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大轶事
2014-11-17宋曙春
宋曙春
男媒婆
五十啷当岁的秦广大长得丑,丈二的个头、冬瓜脸,咧嘴一笑就找不着眼,只看见朝天的鼻孔和嗓子眼儿里红红的小舌头。肉乎乎的巴掌像蒲扇,宽宽的后脊梁有点罗锅,走起来一颠一颠的活像一头大猩猩。丑人却是个热心肠,大事小情都伸把手,最常干的是保媒拉纤儿的活儿,时间长了,人送外号“男媒婆”。
那会儿,秦广大是机械厂工会干事,两千多口人当中有三百多小青年,几乎三分之一都是经他这个月老之手拴了红线,进了洞房,来年就抱上了大胖小子或是小巧丫头。工友们都说,咱厂小青年的婚姻大事,男媒婆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那阵子,机械厂人丁兴旺,日子过得挺红火,年轻人都想来这厂子当工人。厂长对秦广大说,男媒婆,咱厂子不能老是近亲繁殖,上别的地方踅摸好小子、好丫头,给咱来点新鲜血液。秦广大接受这任务还真下了些苦劲儿,憋了半拉月,终于想起隔壁驻军“大功团”徐政委是他老战友。便鼓捣老徐,拉着团里未婚的连排军官,在厂俱乐部办了几次联谊会儿。那会正兴跳集体舞、交谊舞,可厂里这些大姑娘还有些抹不开面儿,一时冷了场,秦广大一咬牙一跺脚,拉着徐政委老婆就下了场。其实,他也不会跳什么交谊舞,只是看人家跳过,学着人家的样子,拽着徐政委家属像老驴拉磨一样在舞场上转圈,逗得姑娘们捂嘴直笑。转了几圈累得满头大汗,却没攉弄起一个人,急得他朝老徐直嚷嚷,瞅你带这些怂兵,一个个吭吃瘪肚的窝囊揣,见了漂亮姐都瘪茄子啦?老徐脸上挂不住了,一拍桌子喊道,一连长,老秦给咱使美人计,咱就将计就计。拿出你打头阵的能耐来,给我拿下这几个山头!一连长是个生牤子,“嗷”的一声就扑了上去,闭着眼拽起一个姑娘就下了场,血性的青年军官们跟着就冲过来……就这样,稀里糊涂还真成了几对,姑娘们成了军官太太,令人羡慕,厂里人都说,男媒婆这事干得好。
没过几年,国企改制,机械厂工人大都下了岗,日子不好过了,夫妻吵架就多了,骂着骂着,矛头就指向了秦广大。说这男媒婆尽干不着调的事,把一个厂子的人都整一家去了,这下可好,一家子下岗,两口子都没了饭碗。秦广大听了也没急赤白脸,只是叹口气,说了句文词儿,厂子兴旺时,搞福利都拿双份,那叫一荣俱荣,这年月不好了,只能是一损俱损了。
没多久,秦广大自己也下了岗,在屋里拉了几天磨,就出去找活了。干过砸墙、搬砖、扛沙子的力工,大街上发过小广告,澡堂子里搓过澡,但都没干长,后来在离家不远的家政服务公司找了个活,挣得不多,也还稳定,勉强糊口。又没多久,老婆受不了每天素食之苦,跟人家跑了,儿子也跑到外省打工去了,家里就只剩他一人。他说,妈了个巴子,这也挺好,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身边没了老婆的骂声,耳根倒清静了,秦广大发挥自己的强势,凭借一张能磨刀的嘴,在介绍保姆、卖房换房的业务中,干得十分起劲。
这一天,家政公司来了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小媳妇要干钟点工。一屋子人都巴眼直瞅,有人淌着哈喇子悄没声地嘀咕,这小娘们长相真撩哧人啊。谁家有这福气,娶这么个小天仙,祖坟冒青烟啦。还有人背地直撇嘴,这样的俊人干保姆,保准是有啥事了,备不住不是省油灯啊。秦广大没在意地溜了一眼,觉着这人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但他听不得他们话里话外地埋汰人,便小声骂,咋唠嗑呢?你们又不了解人家,瞎扯什么犊子,麻溜地给人登记。
那小媳妇听了却直奔秦广大这来了,秦师傅,你咋在这儿啊?
