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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探

2014-11-17易康

山花 2014年16期
关键词:老夏公子

易康,江苏省兴化市人。1961年生。1979年起从事教育教学工作,现执教于兴化市板桥初级中学。工作之余以读写自娱。2012年开始先后在《上海文学》、《大家》、《山花》、《滇池》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作品小辑。

王魁名俊民,以状元及第。亦俚俗妄作也。周密《齐东野语》辨之甚详。

——徐渭《南词叙录》

王俊民回乡的时候,在村口的河边看见一个长发女子。此时是黄昏,这个女子正背对着夕阳弯腰汲水。她穿着一条紫红色的灯笼裤,脸上抹着油彩,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王俊民能看清楚的只有她的嘴唇,鲜红的嘴唇。

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女子扭头瞅了一眼。刹那间,他们四目相视。相视中,女子抿嘴一笑,王俊民却为之一怔。

王俊民连忙移开视线,往河那边看。就在这时,他发现田野中有一座戏台,一座用三角铁和木板搭成的简易的戏台。戏台很小,它的宽度仅够容得下三四个人并列。左右两边有扩音设备,设备上的电线拉得很长,从田野一直通到村里。王俊民还看到,在薄暮笼罩的田野村口出没着三两个人,他们都穿着紫红色的灯笼裤。

王俊民的家在村的那头,面朝大路。王俊民不走大路而绕道河边小径,是因为要重温旧时的时光。儿时,他常跟小伙伴在村口玩耍,玩一种游戏——“风来,不怕;雨来,不怕;城隍庙的小鬼来,不怕”。过去他忌惮的就是困在乡下,现在已经全然没有了这样的顾虑,所以有了闲寻旧踪迹的兴致。可是刚到村口时看到的女子和戏台,使他此前贮存在心里的伤感与得意顷刻间都化为了乌有。

王俊民快步往家的方向跑。刚走几步,就感觉到那女子跟在身后。王俊民做出观赏田野风景的样子,侧过脸偷眼往后看,只见她果然拎着水桶尾随而来。她的头发的确是湿漉漉的,湿漉漉的头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嘴唇在乱发中若隐若现。王俊民感到莫名的窘迫,下意识地去摸脖颈处的一块伤疤,但当他看到家就在眼前的时候,心里顿时安妥了下来。

王俊民的家很阔气,是三层的小洋楼,这样的楼在村里虽不属绝无仅有,但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这是王俊民的父亲在退休前盖的。退休后的父亲虽然闲在家里,但他用退休前积攒下的钱供王俊民读书,一直读到现在,读到他可以留在大城市。

此刻,父亲正站在庭院里,背着双手往王俊民这边翘首张望。毫无疑问,他在等儿子。王俊民说,父亲。父亲抬起双眉,勒出额上深深的皱纹,他轻声道:回来啦。父亲老了很多,而且脸色灰暗,眼窝深陷。王俊民想,这是因为自己回来得太少了。

进屋后,父亲要接王俊民手里的包。王俊民说不用。王俊民问:爸爸还好,妈妈还好?妈妈从楼上下来,笑嘻嘻地说,她一直在忙饭,饭刚忙好,儿子想是饿了,先吃饭,有话吃了饭再说。父亲说:你回来了就好,你再不回来,我兴许就死了,给烦死了。王俊民不说话了,等着吃饭。吃饭时父亲喝酒,没喝多少脸就红了。王俊民说:我这段时间忙着写论文,还要跟媛媛一起找工作,工作不好找……王俊民撒谎了,他的论文已经完成,工作正由他女友的父亲在做安排。

妈妈说:儿子想错了,爸爸烦闷不是因为你,做父母的都知道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

父亲的牢骚和烦恼来自那村口的戏台,戏台到了晚上就演戏,每晚一折。扩音器的声音很响,吵得父亲头疼,疼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父亲说:唱的是《活捉王魁》,马上就要过年了,还装神弄鬼,晦气!

王俊民喝了一大口饮料,低下头去。过了会儿才轻声道:看来,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妈妈问:儿子,说什么呢?

王俊民笑笑说:没什么,我想起了曾经研究过的一个课题。

这一次王俊民没有撒谎,他的学位论文写的真是王魁。选题由导师确定,而论文题目则是他自己拟的:“集体记忆”的背后——王魁和敫桂英艺术形象之探微。

虽然论文的撰写对个人前途的影响不大,但王俊民还是颇费心思地搜集梳理资料。他把资料分为三类:“大团圆”类、“负义复仇”类、“附会影射”类,他觉得其中最具探究价值的是“负义复仇”类。在对这些资料进行分析、甄别的时候,他常常浮想联翩,神游于外。论文提纲完成后,王俊民拿给导师审阅。王俊民解释说: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忘恩负义的故事里,发前人之所未发,这是本论文的写作目标。

王俊民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条狭长幽深的小巷里,住着一个美貌绝伦的妓女,她在等一个叫王魁的人。

王魁换上寒士的衣服,如期而至。他像一个潦倒的书生那样趿着一双破布鞋,在巷口徘徊,在萧萧的秋风中踟蹰。他紧裹衣襟,瑟瑟发抖。他是真的冷,因为现在他是一个寒士。长巷幽深,四周寂静。王魁往巷口那边看,看不见头。他决心不再犹疑,终于走进了狭巷里。巷两边寂然耸立着高墙,王魁走几步就停下来听动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那家门口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台阶边有一簇行将枯萎的美人蕉。王魁认准了是这地方,就依着美人蕉躺下。这时秋风吹来,吹得他鬓角的发丝扬起,发丝拂动着他那微合的双眼,他感到酸涩,一股从未有过的感伤油然而起。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丫鬟,丫鬟先惊叫了一声,而后便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王魁偷眼看到是一个丫鬟,就又闭上了眼睛。丫鬟自语道:我去找我们家小姐。王魁想:现在算是开始了。

