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
2014-11-17钟二毛
钟二毛
一月中旬的时候,我去北京参加说课比赛,见到了满叔。那天,北京阳光明媚,并且刺眼,走在长安街上,不脱羽绒服,头真的冒汗了。满叔找到我更是一身大汗,他一边“贤侄贤侄”亲密地叫唤,一边骂着“这也不让掉头那也不让掉头”。
好歹还是见到了。我们都有十几年没见了。我考上大学那个夏天,他在我家喝完喜酒,就去了北京。为这事,我父亲老大不高兴了半天,因为狗镇第一个去北京的年轻人变成了满叔,而不是他的儿子。
满叔比我还小一岁,但他们家的辈分高。我到了北京读大学,满叔到了北京打工。九几年的时候,没有手机,BP机也是我快毕业之后才出现的新玩意,自然,我没办法联系上满叔。满叔应该知道我的学校地址,但他没来找过我,或者说来找过我,但不知道我具体在哪个宿舍楼哪个房号,照样白搭。
春节回狗镇的时候,满叔一律不在,头几年,甚至连封信都没有。狗镇有一个传得很广的谣言,说满叔参加黑社会了,进了黑道,出不来啦,一天到晚被看得死死的,哪里还能回家,除非人死了。每次我一回家,还没进屋,满妈就拦着问我:“有没有在北京碰到过你叔?知道什么情况要说实话,不要瞒着你满妈。”我越说没碰见,她就越不信,然后就越确信满叔确实进了黑社会,这儿子白养了。
后来有个春节,黑社会的说法变成了传销。有个在县城里开中巴的亲戚,鬼赶忙似的跑到满叔家,报丧一样,嚷嚷道:“看到你儿子了,看到你儿子了,下午我在百货大楼买彩电,看到新闻联播里面有个卵崽,戴着手铐,像死了你儿子,新闻讲打掉了一个传销团伙。”
满叔加入传销被打掉的消息呼啦传开了。满妈到我家问我,传销判不判死罪?我说不会。两个老人这时候反而定了心,喃喃自语,总算晓得他的着落了,不死就好,不死就好。
哪晓得,正月十五还没出,满叔回来了。一封家信、一张汇款单同时送到狗镇。满妈跑出门口大喊,我儿子没犯法,他在北京发达了。大家抢下信封一看,真的是从北京寄过来的,信里夹着的一张照片早已被摸得到处都是黑手印。照片上,满叔剪着郭富城的中分头,手搭在轿车门上,身子被车门挡了一半。见过世面的人说,这车子叫桑塔纳,县长都坐不起哦。汇款单上的数字也够吓人,一万元。满妈家一脚跨入万元户。
后来,听我父亲说,之后,满叔每年都会回来看下老人,但不是春节,都是三四月份,原因是春节生意太忙,一天可以挣半头猪钱,回来不划算。满叔后来几年寄回来的照片显示他在北京还买了房,讨了老婆成了家。可大家并不觉得什么,心里不说出来的意思是,搞个房子有什么了不起,人到了一个地方,有个房子,天经地义。大家更关心的是,满叔又换了新车,“桑塔纳”换成了“广州本田”。车才代表高档生活,房子不算。
“贤侄,你真是贵人呐,一到北京,天气大好。”一大早,满叔开着他的“老本田”二环三环四环地跑,上桥下桥,熟练地介绍着,喏,鸟巢;看,裤衩;那边,一个蛋。
满叔一边介绍一边向我打听狗镇的变化。毕竟我回家次数比他多。我呢,一边介绍一边问满叔这些年的经历。
满叔“嘿嘿”地说,就是因为你,我才闯北京的。
我和满叔小学、初中都在一起,到了高中,我去了县城二中,他到了三中。三中不在县城,在一个小镇上。自然,我每次寒暑假回来都有一种优越感,满叔不服,干什么事都呛我,不占上风绝不撒手。按说他的高考成绩要比我好,但可能就是因为太自负心气太高,结果临场发挥失了常,落了榜。