嘿,你咋认识我呢?秦广大一脸迷糊。
小媳妇倒像把秦广大当亲人,秦师傅,俺也是机械厂下岗的啊,就住在这不远,这大半年尽在外面干零活了,可干活的地方都太远,俺家有孩子要照看,所以想就近找个钟点工的活。
秦广大还是纳闷,咱厂子年轻人我差不多都见过,咋不记得你啊?你叫个啥名啊?
小媳妇蔫声说,俺叫水芹,是屯里来的,在大集体当合同工,俺是结婚后来的,没劳你老介绍对象,所以你不太熟悉我。
秦广大“噢”了一声,好像想起来了,听人说过,大集体有个俊媳妇,就是你啊。也是,固定工都下岗了,别说合同工了,这阵子苦了你了。你家老爷们呢?不是咱厂的吧?
水芹不好意思了,啥俊媳妇啊,都成了黄脸婆了。那死鬼干了几年包工头,兜有钱了,人心花了,让小三拐跑了。
秦广大这才认真看了看水芹,在她脸上就看出了皱纹,看出了她心里挺闹腾。于是,那热心的劲又上来了,张罗着给水芹登记,又帮着查找信息,三五分钟忙乎完,还真就给她找着一个挺有钱的主,这东家生意忙,没工夫打理家务,正急着雇人。秦广大乐颠颠地按照登记本上的地址,把水芹送了过去,像了了一桩心事,嘚嘚瑟瑟地哼着小调溜胡同去了。
时钟一次次轮换着转,日子一天天淡淡地过。家政公司业务挺忙,秦广大还发挥自己的特长,增加了婚姻介绍项目,男媒婆又是忙得乐呵呵的。他好像已经忘记曾经帮过水芹一个小忙,虽说时不时地还有个俊模样打脑瓜子里闪一下,但出溜一下就过去了,也没多寻思。
突然有一天,有个电话找秦广大,他接过来一听,是水芹。
她说,秦师傅,俺不想在这家干了。
咋啦?他少给工钱啊还是赖账啊?秦广大扯着嗓门喊。
没咋,就是俺不想干了,求你老给俺换一家吧。
水芹没说因为啥事,但秦广大从她怯怯的话音里,听出这里面一定有事,撂下电话就奔那家去了。
一进门,秦广大就看出,这屋子里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排烟机没有一星油渍,卫生间的瓷砖擦得能照出人影。可水芹却是疵毛撅腚(不利索)的,头发乱得像一窝草,脸上没一点光鲜,瞅那模样是有日子没好好拾掇自己了。秦广大寻思着,这水芹不像是那毛愣三光的人,瞅这屋子收拾得,就知道她是个嘁哧咔嚓麻溜利索的主。听她说话,也不是虎了吧唧不懂四六的隔路人,咋能和东家闹掰了呢?他再三刨根问底,水芹只说了一句,这东家有点不地道,吃着碗里的还想霸着锅里的。
秦广大最恨揣着歪心眼的腌臢人,水芹这俊模样早晚要吃亏,这狼窝不能待了,妈了巴子的,咱跟他说拜拜,说着就让水芹收拾东西。
这时,晌午口刚过,还不到下班的时候,男主人却回来了。秦广大明白,这当口女主人不在家,他一准是奔水芹来的,便虎起脸来冲着一脸惊愕的男人说,俺们不干了,结账!
这男人本来就有鬼,看到秦广大这钟馗般的凶煞,心里直打怵,没敢多问,乖乖数出几张票子,水芹低眉耷拉眼无声地收了工钱。
秦广大帮水芹拎着小包袱跨出门去,又回头低沉着声音蝎虎着,做人得规矩些,别有俩糟钱儿心眼就跑偏,早晚遭报应!