丫鬟顾不得掩上大门,就径直往回奔。

她奔过院子,院子里也有美人蕉,美人蕉长在石子路的两边,长得要比门口的好些,叶子还算青绿;墙根下有一方池塘,池塘周围长满了书带草,在书带草丛中有一座凉亭,这是妓女准备和王魁喝茶的地方。

她奔过厅堂,厅堂窗明几净,迎门挂着的一排彩灯,是刚换上的新彩灯,彩灯上画的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色调以绿、红、蓝为主。厅堂的正面供着孔子像,供桌上除了香炉、烛台还有新鲜的水果,过段时间妓女要带着王魁焚香拜孔子。

她又绕过屏风,屏风上螺钿镶嵌的是“巫山云雨图”,图上银月当空,奇峰高耸,山间云雾缭绕,山下江水横流。屏风背面雕刻着“吉庆有余”,一个花瓶里插着支方天画戟,戟又粗又大,颇具夸张意味。要不了多久,妓女将和丫鬟一起扶着王魁,走进屏风后面的绣房,晚上他们俩就在那里共效于飞之乐。

最后丫鬟直奔妓女的绣房,她慌慌张张地说:小姐,门口有个落难的公子!

这个美貌绝伦的妓女,他们叫她敫桂英。

敫桂英本是生于官宦人家,后来不知怎么地误入了风尘。当敫桂英随着丫鬟急匆匆往外走的时候,一直在反复地提醒自己:做爱结束后,务必要告诉王魁,敫桂英是官宦之后。

在研究的过程中,王俊民认为:敫桂英自称是官宦之后意义不大,对以后的情节发展几乎没有影响。当然,这样可能会使得敫桂英和王魁门当户对。其实无论是如何结束故事,可笑的门当户对一样纯属多余。

王魁是饿的,所以只要灌些茶水、米汤什么的就能睁开眼睛了。王魁刚苏醒过来就对敫桂英说:我这个下第落魄之人,能得到小姐的厚爱实属三生有幸。敫桂英露齿一笑道:“昨夜梦见贵人,贵人今天果然驾临,贱妾才是三生有幸。久仰公子文名,敢请公子赋诗一首。”

王魁挣扎着站起,略加思索,仰面吟诵道:爱有青娥名桂英,芳年艳冶倾阳城。

话音刚落,丫鬟立即拍手叫好。

敫桂英赶忙接上来:邀郎不惜千金笑,吐尽芳衷无限诚。

敫桂英念罢诗,随即掉下了眼泪。

转眼天就黑了,敫桂英让丫鬟伺候王魁沐浴更衣,王魁又穿上了锦绣衣裳,他瞬间就不是寒士了。而后丫鬟又摆下酒菜,敫桂英与王魁对饮。妓女的绣房里香气袭人,王魁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敫桂英说:公子一表人才,天生福相,将来定会一举成名,名扬天下。酒过三巡,天上下起了小雨。庭院里种着更多的美人蕉,雨打在美人蕉的叶子上淅沥沥作响。风随之吹起来,吹进纱窗,吹得烛影摇红。敫桂英吩咐丫鬟关上门窗后先退了下去。接着,自然是王魁和敫桂英携手共入红纱帐。

在床上,敫桂英比王魁更贪于枕席之欢。因为她是第一次遇到像王魁这样出类拔萃的男人:不仅年少英俊,而且前途锦绣。在做爱的间隙,敫桂英对王魁说:公子就留在我这儿吧,你要的我都有。王魁说:好的,那就早出晚归。这一夜,敫桂英拼得香汗遍体,发髻蓬乱,她竟然忘记了对王魁说自己本是官宦之后。

第二天,王魁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敫桂英的怀里,而敫桂英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床上一片狼藉,衣带、汗巾乱七八糟,被褥、床单被碾压得皱皱巴巴。阳光照射进来,透过纱帐照在他们的身体上。王魁亲吻着敫桂英的酥胸说:我能与小姐相遇,是缘定前生。敫桂英抚摩着王魁的脸颊和耳廓说:那我们就立个约,约定今生今世永不相负。

等王魁走了以后,敫桂英才猛然想起忘了说自己是官宦之后,不由得花容失色,顿足叫苦。

最初王俊民以为,那会儿的王魁真是个寒士,属于那种才高八斗,但命运不济的寒士。与敫桂英相遇才使他有了发生变化的可能。但导师不这么看,导师让他潜心思考,拓展思路。他说: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只有对己掌握的材料潜心研究,去伪存真之后,才能得出准确的判断。他自语道:敫桂英其实就是一把“双刃剑”。

吃完晚饭,王俊民和父母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就上楼到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就回到卧室休息。睡前,他给女友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很嘈杂,他问媛媛:在外面?媛媛告诉他正跟几个朋友在酒吧放松。王俊民说:那你玩吧。媛媛“嗯”了两声就把电话挂了。

到了九点钟以后,田野那边的锣鼓果然响了起来。戏台的音响效果差,但音量很大,大得刺耳。王俊民听出来了,演的是“义责王魁”一折。那个老生学的是麒派,学得比较拙劣,扯着个破锣嗓子在喊:我不做你的奴才,宁死也不做你的奴才!

