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花红
2014-11-17王运春
王运春,1950年10月生于贵州省贵阳市。著有长篇小说《太阳血》,中短篇小说集《野山魂》、《雾溪》、《古堡》,文集《贵阳布依族文化实录》,民歌集《金桂馨香》等箸作。中国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夜郎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小说《心血》曾获省民委、省作协一九八一年文学奖。散文《刺藜花开时节》曾获一九八四年全国民族文学一等奖。小说集《野山魂》曾获一九九五年国家林业部优秀著作奖。短篇小说《祈祷》曾获一九九六年贵州省政府文学奖。
那时还很年轻,年轻得像刚抽出的刺苔,刺苔上也长有刺,但却因刺嫩是软的,刺苔在风中摇曳,那紫红的刺叶才长出,遮不住那硕肥的苔茎。
第一次见花红,花红就像那枝刺苔,嫩嫩的很诱人。在我们乡下,都很喜欢折下那才抽出的刺苔,把嫩刺抹去,枝叶剔去,剥去那紫红的苔皮,然后小节小节地咬下来,细细地嚼,有股清香,又有点苦涩,但随之是满嘴的山野情趣。见到花红,就有这类的冲动,但那时很年轻,好像才十几岁,懵懵懂懂的。记得那时还是生产队,生产队以自然村寨为单位,我们寨子就是一个生产队,寨子很小,三十多户人家,全是王姓,当然全是布依族。既是布依族,自然从老人到少年,都喜欢唱歌,支持后生、姑娘们赶七月场和去玩七月米花场。
七月场一般是赶花溪场,米花场却只有平坝大河十三寨才有,那时要到平坝玩米花场不是件简单的事,一要有时间,那时候是在生产队上集体工,统一由生产队队长一大早沿寨子石板路一边走一边喊:“出工喽,今天薅秧,先薅鸡窝冲、长田,再转磨刀关大田。”
声音喊去,社员们也就各自从院门出来,一路邀约着向鸡窝冲走去,先到的先下田,前后半个钟头,再晚的就要扣工分了。如薅一天秧,男的记十分,妇女记九分,刚学做活路的记六分、七分,一个工到年终分红,好的年头可分三角五分、六分,差的也就是没有集体副业的生产队一个工分才一角多点,一年下来,最强的劳动力也就一百多元。扣下口粮钱到手就七十元,那时一辆新的单车(自行车)“飞鸽”牌要一百五十八元,“永久”牌要一百二十元,也就是说,做两年活路下来才够买一辆“永久”单车。
要到平坝玩米花场,那是非得有单车不可的,可寨子上有单车的没几人,好在我有辆“新华”牌的旧单车,那是花五十六元钱买的二手车,那时买单车跟现在买汽车一样,要过户,要上牌,还要有行车证。自己那时才十五岁,每天记的工分才六分,全家七姐妹,就母亲一个人拖带,年终分红工分钱还不够扣口粮钱,算超支户,好在我父亲在贵阳的省建工程队上班,每月三十多元钱工资,我骑的“新华”单车就是他的旧单车。
约好到平坝大河十三寨看米花场的有四个人,我自己、堂弟阿卯,还有阿菁和阿憨,四个人四辆旧单车,谁都没去过那地方,只凭老人说,马场普贡有阿憨家一个姑奶。大河十三寨的长寨是我母亲的外婆家。据母亲说,那地方很远,母亲小时候去过,得走三天路,那时她才十二三岁,按每天走五六十里算,可能有一百五六十里远近。母亲是补苗寨龙家姑娘,咋又冒出是大河十三寨的外孙呢?为这专门和母亲摆谈过,母亲记性还很好,说出了原委:
母亲的雅乜(母亲)就是大河十三寨中长寨的姑娘,人长得十分标致,心气也高,十七岁就被贵阳南城边上四方河庄六寨姓班的一个后生在米花场上哄得花心花肠。姓班的后生油头粉面,能讲会唱,在长寨雅乜家歇场时和她对唱了两晚上的歌,就把母亲的母亲唱心软了,第三天,就悄悄和班家后生回四方河庄六寨了。在那种年代,能在对歌中把一个姑娘唱回家做媳妇,那是非常了不得的。但古人有句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班家后生表面工工整整,实质上是个抽大烟的。那时抽大烟很时髦,要有点家底的人家才能抽得起,班家原本有点家底,几年下来就被这后生抽得只剩光架子,雅乜到他家第二年,他为躲烟债出门就再也没回来。雅乜当时怀了我母亲,男人走了近一年,她自己再无法生存,好在有个平坝的姑娘嫁在茅寨,按辈分我们叫姑外婆。一天赶场见到雅乜,相互摆谈才知道雅乜的处境,通过撮合,把身怀六甲的雅乜介绍给了补苗寨的龙家老二。据说几年后,庄笃的那个后生也就是我的外公躲债时被抓兵,混了几年,戒了烟瘾后回来了,不依不饶到补苗寨要人。后来又是茅寨的那个姑外婆,另把一个补笼寨嫁在四方河,又新近死了男人的女人介绍给外公,才算平息了那场官司。
其实母亲也只在十二岁的时候回过一次长寨,事隔几十年了,长寨那户人家还有什么人都不知道,单就凭这么条路子,我们四个约好了也要去走一走,不是去认亲戚,而是去歇十三场,年轻人,好玩,何况那个年代有单车,可比这种年代有小轿车风光多啦。
记得到平坝去,我们走的马场塘边寨这条路,菁和憨比我们大两岁,十七八岁懂事多了,他们一出寨子,就将早就约好的补笼寨两个姑娘带上了,憨带的是盘秧,菁带的是柳条,四辆单车六个人就这么上路了。
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过了马场塘边寨,记得那天是赶场,前边是三岔路,哪条到平坝大河十三寨呢?六个人谁也不知道,正好前边有两个姑娘在悠哉悠哉地边唱歌边赶路。当时自己才学唱山歌,还没跟姑娘们对过,不敢上前,于是叫卯去问路。卯小我几个月,但人长得齐整,骑单车没我老练,但总归年轻些,和姑娘讲话不会脸红,他推着单车紧走几步,赶上那两位姑娘问路:“两个表,请问到平坝大河十三寨走哪边路呢?”那两个姑娘一回头,把我惊了一下,全身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长到十六岁,第一次在姑娘面前有这种感觉,那两个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五六岁,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头发扎成大辫子,从肩上拖在胸前,一样的金丝银钩围腰,一样的蓝布绣花服,青布裤子,白边布鞋,脸红润润的,笑眉笑脸。卯可能也被她们的美貌惊呆了,忘了继续打招呼,那两个姑娘可能被我们单车龙头的反光晃了眼,因为太阳快落山了,车把亮晃晃的,她们看不清我们。
菁和憨因单车上带有人,还在后边,我们两个后生推着单车距两个姑娘不过三五步,因我们背着太阳,她们看不清我们,但我们却把她们看得清清楚楚。两个姑娘相互抿嘴笑了笑,用手一指右边的路,嘻嘻地笑着跑了。卯转头看了看我说:“二哥,唱山歌逗一下。”
人年轻,无所顾忌,我想起了薅秧时幺娘教过的一首歌,张口就唱起来:
上坝栽秧下坝青,
田坝中间两个人。
大的美女花红样,
小的笑得杨柳青。
我还没唱下一段,两个姑娘停了下来,转身仔细看看我们,我以为她们要还歌,谁知她们手牵手向我走过来:“哪里来的表哥哟,咋会晓得我们名字?是不是亲戚边的表哥哟。”
“你们的名字?”卯不太会唱歌,但嘴巴有一套:
“我们当然晓得嘛,你是……”
“我是柳青,她是我堂姐花红。”稍瘦一点的姑娘高兴地以为遇到了亲戚,大方地自我介绍。
“两个表哥,是不是到我们桠河寨歇场?”
