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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红

2014-11-17杨骊

山花 2014年16期
关键词:刘卫东夜班办公室

杨骊

刘卫东这样的名字是标准的“文化大革命”产物,那个年代和我一起出生的卫东可能有一千万个?两千万个?卫东之外,还有红卫、东升之类,可谓多如牛毛。但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思想准备,会在同一个单位出现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下属。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我说不清楚,但总是觉得非常怪异,像平白地摔在地上,抹了一手青苔?用指甲去抠玻璃时发出的那种声音?说不清楚,反正让人挺不舒服的。

对另外那个刘卫东,我的第一印象并不佳。我从一个县的副县级位置上调动到这个报社当副总编辑是今年三月的事情,有一天我跟随着组织部部长来到这个报社的会议室,他宣布了对我的任命。记得那是当年的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刚一打开窗户,一股生草和新叶的味道裹挟着春风扑面而来。在这样充满生机的天气中走马上任,我以为算个好兆头。

在上一个位置上我干了很长的时间,应该有十年了吧。春节晚会里有个节目叫《时间去哪儿了?》就好像是讲我们这样的人,在这么多已经流走的冗长的岁月里,我已记不得我干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我的记忆已经模糊,想不起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春风春雨是什么时候了。真的记不得了,何时何地心中涌起过如此这般“如沐春风”的感觉。我的时间和青春岁月全部都交给了我的工作,交给了每天开不完的会、布置不完的任务、搞不完的接待,我甚至连我儿子长什么样子都有点模糊了,非得认真地思量一番才会想起来。每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儿子早就出门上学去了,而每天回到家,儿子早已经进入了深睡眠的状态。至于我和老婆有多久没有做爱了,更是一件讲不清的事情,反正就是突然间就不行了,久而久之,老婆也不愿意我碰她了。我以为这些都和我长期地把身心都扑在工作上有关系,大量地饮酒和无节制地工作,已经深深地损害了我的身体,也深深地让我不能够适应家庭生活。偶有时间我也会在家里待着,但这时候会让我万分地不自在,除了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新闻,我不知道在家里可以干什么,应该干什么?儿子和老婆都忙着做他们惯常做的那些事情,我一点也插不上嘴,更不要说插得上手,不管站在什么地方好像对他们都是一种妨碍,就连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会妨碍老婆拖地。当那拖把拖过来的时候,我得高高地把腿抬到快要接近头项的位置,不妨碍她做事的诚心似乎就看我的腿抬得有多高。我感觉不到这个家庭需要我干什么,我也感觉不到这个家庭能给我带来什么,也许因为儿子的存在,还多多少少让我觉得这里还算是我的家吧,但我真的找不到这个家对我来说有什么实际意义,更不要说作为一个男人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曾经有一段时间,有一位女下属对我频频示好,我想“偷”一下会不会让我重新找到男人的存在感?但事实是当那个女下属一遍又一遍地查看我的生殖器是否卫生干净的时候,我全盘崩溃,我开始高度怀疑她的生殖器是否卫生干净,最后的结果是我们都心存芥蒂,坐在床上天南海北地聊天,凑合着把尴尬的时间混了过去,然后我们各自一本正经地回到单位,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若无其事地开会。

之后我更加喜欢我的工作,喜欢那种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不管我说什么,在我的下属面前我拥有绝对的权威,在工作当中我能找到充分的存在感和价值感。我在单位实行起了“五加二”、“白加黑”的工作模式,看到下属忙得像是上足了发条的齿轮,我就像这个机器上的总开关,那种快感真是无法言说。我下令,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在周末加班的时候请假,更多的可能是我喜欢看着他们皱着眉头吊着一张苦瓜脸,心急如焚地想着下班却又无可奈何地上着班的样子。时不时地,我把这个或那个叫进办公室里,指出这里不对,那里不足,高兴的时候我会和颜悦色一点,但大多数时候我都绷紧着脸。也许他们会想,这样的表情可以掩盖我心里的某些不安和局促,甚至还有一些惶惑。也许他们暗自发笑,别看我在他们面前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但这个地球离了我刘卫东,照旧转动得欢实。我很清楚,大家对我的恭敬和服从,甚至畏惧,是冲着我手上的权力和地位来的,一如我对我的上司。这就是现实,每个人似乎都心知肚明,都十分投入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作为新上任的领导,我出现在刘卫东他们——当然现在也是我的新单位的会议室,当组织部长向在座的新同事宣读完任命文件以及我的工作简历后,我便以极大的热情发表了就职演说。接下来是介绍新单位各处室的负责人,被念到名字的都会满面笑容,起身鞠躬。突然间我听到了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名字——“刘卫东”,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第一反应是把腰板挺了一挺。仿佛空气凝固了,交响乐中多了一个章节的休止符。还好,很快我就回过神来,迅速地调整了一下表情。