看到我考到了北京,他要争口气,唯一的办法就是老子也去北京,搞出点名堂给你看。
万事开头难。满叔闯北京头几年的经历,说不上有多悲惨,但至少蛮传奇。他头一年,大地当床,天空为被,睡在公园里,紫竹院公园。白天出去找工作,找了个湘菜馆厨房里洗菜的工作,晚上回来两毛钱买张门票,进到公园,躲在竹林深处,找一块草地。草地厚实松软,人躺上去陷入草中,一般人还发现不了。睡了没多久,满叔发现,总有谈恋爱的人和他争抢地盘,搂搂抱抱、摸摸啃啃。满叔自然让出风水宝地,好在他们一般都搞不了多久,就走了。不走,公园也会响起广播,“关门的时间到了,关门的时间到了”。
谈恋爱的人一走,想到自己孤身一人,满叔自然浑身不是滋味。满叔想到要报复下这些哪里人少往哪里钻的情侣们。怎么报复?赚他们的钱。卖玫瑰花?一个大男人卖什么花,别吓坏人家。卖唱?没这个才华。满叔想到了一样东西,魔术。满叔小时候就是个精灵鬼,学东西快得很。高一那年春节,一个草台班子在狗镇变了半个月的戏法,酒壶听令、口吞扁担、破扇还原、空中取酒、碎盘还原、空碗变鱼、鱼蛙变换、层层见喜、火柴不断、火柴变巾、满台飞蝶,等等。满叔眼睛利得很,一边看,一边手脚跟着动,居然看出了门道。把我们一帮人喊到他的小房间里,一个硬币吹口气,然后按在手臂上,按着按着,硬币不见了,再按几下,又回来了。这还不算,满叔搭车到县城新华书店,专门买了本魔术书,窝在家里几天不出门,做起了道具。他还真成了。偶尔一两次会失下手,大部分表演一气呵成,连大人都看不出破绽。
转了几天,满叔在海淀区一个小商品市场找到了魔术道具批发。空手变出玫瑰花,一副牌洗几下一摊开全是红心A,火得不行。一两块钱的道具,卖十块钱,加白教你。
满叔卖了一年的魔术道具,住进了出租房,然后辞掉湘菜馆的工作,全职搞魔术。白天,学校,赚孩子们的钱;晚上,公园,做情侣们的生意。又一年后,所有高校、公园都走完了,满叔学起了开车。和狗镇人想的一样,一个人能开上小轿车,才叫混出来了。
学会开车后,帮人拉货拉了三年。之后,满叔终于有了自己的车,真真正正的小轿车啊,虽然是二手的。开上自己的小车,满叔体会到了坐飞机的感觉。心飞得高高的,落不下来。
落下来后,满叔请照相馆的到马路边上拍了张人车合影,以最快的速度洗出来,当天就寄回了狗镇,粉碎了各种他不知道的谣言。
满叔把我拉到一个老居民楼下,停下,摇下窗,梗着脖子探出头,喏,我买的房子,这边数过去,三楼那个窗户,对对对,放了盆花的那户。
我看到了,一盆绿色植物,高高瘦瘦的,摇着头,看样子,有点像月季。
已经租出去了,一个月租金五大干块,每月一号,钱打入卡里,手机滴的一声提示,最爽了,地主一样。满叔两片厚嘴唇一吧唧,口水都弹出来了。
满叔没有拉我到他租的房子看看。他说,太远了,太远了,房山区去了,不过我租的房子也蛮不错,小四合院咧。
我也嫌远,再说满叔这几年一直做着开黑车载客的生意,傍晚正是生意好的时候。我匆匆告别了满叔。好歹,我们终于在北京会师了。
哪晓得,春节一过,刚开学不到一个月,我又到了北京。准确地说,是北京旁边的河北涿州。我的《化学》说课比赛拿了第二名,北京一家出版社想编一套教材,说课比赛拿了头三名的老师都要参加编撰。这对学校也是个荣誉,校长自然准了我去。
地图上一看,涿州跟房山近得很。我联系了满叔。我刚打通满叔的电话,满叔就抢先说了,贤侄,我正要打你电话,心有灵犀心有灵犀。你待在宾馆别动,明天我到河北接你。
