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命代言
2014-11-17张华
张华
葡萄,是华文女作家严歌苓为文学画廊塑造的一位独具个性的艺术形象,也是当代文学史上最光彩照人、最具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这个神奇的女子来自严歌苓的小说《第九个寡妇》。
故事开始于20世纪40年代。孙怀清用两袋白面的价格救下了逃黄水的七岁女童葡萄,并让她成了自家的童养媳。葡萄吃苦耐劳、执拗无惧,是家里的主劳力。葡萄十四岁时,鬼子进村抓“老八”,鬼子让媳妇们认领自己的丈夫,葡萄并没像其他的女人一样认领“老八”,随后丈夫被“打孽”,葡萄成了寡妇。葡萄和公爹孙怀清在战乱中支撑着家业。解放后孙怀清被定为地主恶霸执行枪决,葡萄从死人堆中救下了孙怀清并把他藏匿在自家地窖中,一藏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葡萄经历了土改、“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四清”、“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疾风暴雨的政治运动,并承受了爱人朱梅病逝、与情人少勇反目、怀孕生产将儿子送人、情人冬喜救灾牺牲等一系列生活磨难。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险恶,葡萄始终恪守着最朴素、最基本的人伦准则,并坚守着一个信念,义无反顾,风雨不动,那就是好赖都愿意活着。
坚韧强悍的生命活力
活着,是民间百姓最低廉的生命要求,但在非常年代也成了最奢侈的生存理想。连年的天灾,人们食不果腹,像牲口一样吃树叶,剥树皮,从鸡的嘴里抢夺蝗虫。为了一口吃食,要脸面的谢哲学尊严丧尽,无脸回家,用裤腰带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为了一口吃食,李秀梅的娃娃个个眼光冷毒,六亲不认,狼崽子一样的目光吓得母亲一哆嗦;为了一口吃食,四岁的孩子活活烫死;为了一口吃食,孬种四合吃了死妻的一条大腿。在自然的残酷面前,人们渐渐丧失了人性与理智,变得野蛮冷血,充满了兽性。战争、打倒、批斗,连绵不断的人祸,更强化了人们潜藏在心底的阴暗,身体的亏空与政治的狂热,激发了人们精神上的亢奋,大家血海深仇,怒发冲冠,挥舞着拳头,高呼着口号,宣泄着无名的愤怒。在“三反”、“五反”运动中成为“敌人”的“瘸老虎”,在游街遭受羞辱之前,一头扎进了烂泥潭;在“文化大革命”中,作家老朴蹲监狱挨批斗,藏匿在葡萄的家里疗救精神的伤痛。每一个人,都在生命的边界线上苦苦挣扎,人们或活得兽性、疯狂,或活得憋屈、窝囊,而唯有葡萄,以自己的生存智慧,活出了生命的滋味。
生命无惧,葡萄用一双幼兽般的眼睛昭示了她对命运与生活的力量。葡萄的眼睛从不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用严歌苓的话来说,就是“这双眼睛看着你,让你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幼兽的无惧来自它未经世事的单纯,葡萄的无畏来自一种天然的懵懂,来自蒙昧未开、不知深浅,来自一种自然恩赐的生命力量。恐惧是人类先祖在与外部世界做斗争的过程中,面对压力与失败而产生的一种惊怕情绪,这种情绪经过千万年的积累,转化为一种社会无意识,汇集在人类的血液里默默流淌,而葡萄的血液里没有这种东西。