有人站了起来:“刘卫东处长长期上夜班,我们上班,他下班,我们下班,他上班,不过我们通知过他今天单位有干部大会,可能昨天一忙他就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吧。这个时候,他应该刚刚下班,刚刚上床,刚刚开始打呼噜。”这一段话中包含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敏感词实在太多,引发全场“哄”地笑了一下。笑过之后就没了声气,好像刚刚飞过了一只猛禽,闻闻肉味就飞走了,空气中留下了些许暧昧的东西。

整整过了一个星期,我都没有看到这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人——这个据说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坚持只上夜班,不用白天到单位点卯的特殊人物。他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想见又不想见、想遇又不想遇,备感困惑。但我清楚,作为一个单位的领导,我怎么样都得和他有一次会面。按照我的惯例,每到一个新单位、新部门,我都会适时地造访我分管的所有部门,尽量地与每一个干部群众都有一次面对面的交流。这是熟悉工作、熟悉每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在这样的走访中,我也能够找一些能够成为“自己人”的那种人。然而整整一周,那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总让我不愿意或是有意识地不走到刘卫东所管的夜班部,有时候觉得是在故意回避,有时候又会给自己找到一些说不过去的理由。我分管的三个部门中最重要的是办公室,办公室的工作非常繁杂,这一个星期中我有四天时间都泡在办公室,首先是从制度上墙抓起,要求明确制定办公室的工作制度、工作流程、报账流程、档案借阅制度、档案借阅流程、党员干部履职制度等,要求裱在好看的铝合金框子里,一条线地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让每一个到办公室的人都觉得耳目一新,对所有的工作也一目了然,在视觉上将办公室的工作从形式上做了一次飞跃。“新官上任三把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无论如何,总得让人看到一些变化,一种新的气象吧,否则你的威信无法确立,新的工作无从开展。

一个星期以后我终于走访到了夜班部,见到了那个与我同名的人——刘卫东。

夜班部离印刷厂很近,因为不需要有阳光的照耀,厂房那灰白色的高墙就直直地伫立在窗户前,加上那一晚上都不会停歇的机器声,这里的氛围就多出了更多的压抑。没有阳光也罢,就连星星也看不见,有时会让人有些迷离、有些恍惚,全靠那些雪亮刺目的节能灯,你才不会误以为掉进了十八层地狱的某一层。每一天的夜晚,报纸付梓印刷之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在这里完成的。往往你并不知道这“最后”要走到哪一刻,比如说,一桩重大的新闻事件从天而降,第二天一早必须见报,即便是版式已经上了印刷厂的机子,也要马上撤下来,把它补进去,半点马虎不得,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得有错。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要闻部和夜班部以及我的重要性,就在此时充分地体现出来。

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新领导,即将赴命的消息一星期前就传开了。实属难得,一时间我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没错,报社很久没有发生如此让人提神的事了,大家都快乐疯了。那些原本都叫我外号的同事一下子又唤回了我的本名,“刘卫东”这三个字就像“赵本山”这三个字一样,具备了喜剧效果。每一个人都极其兴奋而又陌生地叫着我名字,“刘——卫——东——处长,你好!”“刘卫东处长,汇报个事情。”“刘卫东,你小子……”表情也都怪怪的,更多的是一脸坏笑。在一个单位共事了几十年,突然出现两个重名的人,无疑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就好像一成不变的生活会因为两个同名同姓而地位悬殊的人便有了某种改变,有人甚至还会想我的人生会不会因为这样的机缘巧合而发生某种的转机呢。