卯笑起来很迷人,他抹了抹漂亮的分头:“就是嘛,我们想到龙三奶茶衣家去,我们是老亲戚呢。”
两个姑娘花红和柳青表现更亲热了:“原来真是老亲戚,走嘛就是我们家。茶衣是我们姑奶。”花红笑着说。
歪打正着,出门头天晚上,太太跟我和卯讲马场有亲戚,龙三奶家外家就是桠河寨的,想不到今天会有这种奇遇。
菁和憨他们也骑车过来了,一听遇到了老亲戚,高兴得很,踏着夕阳一路笑着,说着,跟着花红和柳青向大岩山脚下的桠河寨走去。情窦初开,爱的萌芽是怎么生出来的,自己还不明白,但花红的身姿,音容笑貌,却把我迷住了。她到井边洗菜时,我悄悄跟了去,但又不敢让她知道,躲在井边的檬子树后,偷偷地瞄上一眼,又缩回头,心慌得很。晚上吃饭时,她们俩姊妹都没上桌,我们布依家的规矩,男客来了,请吃饭时女人们是不上桌的,只站在一边招待,就如现在宾馆里的服务生们一样。直到他们寨上的妹伙们来跟我们唱歌时,她和柳青才和大家一起坐到对面板凳上。柳青对卯很感兴趣,刚才吃饭时,专门从后边过来给他添了一瓢饭,现在唱歌,又拉张木凳坐到了卯的旁边。我好想花红也坐我旁边,但结果她却坐得远远的,对我好像也没什么格外的注意。直到两边开始对歌,相互唱了十多首,乔安、老青都不咋会唱歌,卯又总是和柳青讲话,就剩我一个人对唱下去,她才多看了我几眼。没多久,她们都觉得对歌对不下去了,不想再对了,寨上姑娘们走后,我才发觉花红有点舍不得的意思。我知道她们刚才那么多人也就她一个人会唱,她的伙伴走后,我说我们两个人唱吧,她摇了摇头,我心冷了许多,我知道,她一定是看不上我,谁叫我眉头上有一道伤疤呢。
从小长到十六岁,自己并不十分在意额头眉上的伤疤,读书时,有些人喊我疤疤脸,自己还不十分明白这词的含义,从刚才花红盯着我这伤疤看时,我才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的丑,感觉到自己不能像卯那样和姑娘们随心所欲地交谈了。也就在那个时候,我隐隐地恨起我的父亲,就因父亲,自己落成那么个额上有疤的人。
父亲是个极想光宗耀祖的人,就因他的那种思想却害了我一生。他年轻时也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他十多岁时祖父叫他跟着学木匠,学出了徒,也就开始走江湖,认识的人也就多了,人缘也好,后来还在国民党的兵工厂做过工。解放后共产党要选维持地方工作的保长,他自然成了候选人,选举时不像现在这么正规,共产党干部把村民们集中起来,叫每人抓一把黄豆,想选谁就把一颗黄豆放到候选人背后桌上的大海碗里。结果,父亲背后的大碗里装得满满的,自然当选了保长,那可是共产党的第一批干部呢。部队要继续前进,每个保长就发了一支老汉阳步枪协助工作队维护地方治安。枪自然就归父亲管了。父亲好威风,背着枪在他的领地上巡视。但好景不长,解放军大部队一开拔,贵州以曹绍华为首的反共游击军就四处活动。父亲手上有杆枪的事也让他们知道了。曹绍华的一个团长韦三纲是我们家的老亲戚,他带来曹绍华的话,叫父亲把枪给他们,他们要去攻打花溪刚成立的人民政府。父亲是个刚性子,共产党让他威风起来,他念共产党的情,当即回绝了韦三纲。韦三纲回去跟曹绍华一说,曹绍华急红了眼,放话出来,要么把枪交了,要么他们来把我家房子都烧了。那时候游击军是说了就要做的,直性子的父亲几夜没睡好,最后自作聪明地想出了个办法跟韦三纲说:“只交枪不行,还不如连我一起参加你们的游击军。”父亲的思想很简单,枪一交出去就拿不回来了,不如自己带枪参加他们,共产党回来了,跑出来把枪交还共产党不就行了。两边不得罪。
