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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下着大雪,纷纷扬扬

2014-11-17沈浩波

山花 2014年16期
关键词:下半身诗人诗歌

北京下着大雪,纷纷扬扬。在另一个国家,另一个城市,我不知道巫昂现在过得怎样?她在诗中写道: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安静到让人想“哇”地一声哭出来。

在资讯格外发达的今天,我想巫昂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个新年的、北京的这场雪。路面被汽车碾轧成一片泥浆,鼓楼东大街的槐树,再一次被大雪砍斫,遍体鳞伤。

这一切,在网络上都可以看到,这大约也是我从来不觉得巫昂已经离开北京很久的原因。但一个诗人,身在异乡,她的内心到底如何,我却不得而知。只有耐心地,等待她的诗歌新作。

在巫昂的诗歌中读取她的心情,于我,已是一种惯性。

但巫昂是不容易被读的。她太微妙。她善于伪装——不,其实不是伪装,如果我读出了伪装,只能说明我作为读者的无能,是她有着发达而神秘的想象,这使她的诗,经常如同一泓幽蓝的湖水,当你被神秘、美丽的水面吸引时,却差点忘记看到她,她像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裸体女妖,就在离岸不远的小小岛屿上,通体透明地晒着太阳。

作为巫昂在诗歌上最好的朋友,为巫昂写一篇关于她的诗歌的文章显得特别困难。在整个中国诗歌界,没有任何人比我更熟悉她的诗歌,更能见证她的成长。1998年,我们就认识了,从此以后,就一直在一起写作,她在《致沈浩波,及下半身》中写道,“你穿着深蓝灯芯绒,我穿着玫瑰红格子”,12年前的相遇,我也依然记得,她的红格子外套,人生若只初相见,又或者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并非爱情,却是从此互相见证与砥砺的诗歌友谊。从那之后,我们在一起,开始改变一个时代的诗歌。我、巫昂、朵渔、南人、尹丽川、李红旗、远方的盛兴、轩辕轼轲、朱剑、李师江、阿斐、下半身。而这一切,其实是从我与巫昂的结识开始的。那是1998年。

因为熟悉,所以难言。一个像我这样粗枝大叶的男人,一个如巫昂般纤细微妙的女人,真是南辕北辙,我从不幻想,我能进入她内心最深的那片诗歌的峡谷,很长一段时间,我似乎只能触摸到峡谷的边沿,那些带刺的野花,锋利的山岩,漫山遍野潮湿的绿意,黏稠和冷暖,但总有一寸的距离,令我无法把握,我甚至想,可能越是离得近,就越是难以抵达。2002年,我在《巫昂·巫昂》一诗中写道:“巫昂巫昂,我看到你的鲜艳,如同看到,你的黑暗……看到你的欢乐,就看到你的悲伤……有些东西,突然变得,不可把握,好像我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把握……”

一语成谶,2004年,我和我的朋友们写作和人生的分界之年,巫昂变得更不可把握了,同在北京,但她几乎,从朋友们中间失踪了,连诗都不写了,直到2007年,她“强势复出”,石破天惊。在那一阶段,我对巫昂的“神秘消失”做过无数猜测,后来开始抱怨,甚至认为这个女人,只要一过上自己的家庭主妇式的“好日子”,就忘了诗歌,忘了朋友,呵呵,真是让人心意难平。但她一旦复出,亮出来的第一首诗就是《致沈浩波,及下半身》:

那时我只和你们喝酒

我几乎只愿意在你们面前喝醉

我们数小无猜

我说极少的心事给你听

你在酒后使劲摇晃我

“你要学会妥协——”

你是我的柔软的母体

贝壳里边那团肉

我是你脖颈的脆骨

鸡身上的

每当我丈量楼的高度

桥的高度

A4纸和剃须刀的厚度

我都会顾及你,你们

如同顾及林秀莉

我不愿意你们过早丧失

亲密爱人

突如其来的高调复出,如同突如其来的消失。但无论如何,巫昂的复出和这首《致沈浩波,及下半身》一样,令我振奋,不仅仅因为友谊的被确认——人真是太脆弱了,连友谊都需要被反复确认——更因为,随同巫昂复出的,是一首首令人瞠目结舌的杰作,《犹太人》、《9·11》、《干脆,我来说》、《安妮一索菲亚·穆特》、《戒指》、《娜娜》、《乳房》……如同沉寂的火山岩的突然喷发,巫昂写出了汉语诗歌中华丽的乐章,不仅仅超越了此前的她自己,更超过了同时代的大多数诗人,一夜之间,攀上了中国诗歌的最高峰。尤其是《犹太人》和《干脆,我来说》,我认为堪称中国新诗三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当代经典,也必将成为巫昂诗歌人生中的璀璨名作。写出这样诗歌的巫昂,我认为,其媲美对象已不在中国,请直接去与普拉斯、申博尔斯卡、赫塔·穆勒比较,也许总体成就尚难比拟,但巫昂毕竟足够年轻,又有着这么奇特的祖国。