我说还是我坐个车去房山找你,看看你和婶子,还有你的四合院。满叔忙不急打断了我的话,怎么能连累你,我去找你我去找你。
又见满叔一头大汗,然后一边骂着“堵堵堵,一天到晚都在堵”,一边夸着“贤侄你真是贵人,你一来,北京大雾就走了”。
咦,还真是,来之前,看微博说,北京雾霾大得很,到处是口罩,可我一到,哪里,阳光不错啊。
满叔讲和我心有灵犀,这回不是客套话,他是真的有事想和我商量。
他娘的,又出政策了,卖个房子要交百分之二十的税,你看报道了吧?满叔心里惦记着他在北京城里的房子。百分之二十,一百块上交二十块,一百万上交二十万,抢钱啊,抢钱也要打个商量吧。满叔一肚子的火。
那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只收你一个人的。看满叔骂娘了,我肯定不好再骂。
嘿,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名牌大学生,顺毛狗一样。在我的房间里,满叔自己扭开了一瓶矿泉水,喝完,拿着瓶子“啪啪”地敲打着大腿。
满叔嘴巴占了上风之后,开始说正事。他想在执行政策之前把房子处理掉。
三十出头了,好歹有了点钱、立了点业、有房有车了,跟你婶子准备要下一代了,可网上大家都说,北京这大雾对人体有害,最好别在北京怀孩子。我一听就怕了,折腾这十几年为了啥呀,还不是为了下一代。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在执行新政策前卖掉房子,回狗镇把孩子生了再说。
我发自内心地同意。满妈虽然比我妈小,但也都六十好几了,一天到晚盼着抱孙子。卖了房子,凭满叔的头脑,回家做生意一样能赚钱,还能照顾到两个老人。
有了我的赞同,满叔动作快得很,一周之后我收到满叔文绉绉的短信息:车房已售,收拾家当,携带娇妻,择日还乡。
此时,我已经结束了一周的教材编撰,回到了深圳。
我由衷地佩服满叔办事之果决。
然而,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一天,我打电话回狗镇,父亲告诉我,满叔出了大事,让我到了北京,有空一定要去医院看他。
第一个事,是陆弟说的。
陆弟是满叔亲大哥的儿子,初中毕业后读的是高职,学电脑,十八岁毕业去了广州、苏州、温州,到处混,大年初四背个烂牛仔包离开狗镇,腊月二十四还是背个烂牛仔包回来,一分钱没攒到,反而挨了多次打,是满叔他们家族的一个反面教材。
陆弟说,满叔卖了房之后,和婶婶坐大巴到机场,烤鸭、果脯各种大小特产装了好几袋,恨不得把天安门都装进去,真正的衣锦还乡。就在机场大巴上,满叔听到前面两个人在聊天:
哎呀,这次去了深圳,一定要顺道去香港带几罐奶粉。
是啊是啊,我也要带两罐,帮一个同事带,她早一个月就托我带了。
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多带几罐,再过几天就只能带两罐了。
也是,你说也真是的,多带罐奶粉,被抓到了,居然罚款五十万,还有两年大牢。
唉,不说了不说了,没用。
满叔早就听说现在整个中国都在抢购进口奶粉,没想到这次是亲耳听到了。耳听为实。
满叔的头脑转动起来了,既然奶粉这么紧张,为什么不可以做做奶粉生意呢?