报社通知了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开干部大会,对此我不屑一顾,置若罔闻。我已经习惯了几十年如一日地上夜班,白天我是从来不会去单位的,哪怕天塌下来老子也依然我行我素。从这一点来看,我黑白分明——黑则踏实工作,白则自由自在,确实与众不同。不过说实话,相比之下,白天更能让我兴奋起来,因为有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在等着我。

那个刘卫东调到我们单位当领导之前,同事们已经把我的本名忘记很久了,他们都习惯叫我东哥或夜瞳,后者是我的外号,多少影射着我从前和现在的生活方式。单凭这个外号你就会猜到,我有一双独特的眼睛,如同某种动物,善于夜间出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青春年少,是个特别贪玩的家伙,跟猫头鹰似的,昼伏夜出。当年我喜欢做的无非就是三件事情:一是打麻将,昏天黑地地通宵打,打得第二天上不了学,功课还照样是全班的前三名,还照样是中文系的团支部书记。到大学三年级,我在学校旁边的菜市场摆了一个卖猪肉的案板,当起了屠夫,挣来的钱全都拿去修铁路——旅游去了。第二件事情,是“杀舞厅”。当年,舞厅一般是由体育场或是单位的食堂改建而成,不像现在的娱乐场所,一律神秘地关着大门,保安着一身黑装,神情肃穆,背着手门神一样地站在大门边,时不时对着挂在耳边的耳机窃窃私语。那个年代,体育馆的大门是敞开的,还没有进舞厅,就已经看见了舞台,或红或绿的舞台灯旋转在舞池里,还没有进门就已经看见了那些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的乐手随着那红红绿绿的灯红着绿着。那时候的舞厅,只要想表现,是可以自己上去唱的。舞厅只开一扇门,其余的门一律紧闭,三面都放了一溜儿靠背椅,乐队热场子的时候,男男女女老老实实地分开坐着。坐在另一头的男生已经基本把对面的女生看了个仔细,只等音乐一起,就径直地走上前去,找到那个早就看好的女生,伸出一只手做一个邀请的姿式。舞跳着跳着,男女界限不再分明,几乎完全打乱了,变成了一对一对地坐着。如果都还有那个意思,那下一曲、再下一曲这一男一女就真的坐在了一起,男生会到舞厅门口的小卖部去买一点饮料什么的,然后继续聊继续跳。夜瞳,我的这个外号就是在这里叫开的。我的那些朋友都说,到了这个时候,我的眼睛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着,看得准,下手也狠,基本上我伸出去的手就没有被女生拒绝过,基本上我牵手的女生就没有不漂亮的。再说第三件事情,那就是喝酒。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城不大,只需提前半小时起床,顶多赶半小时的车就可以到达上班的地方。工作节奏也不快,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可能就已经到了约好了的晚上吃饭的馆子。小城市的好,往往体现在朋友要多一些,且近在咫尺,都不用提前预约,想起来了,饭桌上打个电话,对方很快就会出现在眼前。朋友相会,饭桌即酒桌,无酒不欢,吃完喝完还不算完,离了饭馆奔大排档,几十瓶啤酒侍候着,这叫“补一刀”。走完了这些程序,才可以在微醺中结束一天的生活。

我的大学生活基本上就是这样过来的,或许是玩得多了,我把自己练成了夜猫子,同时也玩够了。毕业后我进了父亲所在的单位,选了一份专门上夜班的工作,就是为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上夜班,每天晚上八点钟上班,刚去时是做报纸的校对,从此便与这个城市的夜生活绝了缘。几十年如一日,我爱岗敬业,像颗夜明珠,一心一意上夜班。

报纸校对是一个非常精细的活,一点错也出不得,不用说字了,连半个标点都错不得。退一万步来说,万一出了点错,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在头版头条的新闻上。那样的话,搞不好大家要一起下课,回家彻底地闲着了。这件心思缜密的工作炼就了我一副好眼力和精准的判断力,再经过不断地学习和摸索,不管什么古董文玩,只要让我一过眼,我就可以准确地断代,准确地甄别其产地和出处,以及所用技法和工艺。这些我都会一一为你道来,就像带在自己身上几十年的东西一样,如数家珍。当然,假货一样逃不过我的法眼。