王俊民也像他父亲一样头疼起来。

到了第二天的中午,王俊民才从睡梦中醒来。醒来后先打开手机,发现上面既无短信、微信,也无未接来电。他把手机扔在床上就到卫生间漱洗。外屋,父亲正端坐着,注视着窗外,神情好像比昨天还疲惫,鼻翼到嘴角间的皱纹又深又硬。王俊民没吃早饭,因为妈妈已经在做午饭了。父亲让他先喝点牛奶或者肉汤,王俊民皱皱眉头没有回答。父亲问他夜里睡得还好,王俊民说:不好,早晨想补睡,但没能睡透,头疼,疼得要命。

妈妈把菜端了上来,王俊民跟着妈妈去厨房,帮忙盛饭。妈妈问他,这次打算在家住多久。王俊民想起了媛媛,媛媛让他在家多待几天,最好过了春节,因为上班以后回家的机会就很少了。

王俊民说:在家里过年,多陪妈妈。

吃饭的时候,父亲又喝酒,一喝就又脸红脖子粗了。王俊民也要喝酒。父亲说:家里有干红,也有甜米酒。王俊民说:不用,白酒。

酒刚斟上,戏台那边的扩音器突然尖锐地响起来,异常刺耳。他们好像是在调试音响。王俊民和父亲都悚然一惊,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父亲太阳穴上的血管根根饱绽,激烈地跳动着。王俊民喝了一大口酒,说:“我去找他们。扰民,我们得维权!”

天气十分晴朗,碧空如洗,只在天边有几缕淡淡的云彩。现在是午休时间,村里和田野上都是一片寂静。偶有麻雀飞过,啁啾之声分外悦耳。王俊民醺醺然地走在昨天走过的那条路上,心境居然好了起来。他想起小时候常跟伙伴玩的游戏。伙伴高举右臂,平摊开手掌,他怯生生地将食指顶着伙伴的手掌心。伙伴说:“风来。”

他说:“不怕。”

“雨来——”

“不怕!”

“城隍庙的小鬼来——”

每每在这个时候,王俊民就偷偷地将食指移离开掌心。伙伴说:这是耍赖。

到了中学,王俊民还玩过这游戏,但他专跟一个人玩。在玩的时候,他依旧耍赖。于是她就跟他说要定个规矩,再耍赖就要惩罚,空口无凭,立约为证。王俊民口头应着,说再也不耍赖了,如果耍赖甘愿受罚。然而从那以后,王俊民就没有了玩这游戏的兴致。因为他不喜欢立约。

戏子在戏台后面搭了两个简易帐篷。王俊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进去。帐篷里热烘烘的,他们正聚在一起吃饭,饭桌上也有酒。王俊民一眼就看到,这中间有个头发湿漉漉的少女。事实上,从王俊民刚走进来的时候起,那女的就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然而站起身跟他说话的,却是个男子,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王俊民问:这儿是你主事吗?

“是的,有话就说。”

这男的生得白胖,女人般红润的嘴唇上留着浓密的髭须,这髭须像是化妆粘上去的。他站起来的时候,两手插在裤兜里。他也穿了件紫红色的灯笼裤。

“你们的戏能不演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收了人家的钱,收了钱就得演下去,否则就是违约,要被罚的。”

“你们收了谁的钱?”

“村里的,也有你们家的。”

“我们家没有出钱。”

“村里合出的份子钱,当然有你家的。”

王俊民一时语塞,顿然感到一股怒气直往上顶,憋了半天,才说:你们就是要唱戏也不能扰民,晚上的音响开得那么大,谁能睡得好觉?

男子冷冷一笑,说:“是吗?说是扰民了,怎么没人投诉,到我这儿来说睡不好觉的就只有你。”

王俊民的脸腾地红了。为了掩饰尴尬,他低头四下里左顾右盼,做出想找张凳子坐下的样子。就在这时,那个湿头发的少女站了起来,将身下的凳子递到王俊民的跟前,微笑着说:我吃完了,你坐。王俊民连忙道谢,说:不用不用。那男的说:给你坐就坐吧,省得站着悬着难受。然后又用筷子指着正往外走的少女说:她是我们的女一号,当家花旦。

王俊民问:先生尊姓?

“免尊,姓夏,夏噩。你叫我老夏就行。”

王俊民在撰写论文的时候,曾认为:王魁与敫桂英的故事到敫桂英自杀为止最佳,再往下写就是狗尾续貂。“活捉王魁”的情节无疑削弱了故事的文学性,使敫桂英这个善良、多情的女性形象受到损害,破坏了读者或观众的审美乐趣。他认为《霍小玉传》在情节的处理上要高明些,霍小玉报复的对象是李益的妻妾,虽有伤及无辜之嫌,但也表现了霍小玉对李益的一往情深,生死不渝。霍小玉的爱不仅热烈疯狂,而且诚挚真切。

可事实是,敫桂英没有料到与王魁的结交会带来厄运,她本以为这该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如果成交,那她就会有别样的风光,别样的人生。所以,当他们把她叫去的时候,她非但没有惴惴不安,反倒以为是碰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们对她说:王魁不久就要到京城做官,你要把他留住,让他沉醉在你的温柔乡里,沉醉得乐不思蜀,等他真的乐不思蜀了,你的好运就来了,你们这些人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被官宦人家金屋藏娇吗?他们嘱咐过她许多话,其中就有在欢愉过后告诉王魁“敫桂英本出自名门”。但她一时贪欢,偏偏就忘了。她知道这是个重要的环节,因而后悔不迭。

除此以外,敫桂英还有大困惑,那就是王魁既然已是官宦,为什么要装作穷秀才的样子?为什么当她等着王魁的时候,王魁就到了呢?敫桂英到死都没弄明白。此后,她曾幻想在阎王判官那儿问出个所以然来,但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从那天起,王魁在敫桂英这儿早出晚归。此外,每个月王魁有三四个全天都是跟敫桂英在一起。敫桂英跟他在凉亭里喝茶,凉亭边的池塘虽然小,但池水里藻荇交横,锦鳞游泳,颇具一番情趣,所以香茗同样醉人。他们开始谈诗论画,王魁工于诗,敫桂英擅长画。在谈到画的时候,敫桂英说:“实不相瞒,贱妾其实也是出身官宦人家。”王魁听罢,只是微微点头。敫桂英的心一凉,尽管如此,她还得硬着头皮把早就准备好的故事继续讲下去:“贱妾本姓王,先父曾是莱州刺史。后来辽人南侵,先父命丧疆场,贱妾才流落至此。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否则怎么会与公子相遇相知呢?”