没两天,秦广大又把水芹介绍到一位退休教师家里,这老头七十多岁,老伴已经不在了,自己中风一年多,没好利索,坐轮椅,吃流食,闺女、儿子没空照顾,其实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秦广大到这家看过,正好有两间屋子,就征得老头家人同意,让水芹带着儿子住过来,把她那间小屋租了出去,这样还可以多一份收入,也可以白天、晚上伺候那半瘫老头。
日子一晃,从六月到了春节,秦广大一直没再见到水芹,这说明她在那家干得还好,虽然还是有个俊模样偶尔打脑瓜子里闪一下,但还是出溜一下就过去了,还是没多寻思。年三十下午,家政公司已经放假休息,儿子不回来过年,秦广大自己一人就把公司节日值班全包了。正准备自己包饺子,四五个中年男女撞开门,带着冷飕飕的风闯进来,张嘴就骂,你们这是什么野鸡公司,给我们家老头找了个啥骚货,野斑鸠是想占凤凰窝,还要跟我们抢遗产啊!
别看秦广大憨憨乎乎的,可心眼不少,他认得来人中有老教师的闺女,这话一听就明白了。这年头,丧偶老人与保姆产生感情再婚,引发子女遗产大战的可不少,子女平常对老人不管不顾,可一到节骨眼上就全上来了。当然,这种事,没准是保姆有意设下圈套,主动勾搭老年主人,然后讹人家一笔钱,或者赖上主家,逼成合法婚姻,取得继承权。可水芹绝不是那种给人下套的人,也绝不会用自己的肉体去换取那点遗产,要这样,她早就可以和那有钱的鸟男人私通,早就不用费劲巴力地给人当老妈子了。
这伙人说着把水芹和她儿子从门外拽进来,连踢带踹地把两三个包袱摔在地上,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这小娘们仗着有点姿色,给我们老爷子灌了迷魂汤,说要娶她,还要把房子、存款留给她。呸!白日做梦!这小狐狸精还是你自个留着吧!
说着,他们还对水芹推推搡搡的,吓得她那弱智的儿子哇哇哭叫。秦广大看不下去,操起菜刀吼道,你们就这点尿性啊,冲一个保姆发什么威,她一个俊俏人儿能嫁给个半瘫老头?别他妈的埋汰人了!都他妈的给我滚犊子!菜刀吓人,秦广大长相更吓人,他们知他不是善茬子,没敢再豁愣(挑动闹事),溜溜地走了。
这一晚,秦广大和水芹包了饺子,还喝了点酒。于是,他知道,水芹压根就没想占人家便宜,是老头恢复挺好,想用那种方式来感激她,也是想用那种方式长久地留住她,更是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他的儿女们,因为他们都指望不上,只想分他的遗产。他还知道,水芹是屯里最漂亮的姑娘,她丈夫在婚前一次酒后占有了她并让她怀上了,她只好嫁了他,可孩子却因酒精而痴呆,那死鬼从此嫌弃这娘俩,进城后就钻进了烂女人的裆里。她还说,进厂后看到男媒婆给不少姑娘、小伙都找到了幸福的小家,她觉着他是个好人……
俩人喝得有点迷糊,说着说着,水芹的头就靠在了秦广大肩上。这工夫,秦广大忽然觉得心里头甜滋滋的,可他马上就一激灵,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俩单身在一个屋檐下过了一宿,这一宿,清白的月光洒了一地……
打那以后,秦广大使出浑身能耐,给水芹介绍了几次对象,可水芹到现在还是娘俩过着清苦的日子。秦广大也还是老哥一个,照样还是乐不颠地给人介绍对象,大嘴岔子里那三寸不烂的舌头,说和成了好几对大闺女小伙子,还有那半大老婆子和五六十的小老头,也在他撮合下,梅开二度,来了个第二春。家政公司有同事说,男媒婆尽给别人牵红线了,到了自己还是光棍一条,眼巴前就有个可心的主,咋就不能近水楼台先捞个月亮呢?秦广大“嘿嘿”憨笑,又说了句文词,咱不能乘人之危,更不能以权谋私啊。
厂里老兄弟们有时在一起唠起秦广大这些事儿,都说,虽然男媒婆尽干些老娘们保媒拉纤的事,可他骨子里却是个厚道实诚的纯爷们。原先技术科的上海人虞四眼咋咋呼呼地说,哎哟(那个哟的后音儿拖得老长),男媒婆人是好人,只是样子丑得要命耶,像卡西莫多,就是巴黎圣母院那个敲钟人噢!