巫昂的写作,到目前为止,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下半身”创立之前;“下半身”诗歌运动之中;2007年至今。在2000年《下半身》杂志创刊之前,巫昂还在社科院读文学硕士期间,其诗歌如同“女顾城”,任性、恣意、奇幻、美妙,各种奇思妙想如同水龙头被打开般喧哗流淌,巫昂像一个放纵想象力的孩子,在诗歌的巨大白纸上任意涂画,一写就是一个大本子,几年就是七八个大本子,创作量惊人,那是才华的最初体现;“下半身诗歌运动”期间,巫昂开始变得锐利、简约、直指人心,与尹丽川一起,成为当时中国女性诗歌的双璧,但总体而言,其势头不如当时的尹丽川,因为尹丽川更加直接和锐利,诗中常有惊心动魄之感,而巫昂的诗歌,好像仍然有点锥处囊中,尚未完全破壳的感觉。但2007年的复出,巫昂已不仅仅是锋芒毕露那么简单了,内心的刀子在数年不写的黑暗中被磨得锃亮,她已经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自己、他人和世界,更重要的是,她诗歌中人生的复杂和凝重感,她对世界的人文关切,使她的诗歌在尖锐、明亮的同时,变得更“重”,沉甸甸的心灵之重,这在女诗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在尖锐与重的完美平衡中,她过去的那么神奇的想象力、那么微妙的曲径通幽、那么纤细动人的婉转全部得到保留和放大,并且融为一体。体验之痛、思考之重、情怀之切、批判之锐、抒情之柔、质问之冷……尽在其诗中,当一个诗人的诗歌,有着高超的技艺和语言才华,又开始有了真切的人生感悟时,便是无敌。

我尤其折服的,是巫昂诗歌中那种既微妙,又能直达本质的能力。

诗歌要求的就是用最准确的语言,直接抵达事物的本质,这个方面的能力,是最能看出一个诗人的天才性与对世界认识的才能的。巫昂在这个方面,我觉得做得尤其好:

他们本该有20亿

屠杀成1300万

他们要尽量多地生儿育女

以备不时之需

——《犹太人》

但哪次不是疼

教会了我们

大声叫喊

刀刃上的铁锈

每每胜过创可贴

——《干脆,我来说》

在巫昂发给我的电子诗集《需要性》的后记中,我意外地读到了她当年从朋友们中间消失的真相,这真相令我脸红,因为与我猜测的,实在大相径庭,而这绝对是我应该想到的最本质的原因:

“上次回北京,被沈浩波喊去,并见侯马,一起吃饭是次要的,他笑嘻嘻地跟我们两个说:这俩人儿最近敢抛头露面了,因为写出来东西了。他说得很对,就是这么回事。不约而同地,我们三个都刚刚历经一两年没有作品,也刚刚各自解决了创作范围内的些个问题,有货在手,心安理得。见面的默契,也是很自然的,而我,我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因为此前,我曾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重新开始写,它突然消失了,跟一个古怪的老友一样,跟我失去了联络。而这两年间,即便记挂,也无可奈何,心里有失落感,也无可奈何,它既然古怪,当然不可控制,你强力押它回来,勉强写出来一两行,并没有意义。”

多么简单,那一段时间的不再写诗,是因为突然写不出诗;不再愿意出现在朋友们中间,是因为没有诗。这才是一个诗人“消失”最本质的原因。而我的理解多么肤浅,没有一条与“诗”本身相关,作为朋友,我居然那么曲解过巫昂,实在不可以被宽恕,尤其是,我自己本来也有几乎完全一样的体验。唯一的原因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诗歌上有那么高的天赋的巫昂,居然也会遭遇写不出诗来的瓶颈,这真的出离了我的想象。现在想来,越是对自己要求高的诗人,越是对诗歌怀抱最终极的爱意的诗人,对待写作,才越有如此严肃的、苛求的内心,才越有没有诗就不见朋友的羞耻感。更神秘的是,我和巫昂,几乎是在同一年,写不出诗来——2005年。我在2006年解决了问题,她拖到了2007年。

最后,特别想对巫昂说,又有一段时间没有读到你的诗歌新作了,在这窗外大雪纷纷扬扬之际,不能守着暖气,读你的新诗,读你的心情,颇觉遗憾。而且我觉得,你真的不必与任何中国诗人比较了,去较量那些世界上曾经出现过的最好的女诗人吧,只要你愿意,有一天,你的名字就一定可以和她们在一起,加油。中国诗歌界这么多年的各种评论、奖项、喧哗——都体现出对你的写作的不了解与漠视,有一天,你的诗歌会逼着这个国家的人,全部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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