上夜班有上夜班的好处,白天的时间就全是自己的了。白天我自有好去处,独特的眼力让我在这个城市的古玩界拥有一席之地,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于各个古玩城。有卖家也有买家,都巴不得见到我,前者图我在时可以帮他们长个眼,后者想的是有我在场,买个踏实安稳。这些事我做起来得心应手,乐此不疲,虽然分文不收,却于此中锻炼了我的眼力,也让我在这样的游荡中“捡”了不少的“漏”。这样的生活,既在体制内又在体制外似的,让我过得顺风顺水,有滋有味。因此,整个白天,不管事情多大,都不可能让我破例到单位走一遭,哪怕是政治学习,哪怕是刘卫东这样的领导走马上任……当然,我有充足的理由:“白天不休息好,晚上工作难免出错,出了错谁担得起!”

不是我危言耸听,谁也不敢让我这样的业务骨干白天不睡好觉的,我的工作上一旦出了差错,上上下下几十号领导,一个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至于普通员工,也都得刮光头。最惨的恐怕要属我们这些老家伙,拿了几十年的工资奖金通通取消,工龄全部作废,一边玩去吧,退休金想都别想。不过我倒不怎么在乎,几十年来我兢兢业业,不换岗,不求提拔,毫无怨言,坚持上夜班,不就是图个自在吗?多好啊,当个闲人!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睡到自然醒,再背着包出门,十一点钟准时出现在某个文玩市场、某家古玩小店。

在报社几十年了,我内心孤傲,为人低调,从来不去关心何人来去,谁做领导谁当百姓,都不关我的事。从前任何一位领导走马上任我都没有出席过干部会议,现在跟我同名同姓的刘卫东来了,我就更不想跑去凑热闹了。好在领导们已经习惯了我与他们相处的方式,对我在单位上这种清心寡欲、透明见底儿的活法也就见怪不怪,听之任之了。其实更为准确的表述应该是,他们心里明白我刘卫东独当一面,好歹也算个不可或缺、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可不必管得太死。说起我这个处长的职务,要知道,是我用几十年的时间熬出来的,熬到非我莫属的地步了,再熬不到手就会让所有的人都过意不去了。我平淡了几十年也重要了几十年,这种状态已经足以让我甘之如饴,自得其乐,然而突然出现的这个刘卫东,让我感到有些不适,仿佛一夜之间,自己成了被关注的焦点。其实好戏还没开场、开始,大家就蠢蠢欲动,开始有了一些什么期待,都在等着看故事会如何发展。我心里陡然生出一万分的不情愿,对那位与我同名的新领导避之唯恐不及。这种情况下,我哪里还会一个劲儿地往上凑?更何况在开干部大会的头一天,我正好在古玩市场看到了一块顶级的战国红。

那是一个乡下老头,怯生生地坐在一块塑料布的后面。塑料布上整整齐齐地摞了一堆檬籽棍,那颗战国红另类而孤单地窝在那堆檬籽棍里,粘着一身檬籽树的树皮碎屑,显得灰头土脑却又异常醒目。我蹲下来研究了半天檬籽棍,实则是用心考量了半天那块战国红。本来我想转一圈,然后再对那颗战国红下手,可是等我转个身,乡下老头却不见了,害得我揪了一晚上的心。所以说,那块战国红给了我更充分的理由和胆量,让我对那个与我同名同姓的刘卫东走马上任,额外地多了几分漠然,没准还有几分由逆反而生的敌意呢。话又说回来,即便他不与我同名同姓我也不会去参加什么干部大会,毕竟我已经习惯了几十年不变的夜班生活,远离白天单位里的一切喧闹,也是理所当然。我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古玩市场,找到那块宝贝并当即拿下来。去得晚了或是时间不对,就错过与好东西的缘分。