托狗所
为了给墩儿交学费,这个冬天,秦广大好歹赖在一家大锅炉房,帮人家推煤。墩儿是单身女工水芹的傻儿子,有点弱智。秦广大与水芹是一个厂下岗的,但他说,树倒了,猴子不能都散了,得互相拉巴一下,常帮衬她仨瓜俩枣的。开春锅炉停了,他立马就在一家超市当了不定点的散工,钱不多,咋说也能接上茬,多划拉俩子儿。
这天回家,见有人在小区公告栏前看告示,秦广大凑过去,就听人酸不拉叽地念叨三七疙瘩话。真新鲜啊,这年头有钱人真烧包,还给狗找老妈子!又有人说,你还别不服气,没准那狗是贵妇人呢,当然得有老妈子伺候了,比你有膀端(有条件)啊!还有人说,现在这狗比人金贵,别说是贵妇犬、贵宾犬,就是那长得不起眼的腊肠、沙皮狗也得人伺候,要是养个藏獒,还他娘的不得吃人肉啊!
闹了归齐是给狗找“保姆”。有一住户常出门做生意,家有两只拉布拉多犬,要找人临时照看,三五天不等。每天三十块工钱,还给狗粮和浴液钱,告示特别说明,最好是一楼住户,出来进去方便,省得狗儿上下楼累着。秦广大鼻子里“哼”了一声,狗不大,谱挺大,不大好伺候。这活啊,不大好干啊。他撇撇嘴掉腚走了,到半道站下了,心里寻思,咋说每天三十块还是挺撩人(诱惑)的,三天挣九十,五天一百五,啥是多啊?咱小时候养过狗,多少会点,不是啥难事!咱住一楼,正合东家要求。想到三十块,心里那点羡慕嫉妒恨转眼就没了,麻溜颠回来,轻手轻脚像揭皇榜似的拿下告示。
打通电话,秦广大与樊桐先生约好了点儿,当天下黑吃了饭,就上门去唠了二十来分钟。你会养狗吗?东家有点不大放心。小时候养过,秦广大嘿嘿地赔着笑。那是笨狗吧,和名犬的养法能一样吗?东家明摆着有点轻视。俺说不上是个啥种,反正让俺喂得皮毛油亮,眼珠子放光,四腿抓地跑起来嗖嗖地,可壮实啦,秦广大赶紧显摆自己的本事。我这一对拉布拉多,可不是撵兔子的,东家又撇嘴又晃脑袋。俺知道,您那狗得喂狗粮,喂营养膏,还有海藻粉,到点得出去玩,对了,叫运动,要不就发胖。还得打疫苗、去虫子,洗澡得用浴液,出去玩还要带玩具。俺说的对吧?