王魁哦了一声,淡淡地说:我与小姐真算得上天作之合啊。然后就将话题转到“巫山云雨图”上去了。

身世刚说完,敫桂英就又后悔了,她知道此刻讲这样的话,其效果远不能跟初夜的时候相比,从王魁冷淡的反应来看,恐怕是弄巧成拙了。但王魁和敫桂英在性爱方面却十分和谐,他们天天都能尽享鱼水之乐。敫桂英觉得如此下去,让王魁沉醉在温柔乡里应该不成问题。

有一天,敫桂英领着王魁走到自己的书房里。她指着书架说:公子要的我都有。接着她又说:公子以后就在我这儿读书,磨牙利爪,等来年秋试定会一举成名,名扬天下。王魁立即感激涕零道:足下何德何能,蒙小姐如此厚爱,小姐的情义我只能来生再报答了。

书桌上有一套画具,两人自然就谈起了绘画。王魁要敫桂英当场画一幅画给他看。敫桂英却打开书橱,从里面取出一幅卷轴,徐徐展开——这也是他们吩咐她做的。这一次,敫桂英觉得自己做得自然恰当。

卷轴上是春宫画。王魁起初有些困惑,继而大吃一惊,但很快就又若无其事了。敫桂英显出很羞涩的样子说:这画上的就是贱妾和公子啊。

王魁笑道:小姐果然是大才女,画得栩栩如生,就跟真人一样。

敫桂英红着脸,伸手去牵王魁。王魁猛地将敫桂英拥入怀中,此举过于鲁莽,竟然使得妓女也有些不适应——敫桂英“啊”地尖叫了一声。在恣意狂乱之时,王魁说:小姐还是把那画赏赐给我吧。王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敫桂英。敫桂英说:“不行,它是我的。”

“那我就去偷,把它偷来。”

“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不放在这儿了……”

鉴于以往的教训,敫桂英没有因为欢爱而晕头,事后她蛮得意的。她哪里知道,这自以为得计的一招使她最终不得好死。

王俊民确信王魁在那段时间里没忘了刻苦读书。对于一介寒士来说,功名富贵永远比儿女情长更有吸引力。因为功名,他完全有可能放弃自己所爱的;因为富贵,他完全可以去爱自己并不喜欢的。王俊民对导师说:“这是定律,古今不变的定律。在乡下这样的事更屡见不鲜。事实上那些能够走出乡村的人,都曾经程度不等地放弃过。”王俊民还记得,当他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一向侃侃而谈的导师竟然沉默不语了,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我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魁有过一段艰苦的读书岁月。从能识文断字开始,他就缺少快乐。缺少快乐的原因除了要苦读外,那就是很少见到母亲。幼年时他还可以在母亲的怀抱中盘桓片刻,等长成了少年,就只能站在门口或窗外遥看母亲时隐时现的身影了。获取功名之前,他几乎足不出户,偶尔离家那也是为了拜师或者应试。十四岁那年,父亲安排他到后花园假山上的亭子里读书,从此他完全与世隔绝,一日三餐、生活必需品都由仆人送上来。仆人上下是用梯子,送完东西就将梯子撤走。王魁知道,在另一座花园的亭子里同样关着母亲。一到夏天,亭子周围的美人蕉就绽放出鹅黄色和朱红色的花朵。但母亲被四五个家丁看守着,只是她不需要通宵达旦地苦读。

这样被囚禁的读书生活一过就是五年,直到他十九岁被皇帝钦点为殿试头名方才结束。王魁本名不叫魁,只是因为科举夺魁,世人才称之为王魁。

在亭子里读书的间隙,王魁有时会侧耳聆听院墙那边的动静。在那边也住着一户官宦,老爷姓崔。崔老爷和王魁的父亲同殿称臣事君,虽然王魁父亲的品级要低一点,但两人却是莫逆之交。崔家有个千金小姐,说是才貌双全。两家约定,王魁求得了功名以后,就和崔家小姐拜堂成亲。王魁在潜心苦读的时候,崔小姐常在院墙那边的花园里嬉戏玩耍,她和丫鬟荡秋千、采花扑蝶发出的欢笑声时不时地传过来。听这声音,成了王魁当时唯一的消遣和乐趣。

婚事是在赐宴琼林以后办的,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夜几乎在同时。新婚之夜,王魁发现新娘虽然貌美,但羞于房事,好像还有洁癖。结婚七八年以后,这位官宦的千金依然一如既往。这恐怕是少年得志的王魁的唯一苦闷,而且这苦闷只能埋藏在心中,不仅无法对外人说起,就是跟父母也难以启齿。

正如那些人所预言的,王魁将于明年的春天到京城赴任。这是崔大人奏请皇上为他谋取的。在获得皇帝的恩准以后,岳父先将崔小姐接往京城,但王魁则要等到任期结束,与继任的官员交接后,方可到京城与家人团聚。

第二天上午,王魁照例从敫桂英那儿回到府衙。往常他都是走正门,但这次却走了侧门。进了内室,王魁就叫手下找来家将王禀。王禀是王魁老管家的儿子,年纪比王魁稍大些。王魁问他:“令尊的身体还好?”老管家一直都住在王魁的老家,卧床不起已经有两三年了。王禀说:“家父沉疴已久,非药石所能愈,唯有听天由命了。”

王魁取出二百两纹银,递给王禀说:回家去看看老父吧,虽然生死由命,但病总得治,做晚辈的尽了心力,过后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王禀接了银两,连声道谢,说:老爷待小人真是恩重如山,小人就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之以万一。

王魁让他回家多住几日,但在春节前务必要回来,因为过了年王魁要带他一同去京城赴任。

黄昏,王魁按以往的约定准时来到敫桂英那儿。这次,敫桂英没有出门迎接,而是让丫鬟将王魁带到书房。书房里摆着酒菜,王魁又和敫桂英对饮。酒喝到一半,敫桂英突然泪如雨下。王魁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用暖话百般劝慰,不住地问:我错了吗?我做错什么了?