那天,同所有夜晚一样,从我们的办公室窗户里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城市的霓虹,看得见的只有那堵堵在窗户面前的印刷厂的高墙。在这样的夜晚里,看着看着,那高高的逼仄的高墙就融入了夜色中。没有工作干的时间,我喜欢面对那片黑暗,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这时,我似乎感觉到了,有一个人静悄悄地像猫一样地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身后。我吓了一跳,从座位上弹起来,一回头就和那个人打了个照面。

此人个头不高,平头,身板结实,背着一双手,正歪着头,打量着我桌子上那份报纸的校样,那一双眼藏在那对浓眉下,贼贼地泛着光,一看就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

“这是我们刘处长。”有人从那肩膀后面探出半边身子,露出一双眼睛小心地说。我心里也明白,来人就是那个刘卫东了,我的直接分管领导——我一直避之唯恐不及却永远无法避开的人。

刘卫东触电一样转过身来的同时,我看见了一双鹰的眼睛,敌意、警惕、敏锐,令人不安。

我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差点踩到后面那个人的脚上。

紧接着我看见了一抹红——血红——在刘卫东的脖项处一闪,便消逝了,我再次定睛,但是那抹红却再寻不着踪迹,我知道它在,但在哪里?是什么?

这不可能避开的第一面,说实话我相信那个刘卫东的感觉一定不比我好到哪里去。还是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虽然之后的谈话里面我们相互都尽量地彬彬有礼,都恰如其分地扮演着应该扮演的角色,即亲民的上层领导和友善谦卑的下级职员。但是说实话,我真的无法表达内心的真实,一种莫名让我慌乱的东西,我总觉得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试图穿过我的皮囊,把我内在的软弱、无助……一样一样地揪出来,像晾鱼干一样的让全世界都明白那就是我的全部真相——我一直企图掩盖的真实。

要闻部的办公室从此犹如对我下了蛊毒一样,明知站在那里或靠近那里都会让我全身毛孔贲张,明知道自己最不想说话、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刘卫东,但每天一到下班时间,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信步就到了要闻部的办公室。我着迷一样地追逐着刘卫东的身影,像一个超级粉丝,仿佛自己的人生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件最值得去专注的事情。同时也着了迷一样的想去捕捉那第一次会面时随着他那急促的转身,在他的颈项间一闪而过的那抹红——神秘的红。好几回我都试图想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每次总是那么一闪便不见了。正因如此,我的好奇心一天比一天重,焦灼感也随之而来,害得我坐卧不安。我走火入魔似的,即便每天只是去要闻部十分钟,看一看那挺直的背,看一眼那专注工作的身影,才会感觉这一天的工作算是真正的结束了,我会在心中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我的办公桌是在办公室的尽头,要走到我的办公桌,必须得穿过长长的办公室,而且我喜欢背对着门坐,这样坐让我感觉有几点好处,一是我可以不去理会在这间办公室里谁来谁走,背对着,就多了很多不用打招呼的理由,二是我从来都是一个独行侠,工作只是我的一个饭碗而已,我以为只要尽最大的能力去做到最好,做到让所有的人无可挑剔即可,事实上我已经做到了,几十年的时间里面,在我手上能找出的错误微乎其微。我不想花太多的心思在工作上,我以为就这样能轻松地面对、应付就已经很好了。更不想在这样的单位处心积虑地试图往上爬——因为太难,要花的心思过于繁杂,我情愿每天安稳地睡觉、安稳地吃饭、安稳地在属于我的世界里玩我喜欢的东西,那才是我生命中应该执着的东西,坐在这间办公室的最里面,一个经常可以被人忘记的位置,即便是白天来临,也极少有人会注意到在这个角落里有一张桌子空着。