秦广大晚饭前就找人帮他上网查了拉布拉多的养法,这会说起来头头是道,樊桐楞眉楞眼地瞅了半天,说你还真知道点,对,就照这样给我好好看管。这就等于是同意了,当下,樊桐给了三百块工钱,又给了五百块狗粮钱,又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狗粮、浴液的牌子,狗粮的定量,喂食、喂水、散步的钟点,三天洗次澡,洗完了必须吹干狗毛,防止感冒,出门穿上小皮鞋,不能脏了爪子传染上病……
礼拜二把“哼哼”、“哈哈”两只拉布拉多接来,要到礼拜六才送回去,秦广大马上和水芹分了工。他早上遛完狗喂完食,去超市干一上午零活;水芹八点来照看一会儿,九点狗睡觉,水芹去干钟点工;他十一点回来再喂食喂水,狗午睡一小时,他去接墩儿,然后一起领狗散步;两点钟水芹来换班,照看两个钟点,他再去干俩点儿,四点回来换水芹去上钟点。他一边照看墩儿和狗,一边做饭,六点水芹下班接走墩儿,他吃完晚饭,陪狗儿翻跟头、拿大顶,折腾够了,伺候它们睡下,半夜再起来溜一眼,换了地方,怕狗儿备不住往家跑。
头一天,俩东西睡到半夜就开始“哼哼唧唧”地折腾,秦广大把装了沙子的纸盒拿来让它们拉屎撒尿,它们不理,直奔门口去挠门。秦广大又喂点狗粮,然后拎着后脖梗子,把它们塞回塑料一次成型的狗窝里,扔下两只狗咬胶,让它们咬着玩,折腾到下半夜两点,才消停。不到三点,秦广大又被狗叫吵醒,睁眼一看,“哼哼”、“哈哈”并排站在床上冲他吼。他气得骂,妈了个巴子,狗东西咋还上床啦?这他娘的是你睡的地方吗?骂归骂,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狗儿送回了窝。不到半个点,又被吵醒,狗儿们仍然是站在床上冲他吼。这是咋啦?狗也半夜撒癔症啊?他就坐在狗窝前看着它们睡。可自己也困哪,刚一迷糊打呼噜,狗就醒了,又冲他叫。他就装睡,打一声呼噜,狗就叫一声,反复几次,他明白了,呼噜吵得狗儿睡不着了。这狗东西比人还娇贵,他骂了一句,把放狗那屋关上了门,自己又蒙上棉被,迷迷糊糊睡到快七点才醒,忙乎完狗的早餐,抓着俩馒头就奔超市了。
临时狗保姆当得有点累,但和两个小东西连滚带爬地一起轱辘着玩,也挺开心,有时故意和它们躺在一堆,用呼噜撩哧它们,等到第四次接来时,晚上睡觉不用关门、蒙被,狗儿们也能睡得消停了。虽然挺忙乎,秦广大照看狗儿却更精心了,一天梳一回毛,三天洗一回澡,挠着肚皮伺候它们睡觉。墩儿带它们散步时,也跑前跑后地紧着护着,像爱怜自己的小弟弟。“哼哼”、“哈哈”与秦广大和墩儿已经成了不分彼此的伙伴,别说能滚在一起睡觉,有时还趴在小饭桌边上,抢他们的饭碗。每次去接,它们就像幼儿园关了一天终于见到爹妈的孩子,高兴得直往秦广大身上扑,抢在头前往他家跑,跑几步再回头叫几声,嫌他走得慢。照看几天送回去,走时还听见它们在屋里边叫边抓挠门……
狗通人性,可它们的主人樊桐却不大地道。
这仨月每次三五七天不等,己从樊桐手里拿了一千多,凑够了墩儿的学费,给墩儿新置了一身夏天的衣服,没给水芹买,不是舍不得,是他抹不开面,一个光棍大老爷们给独身女人买新衣服,说道不少,可不敢随便。但秦广大心里还是挺滋润的,觉着这营生不赖,照这样干下去,这一年多挣个三四千的是小意思。
小账算得心里挺美,樊桐一顿掰扯,让他米里吃出沙子硌了牙。