当时游击军也在壮大队伍,一听像我父亲这种地方名人自愿参加他们,何乐而不为呢。曹绍华一高兴,一纸委任状就送到了父亲手上,上面赫然写道:“国民党反共报国军黔省游击军上校团副。”
父亲好高兴,他为自己的聪明兴高采烈,那时刚解放不久,共产党的地方政权还不稳固,他为自己骑了双头马而得意忘形。好在他还心细,曹绍华攻打花溪青岩时,他一枪都没放,他知道解放军回来是要数子弹的,他没放枪,自然没有命案。攻打青岩时,解放军工作队死了十几个人,但那天他正好被曹绍华派到孟关集合人,后来共产党侦察时,有证人证实他确实没到青岩现场,才没他的事。
但就为他的小聪明,为了那支枪,却害了我整整一生。
他带枪加入游击军时,我才十个多月,还不会走路,只会爬(那是一九五一年夏天)。游击军打不下花溪,结果是共产党解放军把游击军打得落花流水,四下溃逃,上山当了土匪。共产党也放出话来,只要我父亲回来,还可以继续当他的保长。
父亲知道共产党说话算话,在一天夜里就趁人不备,从土匪盘踞的龙里县韦山纲家的大岩头悄悄跑了回来。他决定把枪和人都交还共产党。回到寨子时天已蒙蒙亮。那时我家有间碾房,碾房离寨子较远,在岩脚下的小河边。我母亲就带着还吃奶的我守在岩脚的大碾房。那天早晨,母亲背着我刚刚用风簸簸完一槽米,米归在米箩里,糠拢在风簸脚边堆成一堆,刚做完这些,父亲就回来了,他赶了一夜的路很疲备,他要母亲赶快做点吃的他好赶到区公所交枪。母亲解下我放在火笼边坐着,忙淘米煮饭,饭还没煮好,却听寨上的狗“汪汪”叫个不停,同时听见狗追逐着出寨来的外人向碾房这边过来了。父亲明白,是韦三纲带着人追寻他来了。游击军非常恨逃跑的人,抓回去一般要打个半死。父亲急了,准备跑出去,但天已明晃晃的,只要一跑出去,就会被发现,母亲也急了,忙叫父亲带着枪从窗子跳到河边沙坝上,并指着水碾的底下水车伞叫父亲躲进去。没有什么地方比那好了,父亲只好钻进了阴森森、水淋淋的水车伞底下。刚躲好,韦三纲就带着几个土匪冲进了碾房,韦三纲是我们家老亲戚,叫我母亲为表嫂。他四下不见人,就叫两个人下去看石拱洞里的水车伞,母亲抱着我正在给韦三纲他们倒茶,一见有人要下河去看,急了,忙放下我坐在地上,起身去抽水碾的关水闸板,她知道只要把水开了,水车伞转起来后,外面是看不见里面有什么的。就在母亲放下我,去把水闸板抽起来时,水车伞转了,碾子也转了起来。下面的两个人也看不见躲在伞底下的父亲了。但我那时还毫不懂事,还不会走路,以为母亲要丢下我了,忙爬着向她追去,就在那一刹那间,石碾子一下子把我卷进了米槽子中,随着我一声惨叫,几百斤重的石碾子从我稚嫩的头上轧了过去,母亲惊呆的那瞬间,忙跳进槽中将又要转过来的石碾子抵住,她一个女人咋抵得住滚动的石碾子,只听“咔”的一声,她的胳膊骨压断了,韦三纲见状,忙跳过去帮忙顶住石磙子,母亲一把将我从米槽中捞了出来,石碾子又继续转过去,可母亲却抱着血肉模糊的我愣住了,好半天才悲惨地哭出来。韦三纲找不见我父亲,又见出了这么大的事,伸手掏出几块大洋放在灶台上便带着人走了。