敫桂英长叹道:公子没有错,错在妾身,公子待贱妾实在太好,正是因为如此妾身才独自伤怀,潸然泪下。

敫桂英继续说:这几日看到公子潜心读书,我是既高兴又难过,想到公子明年定会进京赶考,不由得感叹欢愉转眼即逝而离别就在眼前。

王魁说:小姐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吗?

敫桂英说:公子纵然能顾恋旧情,但一旦有名门千金送货上门,公子忍心拒绝?如果是皇上赐婚,那公子又怎可抗命不遵?

王魁沉吟起来。他觉得,接下来的话还是由敫桂英自己说为好。

敫桂英哭出声来:公子不语,那就说明公子默认我的话了……呜呜……

经过一番哭闹之后,王魁就范了。他在一份契约上签了字,还按了手印,表示永不负心。敫桂英当然高兴起来,欢天喜地地重整菜肴,洗盏更酌。王魁想:她肯定会把这份契约与那幅卷轴放在同一个地方。

敫桂英终于做成了第二桩大事,尽管此前她曾有过失误,但这两次成功足以弥补之前的失误了。所以当她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不免有几分难掩的自得。他们当然要提醒敫桂英不可高兴得过早,其中一个留小胡子的人对她说:现在还不能松懈,接下来你的戏份将更重。他们又一次强调,要拖住王魁,尽力不让他按时到京赴任。但此时,敫桂英有了自己的小算盘。在她看来能否拖住王魁倒不一定重要,如果王魁能带她到京城岂不是更好?

老夏吃完饭,就掏出香烟。他把烟分给众人,最后才将烟盒递给王俊民。王俊民说:谢谢,我不会抽烟。老夏点点头说:呃,好习惯。

老夏抽着烟,情绪松弛。王俊民也跟着松弛了下来,没有午休,加上喝了酒,王俊民此时有些困乏,但他不甘心就此作罢,他的人生经验是坚持总有回报。他想,先缓缓,缓和了以后说不定能打开僵局。他问起戏子们的伙食,老夏说:“在这儿,你不都看到了吗?当然,晚上我们不能喝酒,晚上要演戏。”

王俊民说:其实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大家换位思考了就可以相互体谅,如果做到求同存异,最终就能达成一致。

老夏喷了一口烟说:“老弟的口气像是来谈判的,谈判就谈判吧。看得出老弟是文化人,但我们是走江湖的,走江湖讲的不是道理,而是情义、义气,靠义气吃饭,如果老弟是个义气人,那我们就能做朋友。”

说罢,他斟满一茶杯酒,指着酒对王俊民说:把它喝光,喝光了,我们就是朋友!

王俊民胸中窜起一股豪气。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夏鼓掌叫好。王俊民说:你同意不演啦?老夏说:朋友可以做,戏不能不演,我说过不演戏吗?王俊民气得浑身发抖,众人看到他这样都哄笑起来。

王俊民正要发作,那个女一号走了进来,跟老夏他们站在一起,一起哄笑。王俊民吼道:笑什么?那女的定睛看着他,过了会儿才说:我认识你,这儿的人其实都认识你,你很有名……他们在拿你寻开心,你竟然当真了。

王俊民已记不清是怎么离开帐篷到了田野上的。他感觉有人要搀扶他,他把他们都推开了,独自晕晕乎乎、踉踉跄跄地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没走多远,他就搂着田埂边的一棵树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戏台那边传来哄笑声、锣鼓声、调试音响声。在朦胧中,他看到当家花旦就蹲在他的身边,说她小时候就认识他。接着她抬起右臂,平摊开手掌,让王俊民把食指顶在掌心。她在说完“城隍庙的小鬼来”之后,就一把抓住了王俊民的食指。

就在这一刻,往事突然清晰地闪现在王俊民的脑海。上大学的时候她去找过他,那会儿他还没有结识媛媛。父亲为此大发雷霆,跺脚咆哮:十年寒窗就是为了这样吗?

王俊民呕完了酒菜继续干呕,直到把黄胆水呕尽。那女的抱住他,紧紧地抱着他,只是抱着,一句话不说。湿漉漉的头发蹭着他的脸颊,冰凉冰凉的,冰得他抑制不住地发抖。

王俊民回家后,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夜晚,戏台那边有没有喧闹他不知道。他睡得太死。

老夏虽然坚持要把戏演下去,但没有忘了和王俊民做朋友的承诺。第二天上午,当王俊民还赖在床上的时候,老夏就登门拜访了。

王俊民在楼梯上看到老夏,本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但父亲叫住他。父亲说,老夏因为他昨天喝醉了,有些不放心,特地来看他。王俊民只好下楼,勉强跟老夏点头打招呼。他发现桌子上有一袋水果和两瓶饮料,心想:这肯定是老夏带来的。跟昨天一样,他虽然饱睡,但仍旧很困,不停地打着哈欠。

父亲跟老夏倒谈得投机热乎,还说了些要改戏之类的废话。王俊民坐在一边只管用手指梳着头发,由他们絮叨,懒得搭理。最后是老夏主动跟王俊民攀谈的,老夏说:演戏本来是为了取乐,闹出矛盾就事与愿违了。

王俊民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还要演下去,闹下去吗?