渐渐地我就这样被人群遗忘,让人们习惯了我的上班节奏,让我安全地、悄然地在这个角落里生长,不被打扰。

现在这种不为人注意的境况竟然被那个叫刘卫东的领导彻底打破了,我不知道这间办公室为什么这样地吸引着这个新来的领导,几乎每一天走廊里都会准时地响起他疲踏的脚步声。然后我知道,他一定又静悄悄地站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悄悄地看我,直看得我毛骨悚然,直看得我汗毛直立。我在夜班部已经躲了几十年了,没有想到在这个刘卫东来之后这样的隐藏被彻底地打破,我成了一个透明的人,一个可以被他一眼看穿的人,被他每天这样不声不响地研究着。我揣测不出他的用意。在这个单位,我不过是一介小民,基本上不会威胁到任何一个人的职业安危,更不用说,几十年了,我如果愿意使用一点父亲曾经的权威或是姐姐、哥哥所有的那些权力,我早在几十年前就可以与他比肩而立了。只是我志不在此,我觉得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里都如浮云一般,那些权啊、利啊对我而言都如过眼云烟,都是一些不值得也不可能永远把握得住的东西。父亲在单位的位置算是无人能及了,可是退休以后又如何呢?不过是一个退休老者,和那些曾经当过门房的老头子一样的玩着花鸟虫鱼,那些看门老者绝不会因为他曾经拥有的地位,让手里的画眉鸟儿让个三招两式,每一次他还不是一样的拎着他打了败仗的画眉儿,垂头丧气地回家?还有哥哥、姐姐,官也不算小了,可是一年到头365天,能在家里吃饭的时间不会有56天,自己的父母怎样老去的,自己的孩子怎样长大的,这对他们来说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样难解。

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

我喜欢上班时间好好上班,该下班就下班,下了班该带孩子就带孩子,该看顾老人就看顾老人,玩古玩时玩到最好。这样的快乐我觉得才是可以抓得住的,才是我自己想要的。而且我这样悄悄地快乐着,还会让别人快乐,从来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是他们仕途中的什么障碍。

但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因为一个和我重名的,从而给我的人生带来了诸多不便和困扰。但反过来想,也许,我也给那个刘卫东带来了诸多不便和困扰。

我至今都还记得那第一次的对视。那双眼睛里面透出来的眼神是空洞的,没有内容物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样的眼神会让人加倍地胆怯和恐慌,似乎更有穿透力,一箭穿心,见血封喉。

我以为我们国家有无数个刘卫东,刘卫东与刘卫东势必会有交集、有相遇,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这个刘卫东和那个刘卫东相遇时,竟会出现这样的一种尴尬局面。他的出现不仅让我的生活和工作变成了一种全透明式的,还让我成为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刘卫东会把他的眼睛就此种在了我的身上,从此不离不弃。

到报社已经有五个月了,五个月中,我已经树立起了自己在新单位的威信,可以说我的“五加二”、“白加黑”的工作模式已经被大家认可,也被大家所习惯。报社所有人都像是上无爹妈所生,下无儿女所养,一切都以工作为重,加班成了常态,学习成了习惯,不再听到有人报怨工作的难度和强度。我知道人的惰性都是惯出来的,人的习惯也是养成的。现在的单位,基本听不到那些让我不想听到的声音,上上下下一片形势大好,唯独例外的还是刘卫东。他仍然晚上上班,天塌了下来他也不会在白天露一面。和他语重心长地面谈了几次,他总是说晚上的工作实在是太花费精力,他已年近半百,白天实在是坚持不了,希望我能够体谅他的苦衷。每次他的态度都极其诚恳,言辞凿凿,入情入理。我知道报社离开他并不是就运转不开了,但到目前为止,我确实也一下子找不到一个无论是从政治敏感度还是业务能力上都可以取代他的人。我很想给他下点猛药,但他的位置和工作确实太敏感了,这样的猛药确实有动一牵万的风险,需三思而后行。“领导,你看嘛,我几十年连休假都没有休过,就是知道这个工作对我的重要性,我必须要用我的生命去保证工作的正常运转。要是白天休息不好,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晚上根本没有办法好好上班。我这可是为工作着想,负责任的态度哦!”