这天下半晌,秦广大领着狗遛弯儿,赶巧樊桐外出回来,看见他就站下了,腆个蛤蟆肚,拿腔拿调地说,大秦啊,我得跟你核核账了。到目前,“哼哼”、“哈哈”在你这总共四十一天,我付你一千二百三十元工薪,额外给了你两千元狗粮和浴液费用,你得给我报报账,这两千都干什么用了?秦广大一听也在理,拿人家那么些钱,是该给人说说是咋花的。一罐名牌“宝路”狗粮一百二,能吃三到四天,四十天吃了十二罐,花了一千四百四,按你说的那个牌子买的两大瓶浴液,花了一百六,营养膏、海藻粉花了一百三,还有疫苗,两毫升的福来恩驱虫滴剂,一瓶九十,总共花了一千九百一,还剩九十。秦广大一连串报出这些天的花费,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没藏没掖人家钱,心里挺仗义。
按我的计算,一罐宝路两千一百粒,一天四顿,每顿一百粒,能吃五天,四十天顶多八罐多一点。一瓶浴液能用六次,算三十天,你四十天就给我用了两大瓶,这账好像不对吧?樊桐小眼睛眨巴眨巴,明摆着信不着。
一罐狗粮有好几千粒,也真难为他是怎么数出来的,每顿还得按粒数着喂,让狗儿饿半拉肚子不管吃饱啊?这人抠搜得够邪乎的。秦广大没管那个,噼里啪啦一顿嗙哧,让我这大粗手指头拈小米似的按粒数狗粮,有那工夫我还没那巧劲儿呢,多喂个十粒二十粒也说不定,再说一天四顿怕吃不饱,小半夜时我又给加了一顿,四十天咋也得十来罐吧?俺又没拿称量那浴液,有时用的多了点,泡沫多也洗得干净不是?你看它们利利整整的,从没蹶毛戗腚。省俩钱儿自己个揣起来?俺秦广大没长那个小心眼!
大嗓门嚎唠(喊叫)几声,有点唧头酸脸粉子味(生气不愿意)了,引来邻居们看热闹,听出他俩在叽咯(争持)啥事。有人气不公(看不惯)帮腔了,蚊子来例假,多大个事儿啊,二三十粒狗粮也算计,至于这样小肚鸡肠吗?有人撇嘴,看是个有钱的主,敢情是小抠啊。有个老先生说的挺实在,雇主出钱买服务,要的就是明明白白。大秦不是贪小便宜的人,花销上差个十块八块,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樊桐又说,算你多喂了些,多洗了几次,但这钱上的出入还是不小。我说这狗怎么添了毛病,半夜还得吃一顿,闹腾半宿才睡,都是你给弄出来的,再看下去,指不定还变成啥样呢。听这口气,樊桐是不想再用他了。秦广大也来了气,嚷道,信不着俺,就别用俺了!俺不摊那个嫌疑,不挣你这两吊钱,俺也扎不了脖儿!当下掏出九十块钱拍到樊桐手里,把狗缰绳也塞到樊桐手里,钱货两清,您自个领回去吧,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没几天,听不见狗叫,秦广大反倒睡不踏实了。有时远远地看见樊桐溜狗,那俩东西挣着往秦广大家这个方向跑,他心里酸酸的。一天下黑,实在是睡不着,起来遛达,不知咋地就走到了樊桐家。这时,两只狗正闹腾得凶,隔着门,听见樊桐在骂,狗叫得挺疹人,这是在打狗呢。秦广大心尖发颤,忍不住敲开了门,“哼哼”、“哈哈”扑上来直抓他裤腿子。得,俺还是领走吧,这狗跟你已经生分了。你再这么打,往后它俩还愿意跟你这儿吗?先在俺那待些日子吧,你给不给钱都成!说着招呼一声,转身出门,不用拴着牵着,“哼哼”、“哈哈”跟在他身后颠颠地跑得欢。
第二天出门遛狗,邻居们见了都说,你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啊!秦广大说,人有错,狗没错,我见不得他又打又骂的。就这样,秦广大又干上了“狗保姆”。当然,樊桐再抠搜,也撂不下脸,钱照样给。
为了不再出啥说道,每天下黑加的那一顿,不再喂狗粮,而是自己做。玉米面、青菜叶、胡萝卜用骨头汤熬熟捏成团,每只狗一小团,吃得也很香。隔段时间给樊桐报账,没再发生“差钱”的事,樊桐也很满意。秦广大让水芹录下自己的呼噜声,和自己做的“狗粮”,交给樊桐,告诉他,临睡前喂个菜团子,睡觉时放录音,狗就不闹了。