面对形形色色的人,葡萄没有恐惧,她挺起胸脯,硬气地活着。在孙家做童养媳,婆婆刁难刻薄她,她刷锅纺线,辛苦劳作,身体像拔节的庄稼,长得标致发实,活得自由快乐;面对中央军二流子般的挑衅,为了护住自家铁锅,她抓起碗口粗的项门杠,叉开两腿,要夯死对方。面对疾风暴雨般残酷的政治运动,葡萄从不慌乱,动作、脚步里全是主意。她偷偷把要被处以死刑的孙怀清藏匿在地窖中,拓气孔抹石灰,烧砖窑垒院墙,蒸馍馍包扁食,喧嚣的地面世界之下弥漫的全是葡萄创设的静谧与安宁。面对自然灾害,葡萄更显现了她的生存智慧,虫灾后肥大的蝗虫被葡萄箩干净,平铺在铁锅上慢慢焙,下大油撒辣子面,外酥里嫩,又脆又焦;为了度过饥荒,葡萄养母猪,喂猪娃,剁蜀黍棒子,收泔水拉酒糟,拌成饲料喂猪。当史屯饿殍遍野的时候,葡萄凭借着自己的生存智慧、无畏精神和辛勤劳动,依然活得水灵润泽。她和公爹一样,“活着就为干活干得漂亮,干一天漂亮活儿咬下一口馍味道美着呢”。在别人眼里,葡萄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是个被地主恶霸压迫的童养媳,是个社会中的弱者,是个被拯救的对象。但在生命的舞台上,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巨大的能量,从不会失去生活的勇气与信心,生活越艰难,她的生命就越精彩。
葡萄强悍的生命力还表现在她的生养上。年轻的小寡妇怀孕,旁人的舌头会把人压死,可葡萄不在乎。她用根大布带子把肚子紧紧缠裹上,五个月时依然敢把秋千荡到云端。生孩子时,她疼了两天一夜,一块毛巾都咬烂了,她像一条母狗一样大叉着腿半蹲着,“扑通”一声,黄水决堤,血肉性命滚开水一样烫人,她坚信,天让你生,就能让你养。葡萄哺乳着新生的婴儿,在孙怀清眼里,她根本不像仅做了三天母亲的母亲,她像是做了几世的母亲,安泰、沉着。
不仅如此,葡萄还善良、宽容。她帮助李秀梅,善待“瘸老虎”,救助老朴,抚养弃婴。葡萄的内心干净纯洁,清爽透灵,没有丝毫杂质。葡萄是民间生命力量的象征,她厚重包容,坚韧强悍,就像传说中的地母之神,以旺盛的生命力,滋养万物,恩惠生灵。在小说篇末,严歌苓也把她隐喻为挽救家族于病苦的祖奶奶,赐福救灾,给族人带来幸福安康。
匍匐大地的生存方式
在《第九个寡妇》中,人物的命运被时代与政治的浪潮紧紧裹挟,时起时伏,今日叱咤风云,慷慨激昂,明日就缩手缩脚,遭揪斗、受批判,生命的尊严与价值、个人的情感与命运被完全淹没在时代的洪波巨浪中。人们抛弃了生命的理性,盲然地被历史的狂热所挟带,将一次次的革命行动,一场场的辩论批斗,演变成一场场鸡飞狗跳的闹剧。红色激情的燃烧,产生了盲目的冲动与狂热的破坏欲,这正如炙烤大地的烈日,在人性的历史展台上,无数的男男女女被烈日灼伤,但葡萄以匍匐大地的生存方式,依然保持了自身的丰盈多汁,水灵饱满。
首先,葡萄匍匐大地的生存方式,体现在阶级斗争与发展生产的辨证关系上。
作为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葡萄根本无心去知道一些政治名词,更不想去了解一些政治大道理。在红色激情狂躁喷射的年代,她并没有被众人疯狂的斗争热情所裹挟,而是凭借着自己朴实的生存直觉和辛勤劳作的生命惯性,默默耕耘,顽强生活。endprint
面对一次次战乱,一次次斗争,葡萄总是关门闭户,趴在地上,眼睛挤住门缝,向外张望,她看到的是一条条撒野的腿……葡萄用匍匐大地的观察视角窥探着外部世界,这种自下而上、一孔洞之的视角,是一种民间的视角,它自有它认识的不全面,但它代表了一种最真实、最朴素的民间认知。