满叔的第一个念头是,开个网店。第二个念头是,找陆弟。
奶粉生意让满叔没什么心情好好感受下第一次坐飞机的滋味。下了飞机,直接打了个长途的,回到了他久违的狗镇。
回到狗镇,满叔问到了陆弟的电话。接着陆弟就接到了满叔的盛情邀请,到伟大首都去,跟满叔进军电子商务。
陆弟恨不得多耍几个城市,立即买了杭州去北京的火车票。
满叔呢,在狗镇的土地上还没来得及和街坊邻居打个招呼搓盘麻将,就返回了北京。
他和婶婶约好,三个月的时间,网店正常后,再回来“封山育林”。
满叔负责货源。陆弟负责网店建设。呼啦啦搞了起来。满叔不知道哪里搞到的渠道,手里联系了二三十个水客。这些活动在深圳、香港两地的水客,每带两罐进口奶粉,满叔支付百分之十五的辛苦费。
陆弟的网店也搞得很快,不到一周就“装修”得七七八八了。
满叔准备亲自到深圳,迎接第一批货。结果就在他要出门买高铁车票的时候,陆弟喊住了他,完了完了,没戏了没戏了。
陆弟指着屏幕,是一条新闻:
北京拟禁止网店销售奶粉
香港在收紧条例防止婴幼儿配方奶粉大量流入内地的同时,北京近日也有意出台新规,禁止网店销售婴幼儿配方奶粉。根据北京市工商局起草的《北京市业态分类食品流通许可管理规范》规定,包含婴幼儿配方奶粉在内的乳制品极有可能将从网店的经营许可范围中剔除。
满叔傻了眼,踢了一脚地上的一个空烟盒,没踢中,骂了一句,娘的,回家。
第二件事,是满妈讲的。
满叔重回狗镇,认真地搞起了“封山育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的是有机菜,呼吸的是负离子,十分原生态。
可满叔毕竟不是闲得住的人,三十岁出头,没原生态两天就想到处跑、做生意。有天晚上溜到镇上,转了一圈,发现尽管现在年轻人都外出了,留下的尽是老人、孩子,但生意还是有得做的。他发现围绕镇中学开展的生意都很好,比如网吧,比如烤羊肉串,比如麻辣烫。现在孩子的口袋可不瘪哦。
满叔三下五除二就搞了一个烧烤摊,戴个小帽,穿着高筒水鞋,手脚夸张,还带了个小音箱,放的是维吾尔族歌曲,新疆味全出来了。满妈打下手,负责串羊肉。学生一下晚自习就被吸引了过来,看着满叔笨拙又夸张的动作,你五串他十串买了起来。
生意没火两天,城管一脚踹翻了满叔的烧烤摊。羊肉裹着泥土、杂草,几条野狗抢夺起来,害得满叔到处赶狗,却忘了同行的耻笑。
满叔当然晓得是同行眼红报的案。满叔不理会这些,捡完羊肉串问带队的队长,怎么办?
队长说,怎么办,凉拌。
凉拌怎么拌?
一个迷彩服队员过来,凉拌就是交保护费,一个月五百。
不想凉拌怎么办?满叔问。
那就法办。
法办怎么办?
法办就是办营业执照。
我明天就去办执照,生意我还是要到这里做。
办营业执照,餐饮行业的,多一道手续:体检。
满叔拿着体检单到县人民医院去,体检完了顺带考察下县城农贸批发市场羊肉的价格。
第二天去拿结果,麻烦来了。
报上名字,一楼的护士说,你的结果要到门诊丁医生那里去拿。
到了门诊四楼,丁医生说,老弟,走上这四层楼,是不是有点喘不过气来?
是,有点。
是不是到了春天更明显一些?
好像是。
是不是经常觉得胸口鼓得嘭嘭的,又胀又闷,像一个瓶子口子被堵住了似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不能说经常,但最近常这样。
那就对了,你看这张片子,你的肺。
满叔睁大眼睛,盯着黑白底片,好像看懂了什么,又好像啥也没看懂。
医生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几年你在哪里打工?
北京。
哦,要好好重视你的肺,你的肺功能下降得厉害。
后果严重吗?
搞不好会导致肺癌,赶紧治。
好,满叔记住了五个字,肺功能下降。
满叔还是离开了狗镇。算起来,这次在狗镇待的日子也不到一个月。
一个清早,天刚放亮,鸟在树林里叽叽喳喳,叫声穿过清透湿滑的空气,清脆里多了一分懒散。
满叔斜背一个小包,独自一人走到狗镇,搭车离开。有人问满叔去哪里?满叔说,还是去北京,首都钱好赚,再赚几年,然后回来狗镇安心养老。
得知真实情况后,我给满叔打了个电话,让他安心治病,肺功能下降又不是什么绝症。
满叔说,我是安心治病啊。
安心治病,干吗跑到北京去?
还是觉得北京医术高,放心。
通电话的时候,满叔正在火车上,信号时好时坏。我估计正在过一截一截的隧道,长长的隧道。我只好按掉了电话。挂掉之后,我总觉得不对,又把手机放在耳边。耳朵里似乎呜呜还响着满叔的声音。他说,贤侄,你要多来北京看我,要知道,你一来,大雾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