在我看来,他们夜班部的同志上两天夜班休一个全天,休的那一天,好歹你白天得露一面啊!我经常把政治学习或开会这样的事情放在他休息的那一天,我希望所有部下都能看到我的凝聚力,看到我是有能力把各路人马往一处捏的,我想打造一支团结奋进的团队。而那个刘卫东却始终不肯买我这个账,他总是找出种种理由,甚至有时候根本不找理由,依然我行我素,悠哉乐哉地昼伏夜出。

我不再有和他达成和解的想法,但我还是管不了自己的脚,每天晚上都会习惯性地去夜班部,走一圈,看一看。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天从早晨睡醒之后算起,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单位。我和所有的人打成一片,让他们觉得我既是一个严肃的领导,也是一个可以亲近的兄长,下班后我甚至和他们一起去唱卡拉0K。别说他们,就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这样会唱歌?我什么时候学会的唱这些歌?尤其是阎维文的《母亲》、《小白杨》和《父老乡亲》,成了我的“拿手好菜”。每次去同事们都知道我会唱什么,办公室的小王都会帮我把歌点好,所有的人都会在我唱完拼了命地鼓掌。

但不管我怎样做,那个刘卫东始终是孤傲的、疏离的,不肯融入群体——我亲自打造的这个充满活力的团队之中。他给我的永远是一个背影,永远是那猛一回头间他颈项处一闪而过的那抹血色。

让我费解和迷惑。

夏天不知不觉地就来了,从春天到夏天,没有任何过渡,一下子就来了。夜班部则永远都是冬天,肃杀的,不见阳光,甚至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老人的体味。氤氲着的是一种霾气,填塞在整个夜班部的空气中,化成夜班部每个人身上穿的那件看不见的外衣,让每个人看上去都灰蒙蒙的,缺少生命的气息。

我一如既往地信步走到夜班部的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几个人围着刘卫东看他手上的一件东西,例外的是刘卫东的眼神居然不如平时那样的冷峻,相反是温和的,笑意盈盈。听见脚步声,几个人都抬起头来,刚才的话题带来的情绪继续漫延在几个人的脸上:“哟,领导来啦?!”所有人一下全都站了起来,每个人都在请我坐下。这是几个月来我和刘卫东在见面的形式上的一次新突破,他第一次不再用背对着门,也第一次主动地和我打招呼。

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左右着我,我居然像放下了一个重重的包袱,居然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看什么东西啊?这样开心。”

那是个一看上去就应该是个宝贝的东西,zippo火机那样大小,红色的底,上面像鸡油黄的包裹体恣意地在其红色的表面上涂抹出一种说不清楚的图案,仔细看去,像一个坐僧,双手合抱,盘腿虚坐,那图像在似与不似之间,有人又说那鸡油黄的部分像一朵半开半合的莲花,花苞尖处诱人地吐着一点点的红。我终于算明明白白了,在刘卫东颈项处那不时一闪而过的红,就是这个玩意儿了,它用那一闪一现一隐一蔽,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着我,诱着我这几个月来一直将它当作一个理由,由着它魅惑着我、勾引着我试图去更加接近刘卫东——或者说去接近这个玩意儿。

“看出来没有?这可是到顶级了,大自然就是这样的神奇,天工开物,不过也就一块石头而已,竟然造出如此的造型和图案。可以打开想象,你的脑中它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在于真是什么,似与不似之间,神似高于形似。”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刘卫东说这么多话,这些话从音色到表现力上都是那样的富有生命力。这让我感到有点突如其来,也让我感到这样的风格和节奏和刘卫东平时的风格大相径庭,反而让我产生了严重的不适和不安。尤其是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阳光灿烂了,并且穿透了夜班部那层无形无影的霾,让这间办公室里有了春天的气息。我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我想努力打破这样的虚幻。

“这是什么?”

“玛瑙的顶级品种——战国红。”

说话的人笑意盈盈的。

但对于我来说却好像掠过一阵杀气,一股从远古战场上的杀气随着那硝烟滚滚地穿越而来,随着那浓重的红穿越而来,我自丹田处升上去那股热,被这一股杀气一下子给杀了回去,将我自脑门处劈开,一剑杀至脚趾,犹如被那杀气劈成了两半……

我的背影之后,从此不再有一双关注我的眼睛。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次成为一个被遗忘的人。

而这一次,我却陷入了深深的不适中,每到那个固定的时间,我总是紧绷背上的肌肉,等着某一样东西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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