女儿的母亲所遭受的精神和心灵上的痛楚更是难以名状。同样的,身为印第安土著人的莉娜在天花瘟疫几乎灭绝自己部落后也成为了白人的奴隶,在身心上遭受到摧残和迫害后又被卖给了雅各布:“那个时候,莉娜肿胀的眼睛已经消肿了,脸上、胳膊上和腿上的鞭伤已经愈合了,几乎让人注意不到了。”索罗的早期遭遇更是悲惨,作为沉船事故的唯一幸存者,她失去了挚爱她的父亲,被锯匠救起后却又遭到了锯匠两个儿子的强暴并被送给了雅各布。肉体和精神上的创伤让索罗成为一个言行举止怪异的人,并且成了别人排斥的对象。小说中雅各布和他的妻子瑞贝卡作为白人,作为主人也同样受到了心灵枷锁的折磨,尤其是精神上的奴役更为明显。雅各布“仁慈”地答应了弗洛伦斯母亲带走她的女儿的请求不仅仅是因为他被弗洛伦斯母亲眼中的恐惧惊住,同时是希望妻子瑞贝卡能从和他们被马踏而死的女儿同岁的小弗洛伦斯身上找到慰藉,更重要的是这一行为能削减他自己精神上的创伤。他自己也是一个孤儿,有着不幸的童年经历:“要么偷食物要么行乞,或者作为差使获得微薄报酬过日子。”此外,对奥特加财富的羡慕和嫉妒则是戴在雅各布精神上的另一枷锁,也是加速和导致他死亡和雅各布庄园失落的直接原因。父亲为了省下继续抚养16岁女儿瑞贝卡的钱而把她“出售”给了远在美洲的从未谋过面的雅各布时,瑞贝卡就已经体会到了被父母抛弃的痛苦,同时也套上了人生的精神奴役枷锁。虽说瑞贝卡的婚姻生活比她预想的要好,但是亲眼目睹自己的四个孩子接二连三地夭折,瑞贝卡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尤其是在丈夫雅各布染病去世后觉得自己成了“无主的女人”,精神几近崩溃,信仰和性情大变,打骂虐待莉娜和索罗,还计划把弗洛伦斯卖掉,让自己所背负的精神上的奴役枷锁肆意地去伤害周围和她原来情同姐妹的人。endprint
《慈悲》中爱的主题
莫里森说过:“我写的一切东西其实都是爱。”爱是莫里森小说的基本主题,也是《慈悲》要表现的重要主题之一。在莫里森的这部小说中读者们不但能感受到那种与众不同甚至是异化了的母爱,还可以捕捉到雅各布庄园中来自不同种族、有着不同身世和遭遇的四位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以及雅各布和瑞贝卡之间的夫妻之情等。
1.《慈悲》中的母爱
和以往的作品相比,《慈悲》中弗洛伦斯母亲出于深沉母爱的选择和行为不但受到了自己女儿和恩惠的施予者雅各布的误解,更是让读者难以解读在小说的最后一个章节中,被给予了话语权的母亲解读了一直以来被误读的母爱情节——让雅各布带走八岁的女儿而不是自己和还在吃奶的儿子。当母亲意识到女儿正在发育的胸脯已经引起了主人奥特加的注意时就担心女儿被侵犯,重蹈自己的命运。但是作为一个女奴,她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女儿。因此当她从挑中自己抵债的雅各布的眼神中判断出“他的心里没有兽性”时,果断地抓住机会乞求雅各布带走女儿而不是自己来抵债。与其说是雅各布施予的恩惠让弗洛伦斯的命运得以改变还不如说是伟大的母爱让她的命运有了转机。对女儿的爱与保护让弗洛伦斯的母亲放弃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而无怨无悔地留在了灵魂和肉体都倍受折磨之地。这是怎样深沉,怎样真挚的母爱!遭受母女分离之痛来到雅各布庄园的小弗洛伦斯是可怜的,同时遇到莉娜她又是幸运的。莉娜虽然没有做过母亲却对小弗洛伦斯爱护有加,给予了她一个母亲的关爱和保护。而弗洛伦斯也由于莉娜的爱护而尊重和信赖她。“做母亲或者拥有母亲的渴望……深入到她们两个的骨髓之中。”在生活上莉娜全心全意地照顾弗洛伦斯,给她做衣服和鞋子;在心灵上莉娜给予了弗洛伦斯母爱般的慰藉,在无数个夜晚陪着弗洛伦斯给她讲故事,尤其是那些母亲从狼窝和自然灾害中奋力抢救孩子的故事,进行心与心的交流;当弗洛伦斯疯狂爱上铁匠而完全失去自我的时候,莉娜又在思想上及时给予弗洛伦斯劝导和告诫。“你是他树上的一片叶子。”“我们从来没有塑造过世界,是世界塑造了我们。”正是亲生母亲浓厚的母爱和莉娜所给予的超越种族的母爱让弗洛伦斯脱离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奴役,而最终成为一个精神上独立自由的女性。