这时父亲插嘴道:夏老板已经答应尽量把音响放得小些,另外可以提早开演,夏老板还说要改戏……快过年了,哭哭啼啼,阎王吼小鬼闹的,不吉利。

王俊民尽管不认可敫桂英的报复行为,但他承认这个故事之所以能流传至今,跟“活捉”的情节有很大的关系。王俊民对导师说:我认为这是一般市民追求心理平衡的结果,是在无力改变现实时的自欺。

导师点点头,说: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前几天我读到一本前辈的论著,他认为王魁之所以受到惩罚,那是因为他违背了契约。敫桂英的情爱如同是一种投资,投资是要得到回报的,到最后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当然会情急,作为背约者的王魁被敫桂英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追讨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导师的结论是:过去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现在因为契约而闹出的纠纷还少吗?所以在一般的情况下,与人签约千万要慎重。

王魁赴京之前,与敫桂英一起出去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去海神庙。

在拿到王魁签名按手印的盟约之后的两个月里,敫桂英所做的事就是晚上红袖添香,夜里极尽鱼水之欢。王魁当然要配合,他先是在敫桂英的带领下祭拜孔子,祭拜之前还斋戒三日;而后就开始装模作样地读圣贤书,但读书的同时定要跟敫桂英耳鬓厮磨,这跟假山亭子里的生活自然不是同一种滋味。

他们喜欢把书桌放在屏风后面,对着那支粗大的方天画戟行云雨快活之事。做完了,他们一起对着画戟“嗤嗤”地笑。敫桂英曾对王魁娇嗔地说:“公子真是非同寻常,读书是魁首,做其他的事嘛……”王魁连忙说:读书算不算魁首,那还要等到明年考完试后才知道。

如果不是春节前去海神庙,王魁几乎忘记了早该回来的王禀,忘记了远在京城等着他团聚的崔小姐。

那天,天又阴又冷。王俊民认为,这样的天气去海神庙是敫桂英有意为之。

他们合乘一顶轿子,这是王魁第二次去海神庙。他刚上任时,曾带着一帮亲随官吏,在这里焚香拜神,祈求风调雨顺、四季平安。按照迎接新官莅临的惯例,在他未来之前,庙堂已经打扫整修过,梁柱上了新油漆,神像显然是重塑的,供桌和香炉烛台都擦拭得锃亮。敬完香,钟乐齐鸣,香烛的气味在乐声中弥漫。当时他年轻得志,意气风发。

王俊民觉得:在海神庙的时候,王魁还未曾萌发甩掉敫桂英的念头,因为他依靠敫桂英的地方还很多。尽管导师要他打开思路,潜心研究。但王俊民始终坚持认为,作为寒士的王魁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背叛,所谓的“情变”应该是在他进京以后才发生的。

当王魁跟着敫桂英再次走进海神庙时,已是时过境迁。这儿又脏又乱,萧条冷落,神像上落满灰尘,神像后面紫红色的帷幕上结着蜘蛛网。王魁甚至确信,自从那次他领着官吏焚香祷告以后,海神庙就没有人来过。

敫桂英和王魁一起在供桌前跪下。敫桂英从衣袖里摸出一把小刀,她说:敫桂英要与公子歃血盟誓。然后她直直地看着王魁,问道:“是我先来,还是公子先来?”

没等到王魁回答,敫桂英就捋起衣袖,裸露出胳膊。她紧攥着刀柄,一拧眉一咬牙。血涌出来,鲜红的血!

王魁惊诧地看着敫桂英,止不住呻吟了一声。敫桂英冷笑道:“公子怎么发抖啦?公子害怕啦?公子对妾身不是真心吗?”

敫桂英在血淋淋的创口上狠狠地吮了一下,然后对海神起誓:“贱婢敫桂英与书生王魁两情相悦,愿长相厮守,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贱婢誓不相负,若生离异天诛地灭!”

敫桂英说罢就把刀递给王魁。王魁干脆利落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刀。他把自己的血和敫桂英的血混在了一起,高声对着神灵发誓:“晚生王魁,与良家女敫桂英相知相爱,情深似海。苍天见怜,赐晚生与敫桂英永结同心,生死相伴。晚生誓不渝盟,若背盟约,神当诛之。神如不诛,非灵神也,乃愚鬼耳!”

导师说:王魁的最后一句话问题很大,也许是由于一时激动,竟然忽略了神灵,他不光是欺神,而且还骂神,当然会给自己惹麻烦。王俊民对导师的看法颇不以为然,他觉得谁也不能证明那时王魁是虚情假意,所以欺神骂神之说理由不足。王魁跟所有的人一样无法预知未来,如果人能预知未来,那么有很多错事就不会发生了。他想:导师是老了。

敫桂英泪如泉涌,此时她的衣襟上沾满了血迹,嘴唇血红血红的。

敫桂英扬手打散发髻,割下一缕发丝。她让王魁也如法炮制,然后将两人的头发绞在一起,用五彩丝线紧紧地绑着。这时她才笑逐颜开,说:公子的真情挚爱,桂英纵然就是来生做牛做马都无以为报。

回去后,他们通宵达旦地做爱。敫桂英几近疯狂,她在到达高潮的时候就声泪俱下、泣不成声。绣榻上泪迹斑斑、污迹斑斑。

王俊民产生过这样一个想法:性爱曾经是维系王魁和敫桂英关系的纽带,可是后来情随事迁,这个纽带反倒成为了王魁想摆脱的羁绊,敫桂英在性爱上的要求,让王魁享受到了放纵的乐趣,但长时间的、无休止的欢愉难免使得一心想出人头地的王魁产生厌倦,这或许也是王魁最后要离弃敫桂英的原因之一。他把这个想法对导师说了,导师说:有道理,人都曾在欲望中挣扎过。但导师认为他的这个想法似乎跟论文中的其他观点相左。王俊民经过思考,最终没有将它写进去。

在和导师探讨这个问题的晚上,王俊民接到媛媛的电话,让他过去一趟。王俊民去之前,先跑到一家小饭店里喝了一些白酒。王俊民在见媛媛之前都要喝酒。他的酒量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现在,当王俊民听到父亲要留老夏吃饭,说要喝几杯的时候,他的心里无比厌烦。他抬头看父亲,父亲好像更憔悴更衰老了。他想:昨夜他们肯定还是唱戏了,他妈的!