小区邻居们都知道“狗保姆”的故事了,也从中看到了秦广大的人品。于是,又有两家把狗交给他定期照看,还有人家就是不出门,白天上班也把狗送他这来,因为他们对秦广大信得过。这样,每天就有六七只狗在身边,有蝴蝶犬、牧羊犬、萨摩耶,还有松狮,都很好玩。排着队去遛弯,浩浩荡荡的狗队挺威风,狗儿们舔鼻子蹭脸,很是团结友爱,成了小区里一种新风情。他这个乐啊,一天净赚二百多,还用打短工吗?辞了!专职当“狗保姆”。
工友虞四眼恶作剧地把一块写着“托狗所”的牌子挂在了秦广大单元的门口。他说,你这个规模,就不能叫“狗保姆”了,人家有托儿所、托老所,你这里就叫“托狗所”好不啦。
这牌子挂在门前,惹得人们都来看西洋景,狗儿们也争抢着趴在窗户上看热闹。既然扩大了规模,那就得正规起来,水芹也辞了钟点工,专职当“托狗所”的“狗阿姨”,就算秦广大雇用她,这样她能够名正言顺地领“工资”啦。但她每天都在下午五点之前准点离开秦广大家,那时正是小区里人们下班回家的时候,她领着墩儿往外走,大伙都看得见,省得让人说三道四的。
收入多了些,秦广大不吝惜钱,多少搭点,把狗食做得更香,掺了猪肉或鸡蛋、芝麻、黄豆等营养丰富些的食物,狗儿们抢着吃直打架。后来,秦广大给狗儿们实行了分餐制,每只一个塑料食盆,贴上狗名标签,每天消毒清洗,喂食时,把狗儿们都关进他请人焊的铁笼子里,三个笼子都分格,每只狗一个格子,互相不咬,喂食时也抢不到别人的,这样就不会相互传染了。而且,每只狗都有自己的一本账,吃和用都记得清清楚楚,几乎一分不差。秦广大对水芹说,咱的良心不能让狗吃了,花一分钱都得上账,一个钢镚儿都不贪不占。
平淡安稳的日子,出了一场惨祸,一只蝴蝶犬在遛弯时,让一个毛头小子骑摩托撞死了。尽管人家赔了钱,秦广大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自己掏钱上狗市买了只蝴蝶犬小崽送给狗主人。
老百姓说祸不单行,还真让秦广大摊上了。
这天早上,他领着几只狗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快到9号楼时,就听见那只松狮不是声地叫,主人前天下晚把它接回去了,别是跟主人闹别扭吧?这声听着可邪乎。他快步奔过去,抬头一看,这家伙趴在七楼阁楼阳台边上,一会儿朝楼下叫唤,一会儿回头朝阁楼里叫唤,那声儿越来越奇怪。秦广大朝楼上喊了两声,那松狮听见他的声音,好像疯了一样,跃过阳台护栏跳了下来。秦广大一下子窜过去接住了它,这只成年松狮体型挺大,体重也不轻,加上下落的冲力,一下子就把秦广大砸了个跟头,狗的一只前腿折了,秦广大左手腕子也摔劈了缝。
这时,救火车开进来,升起云梯,两个消防兵“嗖嗖”地登上去,不一会儿打开门,抬出了两个人。原来,这家煤气泄漏,幸亏松狮及时用叫声报警,邻居听它不是好叫,就打了119,狗主人才捡了条命。
后来,有许多天,秦广大吊着左膀子,松狮缠着右前腿,一对难兄难弟,走在小区里,好像故意耍活宝逗人发笑,更像是打了败仗的伤兵。可秦广大心里不懊糟,因为人们都说,松狮拼命救主,是好狗,秦广大舍身救狗,是好人!
一起意外事件,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精彩传奇。从此,秦广大的“托狗所”更是窗户口吹喇叭,名声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