母亲见我没气了,血还在淌,手一软,我落到了刚拢起的柔软的米糠堆里,也就是这堆米糠救了我一条小命,因米糠细软,糊住了伤口,封住了血,后来过路的老祖太把我从糠堆里抱出来,又给我包了草药,总算捡回了我一条命,但我的额头上眉边的这块伤疤却永远地留下了。后来,自己为这块伤疤不知流过多少泪,想死过多少回。第一次出来玩,就遇到了姑娘那种瞧不起的眼光,自己的心一阵阵痛起来。
这也许是自己的自卑心理在作怪,就在自己想三想四的时候,花红用木盆端来一盆洗脚水放在我面前:“表哥洗脚嘛。”花红轻轻地叫我。
“表哥洗脚嘛。”就这一句话,使我的血一下子又涌了起来,花红用手将搭到前面的独辫子撩到背后,又将洗脚水往我前面挪了挪。她没抬眼望我,但在煤油灯下我看见她脸红扑扑的。
我心酸,心痛到心跳,她直起腰时,我却不敢再看她。
柳青跟卯摆话的时候,听说我们这一行是到平坝看米花场的,她高兴极了,要卯一定要带她去。柳青很大方,和卯很快就混熟了,卯想不到会有这种好事,满口答应了。柳青跟花红讲时,我看见花红朝我看了几回,我明白,她一定很矛盾,柳青一定是搭阿卯的单车,阿憨和阿菁又各自带有人,结果可想而知,我是她唯一的选择,我好想听见她高兴地答应去,但又想到,那真是癞疙宝(蛤蟆)想吃天鹅肉。就这思绪,害得我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清早我们从桠河寨出来上路时,没有见到花红,柳青换了一身青布镶花边的新衣服,红花蓝布金丝围腰,腰带是洒须的。她帮卯把单车推出那凹凸不平的寨子石板路,到寨脚的泥沙路时,柳青想学骑单车,几次都上不去。我好想问问柳青:花红跟不跟她一起去。几次想开口,几次都被柳青摔下单车时的嘻嘻哈哈声打断了。我无精打采地推着单车跟在他们的后边。走过寨脚那棵老皂角树,我突然看见前边竹林边站着花红,她也穿得跟柳青一模一样。我沮丧的心一下子又腾了起来,但我又害怕她是不是约他们寨子的后生送她呢。忐忑不安地推着单车走过去,她已和柳青拉着手在说悄悄话,没等我走近前,柳青就过来跟我说:“表哥肯不肯带我花红姐一起去看场?”我一听,忙不迭地点头:“好嘛,好嘛,我正想跟花红姐再学一些山歌呢。”
只见花红抿了抿嘴,极不自然地跟在了我的单车后边。我心狂跳着,不敢扭头望她。
一路上,阿卯、阿憨、阿青他们都跟坐在后面货架上的姑娘们有说有笑,可我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用什么话来开头,埋着头一个劲地蹬车。上羊昌坡时,他们三个都下来推着走,可我却一鼓劲就蹬上了坡,上到坡顶,汗都出来了。花红在后面碰了我一下,从后边伸手到前边递给了我一个手巾,我出了一头汗,正想用手去抹,花红递过手巾时,我眼泪都出来了,不晓得是累出来的还是激动出来的。下完坡,走了一截平路,气缓了一些,我鼓起勇气说:“表,昨晚上你的歌唱得真好,再唱一首好不?”