老夏不客气。王俊民知道,这样的人是不会客气的。老夏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将妈妈精心烹制的鱼肉塞进嘴里。王俊民吃得很少,并且坚持不喝酒。但老夏毫不介意,兴味十足地侃侃而谈,先是跟父亲,继而又缠着王俊民啰嗦个不休。

“改戏是好主意,戏不能不演,又不好照老样子演,所以改戏最合适。”他转过酡红的脸,喷着酒气对着王俊民说,“老弟,你说怎么改就怎么改。你是文化人,高级文化人,这我们都知道。”

王俊民推开跟前的碗筷说:“怎么改?改成大团圆。过年唱‘活捉也只有你们想得出来。”

老夏没去招呼父亲,独自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干了,说:好,就大团圆。

王俊民又看了一眼父亲,父亲在赔笑。王俊民想:父亲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为了他,包括请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吃饭。

王魁另一次和敫桂英外出,是在海神庙盟誓后的半个月。那时,王禀已经从老家回来了。于是,王魁就将他带在身边。敫桂英看到面黄肌瘦的王禀时,十分好奇,她问:这人是谁?王魁说:他是我们家管家的儿子,最近才得知我流落到此,千里迢迢地来寻我,别看他貌不惊人,却忠肝义胆,还武艺高强,一招就能置人于死地。

敫桂英要跟王魁到银楼打造首饰。自从去过海神庙后,王魁对敫桂英的这类要求已经无所谓了。他们是分乘两顶轿子去的,轿子停在银楼的后门。银楼老板满面堆笑地将他们迎了进去。王魁对敫桂英说:小姐真是一片赤诚,用心良苦啊。

银楼老板在叫伙计上了茶以后,就请他们看首饰的样品。敫桂英问王魁要哪一种,王魁说:手镯。

敫桂英让老板打一对绞丝金手镯,手镯上分别刻上她和王魁的名字。王魁的那一只由敫桂英佩戴,敫桂英的那只由王魁保管。

他们在银楼一边喝茶,一边坐等着工匠打造。老板谄媚地笑着,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知趣识相地一言不发。王魁觉得老板是在装,他想:他怎么会不认识我。

等工匠打好镯子,已经是黄昏了。敫桂英随即就把镯子戴在手上,而王魁却把镯子交给了王禀。王魁说:今晚我有事要跟王禀谈,就不过去了。

敫桂英笑道:公子请自便。

他们出了银楼,两顶轿子各自东西。那时,正下着雾,所以没走多远就谁也看不见谁了,只能从轿夫的脚步声中,断定对方已经渐行渐远。

敫桂英当然要把镯子的事告诉他们。她还说:我恐怕只能做到这儿了,他要走了,要去京城谋前程,我没有理由拦住他,看来是拖不到明年秋天了。

他们都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说:尽力而为吧,尽了力就好……如果可能,就不要让他走得那么顺当,否则他会疑心的。

敫桂英略有些怅然,说:“就这么结束了?真像演戏一样。”

那小胡子说:“我们大家都是伶人,扮着不同的角色,演着不同的戏。你的戏还不算结束,还可以演下去,以后你是演人呢,还是演鬼?”

敫桂英说:“当然是演人。”

小胡子皱起眉头说:演人就是大团圆,大团圆的戏从古到今演了这么多,演的人看的人都腻味了。所以演人不出彩,红不了。还是演鬼吧,演鬼能红。

冬天,门口和庭院里的美人蕉都枯萎了,败叶之上白露为霜,曾经的花团锦簇都成了南柯一梦。但屏风上的巫山云雨图依然如故,丫鬟总将屏风擦拭得干干净净,那些螺钿在冬日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凄寒。王魁进京以前,曾和敫桂英一起坐在屏风前赏过雪。他们身披貂裘,脚下各靠着一个小火炉。

那天的雪其实并不值得赏,只是零零落落地飘着些小雪花,雪花一落到地上眨眼之间就融化了。敫桂英突然对丫鬟说:等雪停了,你去找人把枯萎的美人蕉铲了,拉拉杂杂的,碍眼。

王魁伤感起来,他想:如果我走了,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敫桂英也走了,这里又会是什么样子?旧人走了,新人还会来吗?新人来了,一切还会如故吗?如果是人去楼空,那这里就只有荒芜,荒芜的庭院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敫桂英抬头看看门口檐下的彩灯,感慨地说:“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才是幸运儿,无论到哪儿都双宿双飞,就是苦点儿也值得。贱妾如能与公子同去京城,纵历经千辛万苦,也甘之如饴!”敫桂英本来是吃不得苦的,但去过海神庙、打过镯子以后,她的性情开始发生变化。

王魁没有去看彩灯,而是仰面注视着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雪稀稀疏疏地下着,越下越小,但王魁却看得很入神。

王魁说:“到京城路途遥远,这一路上免不得要风餐露宿,让小姐为我吃苦,于心不忍。况且能否获取功名还是未知,假如再名落孙山,岂不是要拖累小姐受罪!”

敫桂英回首屏风上的“巫山云雨图”,不禁泪下。她说:看来妾身只能以魂魄与公子相随,朝为云,暮为雨,朝夕相伴。

王魁也流下了眼泪。此时,他们都动了真感情。

王俊民跟导师有过分歧。王俊民坚持认为:王魁是进京以后才考取功名的,在敫桂英那儿的时候,他只是一介书生,穷书生。导师在启发诱导无果的情况下,只好直截了当地告诉王俊民:王魁的行为根本就不像个寒士,即使不是官宦,至少也是官宦子弟,是官二代。试想一个饿得快要死的人,怎么会跑到妓女那儿去嫖宿,而且还是一个高级妓女,这种情况你见到过吗?