2.《慈悲》中的姐妹情谊
姐妹情谊(sisterhood)是黑人女权主义批评的话语,也是黑人女性作家创作实践中经常出现的情节。在《慈悲》中四个女性突破了种族文化的障碍,在共同求生存的基础上在雅各布农场建立起了情同姐妹般的情谊。在白人契约劳工威拉德和斯卡利眼中,雅各布农场是由“一对善良的夫妻(父母),三个女仆(可以叫作姐妹)和帮得上忙的儿子”组成的一个家。在瑞贝卡乘船从欧洲前往美洲新大陆的漫长旅途中,她一直为自己未卜的命运担忧,正是那些身份卑微(小偷、妓女甚至是犯人)和她一同前往美洲的姐妹们开导她,帮助她,消解了她的忧虑,这些萍水相逢的女性之间也有一种姐妹情谊所在。这也是那些和她同船来美洲的女性出现在她生病后的幻觉中的原因所在。瑞贝卡来到雅各布农场之后,虽然说刚开始和莉娜之间有来自种族的和女性本能的敌意,但是严酷的荒原生活让两个人很快消除了彼此间的敌意。“但是这种敌意,在荒原上是毫无益处的,也就‘胎死腹中了。”艰难的农场生活让两个人相互帮助,相互支持,“不仅因为一个要为另外一个捏走胳膊上的黄蜂,不仅因为她们两个人合力才能把母牛从围栅边赶走,不仅因为一个在捆蹄子时另一个得按住头,主要是因为她们谁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者怎么做才好。”就这样,白人女主人瑞贝卡和印第安土著人女仆莉娜之间逐渐由互相敌视,到互相接近,再到互相理解,结下了深厚的超越种族和身份的姐妹情谊。
3.《慈悲》中的夫妻之爱
雅各布在征妻广告中这样定义自己未来的伴侣:“健康、贞洁、愿意出国远行。”而从欧洲来到农场的瑞贝卡完全符合他的理想伴侣的要求:“她不属于任何教会并且已经到了生育年龄,顺从但并不卑微,受过教育但并不高傲,独立但有教养。她身体里没有丝毫泼妇的因子。她从来没有因为生气而提高嗓门说话。”雅各布觉得自己很幸运得到这样的妻子,特别是到奥特加庄园后见识到奥特加的妻子的矫揉造作后更觉得“自己的瑞贝卡更有价值”。在瑞贝卡看来,她和雅各布的婚姻是成功的,和其他的夫妻相比,在人格上他们比别的夫妻平等,因为他们夫妻二人生活在一起就像两棵相互依傍的树,“树根相依、树冠相拥。生活富足之外不需要其他任何人”。这样的夫妻之道在当时的父权制下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结语
《慈悲》的艺术感染力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巧妙的叙事手法和多样化的人物塑造,同时其主题的多重性也功不可没。独特的叙事视角和叙事语言让这部小说充满了深邃和宽广的文化内蕴,超越种族和文化的多样性人物刻画所蕴含的多重主题不但多角度、多侧面地再现了三百多年前的北美生活场景,还极大地丰富了这部小说的审美价值和思想蕴含,从而凸显了莫里森写这部小说的初衷:生活在不同种族、不同宗教和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应当互相帮助、互相包容,用多元化的理念克服和消除人类生存中的来自种族和性别的奴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