花红没吭声,但我明显地感觉到她身子朝前挪了挪,更挨近了我。我正想说话的时候,只听落在后边的卯喊了起来:“大家等等,我单车没气啦。”
扭头一看,卯和柳青推着单车小跑过来,他的单车前轮确实没气了。再骑下去会把车胎轧坏的。
“怎么办呢?在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卯人长得可以,却脑筋不转,一遇到事情就乱套,束手无策的。憨和菁都己先过去了,就剩我们四个对着那瘪了气的单车唉声叹气。
“珏哥,你想想办法。”卯的哭音都出来了。
车上没带打气枪,路上的行人也很少,前边还有多远我们也不知道。咋办呢?我把自己的“新华”车支好,蹲到他车前打量起来。
柳青和花红也着急地不知怎么办好。
“表哥,有办法不?”花红问完抿着嘴,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她的声音像询问,其实是在考验我。我站起来四处望了望,我知道我的车上有钳子、起子等工具,就是没带气枪,而这又是漏气,用嘴吹是吹不起来的,但又极想在花红面前露一手,因这思维,一聚神,竟让我想出了个办法。
我叫花红和柳青到公路坎下的苞谷地里收那些收苞谷后留下来的苞谷须须,越多越好。我和卯把单车抬翻过来,把前车轮拆了下来。
花红和柳青一人抱了一抱苞谷须回来,她们不知道要咋做。花红将抱着的苞谷须须递给我,我伸出手去接时,碰到了她的手,那一瞬间,我全身颤抖了一下,我还以为她手上有电呢。我只觉得她的手很柔、很软、很滑,但那滑腻,那电一样的感觉,让我恋了一辈子。后来所接触的姑娘和女人们都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
我把车胎取下一边,把苞谷须须一缕一缕地塞进胶外胎里,塞满了一缕,把胶外胎上好一截,再用木棍把苞谷须塞紧,不一会儿,车胎就塞满塞紧了,再费力地将外胎一点一点地上到钢圈里,胶胎里没气,却被柔软的苞谷须须塞紧了,跟打了半气的胎子一个样,轮子上好后,我上去试了试,好在是前轮,压力不大,还可以将就。
这时,我发觉花红看我的时候已没有昨晚上那种不以为然的眼光。我们又骑车上路去追菁和憨。花红在我后面真诚地说:“表哥你真行,咋想出来的?”
“我,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好想好想伸手过去再摸摸她的手。
七月米花场回来,我们又送柳青和花红回到桠河寨。看米花场的两天里,我已和花红谈得来了,我约她,过完年到我们寨来玩,花红说,柳青来她就来。临分手,她从布袋里拿出一双鞋垫送我,她说是她自己做的,这双鞋垫我一直保存着。过完年,我接连写了几封信给花红,她回信说等栽完秧就来,在信中还写了一首歌。
“一条大路弯弯来,
轻轻拌动桂花苔。
哥是桂花香千里,
妹是蜜蜂飞过来。”
这首歌应该是后生们唱给姑娘们的,但那时都年轻,只唱其音,不解其意。
为这封信,为这首歌,我吃不香,睡不着,半夜起来,抱起那把古月琴跑到河边去唱去弹。寨上的人都说我得了花痴病。
栽完秧,花红果然来了,她一个人来,是坐车来的,柳青没来,据说是参加红卫兵去了。
可花红一边问路,好不容易来到我家朝门外的时候,却正巧碰到大队民兵押着我母亲去斗争,刚想进院坝,民兵正好押我母亲从屋里出来,母亲胸前挂着块牌子:“富农历史反革命分子龙秀秀。”
我在窗子里看到了花红,只见她惊恐地瞪着双眼无所适从地站在朝门边。后来我才知道,花红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因此他父亲经常也被红卫兵们抓去批斗,她受不了,她好想寻个能庇护她的地方。可她却万万想不到,我家也会是黑五类,她惊慌地退缩,往朝门外退去。我想跑出去跟她打招呼,却被大姐一把拉住了。大姐不知道有个花红来了,她是怕我冲动跑去帮母亲,也会被民兵押走。
花红等押着母亲的民兵们走后,打量了一下我家那简陋的两间土墙房,才含泪转身离开。我慌得不得了,急忙从大姐手里挣脱跑出了门,我只顾追出去,不料脚被一根木棍绊了一下,那根木棍是刚才民兵们从柴堆里抽出来的,他们可能怕我反抗,用来防我的,见我没反抗,便顺手丢在了院坝里的。我因急、慌,就那么一绊,我栽了个跟斗,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天快黑了。母亲被斗后怎么回来的,我不知道,醒过来一个劲喊着:“花红,花红……”
后来,我还给花红写过信,却再也没收到她的回信。到我十八岁再去桠河寨找她时,她已经嫁人了。
花红,成了我遥远而清晰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