葡萄从小就懂得看人的腿,她觉得腿比人的脸诚实。每回打起来,打人也好,打仗也好,连打狼、打耗子、打蝗虫、打麻雀,那些腿都精神着哩,只要没啥可打,太平了,那些腿连拖都拖不动,可比脸无精打采多了。人们裹挟在阶级斗争的狂热之中,轮番地打倒这打倒那。例如,革命的寡妇蔡琥珀作为村妇女主任不清楚“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么回事,但这并不妨碍她站在时代的前头开展革命工作,她知道又有了时代的新敌人。新名称、新敌人,就标志着新时代。人们在说“打”字的时候,充满了亢奋,这“打”字不是说出来的,是炸出来的,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葡萄不明白,扬起嗓门就质问,啥时候打井呢?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马尿呀?葡萄不理解“阶级斗争”的大道理,她所知道的是“春耕秋种,夏收冬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按照大地赋予的耕作规律和生存原则辛勤劳作,她代表着民间未被异化的生活理想。
为了赶超英美、打倒美帝,人们沉浸在大炼钢铁的狂热之中,虚妄的热情与炼钢的炉火一起熊熊燃烧,人们在小高炉冒起的通红云烟中喧笑。柿子成熟了,人们顾不上收;红薯埋在地里,霜冻后刨不出来;红枣沤成了酒,偷吃的果狸都喝醉了。庄稼汉们不再惦记自己的收成,人们走路都是舞台上的“急急风”,一心想着造大炮,打美帝,解放台湾。唯有葡萄是个落后分子,她游离于狂热的人群之外,一心喂养猪娃子,护着她的大铁锅。她不稀罕什么劳模的光荣称号,为了保住熬猪食的大铁锅,她大闹炼钢场,“阻碍”大跃进。狂热的政治热情,像一个巨大的吸盘,紧紧吸住了史屯的每一位老百姓,大家在历史的舞台上上演着一出出闹剧;只有葡萄,她抵御着这股强大而狂妄的力量,并依靠自己朴拙的生命直觉与强大生存力量,度过一次次的生存危机。
其次,葡萄匍匐大地的生存方式,体现在阶级斗争与人性伦理的关系上。
“亲不亲,阶级分。”阶级斗争理念下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观念摧毁了中国大地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人情伦理。孙少勇为了谋求政治上的进步,上缴了父亲孙怀清埋藏的全部大洋,并主动要求政府枪毙“反革命”孙怀清。葡萄不明白,为什么“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自己的“情哥哥”孙少勇都进步成了个她不认识的人了。葡萄不理解,孙怀清辛辛苦苦维持家业,他把谁家孩子扔井里去了?他睡了谁家媳妇?他给谁家锅里下了毒?孙二大再错能有人头落地的错?葡萄的质问,是站在人性角度发出的疑问,她自然不明白革命本身的暴力性质,不明白革命是通过颠覆现存的政治制度与社会秩序,从而实现社会财富再分配的暴力运动。阶级划分的强制性与粗暴性,以及阶级情感的简单与不近情理,撞击了葡萄的善恶标准与伦理观念,葡萄不明白,自己替孙二大收账,自己到底是“喜儿”还是“黄世仁”?但葡萄匍匐大地的生存方式,使她恪守着千年流传下来的善恶标准,遵循着祖辈沿袭下来的伦理观念,在“阶级情感”与“人性伦理”上,葡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在葡萄眼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区委丁书记并没有因地位之高、权势之大而让葡萄仰视畏惧;“瘸老虎”并没有因地位卑微、性格懦弱而让葡萄不心生善意,行生善举;作家老朴并没有因春风得意抑或落魄潦倒的人生际遇而让葡萄对他有什么改变。葡萄始终是那个葡萄,那个对谁都一个心眼子好到底,那个读书认字不笨,一到阶级、觉悟问题就变成糨糊脑子的笨女子。
自主淳朴的情爱观念
无论自然环境多么残酷恶劣,社会环境多么无序混乱,葡萄始终依照自己的本心与本性畅快自由地活着,她就像一粒散落在石缝里的种子,经历了狂风暴雨,经历了晨星暮霭,顶破种壳,七扭八拐,它终究要拱破石头,露出笑脸,在阳光下顺畅呼吸,自由生长。葡萄就是这粒种子,她要活得自由,活得舒畅,就像虫灾后满地的蝗虫经她之手能变成美味佳肴一样,她也能将卑贱的生命活出夏花般的灿烂,这种生命态度还鲜明地体现在她的情爱观念上。
葡萄一生的命运走进了六位男人,分别是丈夫铁脑、琴师朱梅、情哥哥少勇、情人冬喜、求欢者春喜,还有作家老朴。面对每一段情事,葡萄都遵循着内心自主淳朴的意愿,她不会压抑自己正常、合理的情欲,将自己熔铸到贞洁烈女的礼教牌坊里,也不会扭曲情感,放纵欲望,成为招惹是非、人尽可夫的放荡女子。她接受命运,随遇而安,她又主宰命运,独立自主。她怜惜琴师朱梅,在情感上掏心掏肺地付出与给予;她坚守自己的人伦准则,拒绝少勇以爱的名义对自己进行政治洗脑;她因喜欢冬喜的善良而喜欢上这个丑人,并在荒坟野地中燃烧自己的情欲之火;她以拼死的劲头面对少年春喜雄性荷尔蒙的爆发,并在若干年后居高临下地蔑视睥睨成年春喜由于官位砝码而滋生的性占有思想和性特权观念;她按照女性的直觉信任作家老朴,他俩像人到中年的夫妇一样,相濡以沫,守护着生活的静谧与安宁。
葡萄是水一样的女子,她温润如玉,柔和细腻,让人心生温暖,沉醉融化。她细长的手指为少勇撩拨清水,清洗头发,手指温暖地滑过少勇的脖颈,让少勇麻酥酥地沉浸在女性的温存之中。葡萄不同于少勇的妻子朱云雁。少勇慢慢发现,“成了干部的女人实际上不是女人”,朱云雁将家当成旅馆,行李卷随时扎成捆儿准备下乡工作,少勇提出的性要求在她眼里粗俗地和落后农民没什么两样,少勇“靠敬着她”和朱云雁生活了一年又一年。从朱云雁身上,少勇已经嗅不到女性的生命气息,享受不到女性的温存、性爱的美好和家庭的温馨。在视“性”为丑陋、粗鄙的家庭氛围中,在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中,少勇体会到的应该是冷漠、隔阂、疏远。
而葡萄不会这样,她从不回避自己自然正常的性爱需求,她懂得两性关系之间的相互性,敢于正视自身欲望,能依合自身天性自如处理两性情爱中的主客体关系。葡萄谈不上解放天性,因为她的自然天性从未遭受过压抑与扭曲。作为性爱关系的一方,葡萄毫不造作忸怩,她酣畅淋漓地享受着性爱带来的快感,同时也给予对方一种生命的满足与情感上的润泽。在食不果腹的灾荒年月,通过如胶似漆的鱼水之欢,葡萄滋润了自己,也滋养了爱她的男人冬喜。在情爱关系中,葡萄不是毫无原则的一味沉湎,她一直保持着“灵”与“肉”的警醒。对于“杀爹求进步”的少勇,葡萄既爱他又恨他,最后决绝地把他推出门外;对于因权势和官位而居高临下、总想占有她的春喜,葡萄的身子欢喜应和着,心里却充斥着对他的蔑视和嘲讽。葡萄对性爱的主动与享受,以至于让冬喜产生深深的挫败和懊恼:分明不是男人在糟蹋她,而是男人在给她提供快乐和享受。
葡萄依循天性、自然本真的情爱观念,反映了不受压抑的生命活力,也彰显女性情爱自主的生命自信力。
严歌苓在《第九个寡妇》中为我们刻画了这样一位奇女子,她来自于民间,匍匐于大地,用强悍的生命能量与强大的生存智慧拒绝政治与历史的疯狂裹挟,她在命运的苦难与生活的艰辛中自信地穿梭游走,她在喧嚣杂乱的历史舞台上用怜悯与厌恶的眼神冷眼凝望,她在政治对人性的疯狂摧残中静静地绽放人性之美,她以坚韧、强悍的生命活力展示了民间对“活着”的执着与信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