王俊民想,假如真像导师所说的那样,那故事的开端与发展都是蓄意的安排。所以,当他对老夏信口说出改成大团圆的时候,就立即觉得这简直是闹剧了。

如果不忌讳闹剧,要做成大团圆,是难不住王俊民的,他对这类技巧太熟悉了。

老夏喜欢吃肉,吃红烧五花肉,吃得津津有味。老夏用手背揩着嘴角的油对王俊民说:“大团圆是好主意!你说说,怎样团圆才算好?”

王俊民说:王魁高中,然后皇帝赐婚娶相府千金,戏台上演的不尽是这些东西吗?

老夏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王俊民觉得这疑惑完全是装的。老夏问:“那敫桂英呢?”

“敫桂英找到王府,相府千金深明事理,竭力成全他们,经过一番周折之后,王魁终于纳敫桂英为妾。”

“那就是说,敫桂英做了王魁的二奶?”

“妾是有名分的,二奶没有名分。不同。”

王俊民说完这句话,招呼了一声“慢用”,就起身到楼上去了。

晚上,戏开场得的确比以往早,但声音似乎没有小下去。演的是“打神”。那旦角不知是学的哪一派,忽而咿咿呀呀,忽而声嘶力竭。王俊民又头疼起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敫桂英指天骂地、骂得最凶的时候,王俊民终于忍耐不住了。

外面很黑,月黑风高。风把戏台上的声音直往这边刮,王俊民顶着风往田野走。他看到了戏台,戏台罩着紫红色的帷幕,在灯光中如同一只硕大的灯笼。不知为什么,王俊民畏缩了。然而,就在他转过身打算回家的时候,他发现那个湿头发的女子正站在身后。

王俊民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女的抬起胳膊平摊开手掌,说道:风来——雨来——

王俊民哆嗦着将食指放在她的掌心下。那女的一下捏住他的食指,猛地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拽。

王俊民身不由己,完全丧失了自控。那女子把他的头颅往自己的胸口上摁。啊,温软的怀抱!这种感受只在记忆里,现在那过去的又重现了。他合上眼,紧紧地偎依在这片温情荡漾的柔软之中。就在王俊民陶醉其间的时候,突然一只大手猛地将他推开。王俊民惊恐地睁开眼,发现那女子已经不在了,站在面前的却是父亲。父亲斥责道:十年寒窗就是为了这样吗。接着,又指着王俊民的背后大骂:你爱死不死,有种就跳河去!

把王俊民从梦魇中唤醒的是媛媛的电话,此时外面已经没有了喧闹,戏大概已经结束了。他没有立即去接电话,而是躺在床上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自言自语道:总算过去了。

媛媛在电话里劈头就问他这几天都在忙什么,怎么连条短信都不想着发。王俊民解释。王俊民问她:你还好吗,父亲还好吗?

第二天早上,王俊民洗漱完毕下得楼来,看到老夏昨天带来的塑料袋还放在桌子上。他口苦,想吃点水果。但当他打开塑料袋的时候,立即愣住了。他大声对着楼上喊道:

“妈妈,你快来看看,这里面都是些什么?”

敫桂英的尸体是在海神庙后面的河滩上被人发现的。这条河通向海,尸体本应该在海里,大概是因为潮涨潮落,才被冲到河滩上。由于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敫桂英已经面目全非。更惨的是,她的腰部以下没有了,只剩上半截残骸。如果不是手上的镯子,人们很难断定这死者是谁。

遗尸滩头的敫桂英就如同一条庞大的烂鱼。他们一口咬定她是被害死的。

王魁在进京以后,犯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错误。他鬼使神差地给敫桂英写了一封信,说他已经被皇帝钦点为新科状元,待一切安顿下来就接敫桂英到任所。他还在信的末尾附上一首诗:

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前春唾手功名得,好养鸳鸯做一池。

这封惹是生非的信,使得正伺机而动的敫桂英决定不再坐等。她随即给了回信,也附上一首诗。但王魁没有再来信,当然不会有。敫桂英不死心,连续不断地给王魁写信写诗。

王俊民认为:王魁在进京后与敫桂英再续旧情是有可能的,敫桂英甚至还会做王魁的妾,尽管当时的制度不容许高官纳妓女为妾,但要想给敫桂英伪造身份,对王魁来说不是件难事。可惜敫桂英不懂得控制节奏,使王魁对她心生厌倦,进而产生了抛弃她的念头,最终决绝地跟她一刀两断。他对导师说:“王魁其实也有难处。对于这个人物,我们一直缺乏理解与宽容,只是简单地给他戴上一顶‘负心汉的帽子加以谴责,可如果一旦处于同样的境地,恐怕大多数人都会做出与王魁一样的抉择。”

王魁第一次接到敫桂英的信是在下午,他正和夫人崔小姐在厅堂里饮茶。王禀将信呈上来的时候,崔小姐问了一句:“这是谁的信?”

王禀还算精明,说:“是老家太夫人的。”

“太夫人好些了?还能写信?”

王魁捧着信看,这样可以使坐在对面的崔小姐无法从信纸的背后看到信上的字。

王魁把信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就折叠起来装进信封放到衣袖里。几乎是同时,崔小姐站起身,一声不响地到了里屋。

晚上就寝前,崔小姐对王魁说:相公蒙圣恩才有今天的前程,理当效命朝廷,尽忠社稷,以不负知遇,如玩物丧志,执迷不悟,不仅是自误,而且也玷污了祖上的名声。说罢,崔小姐将枕头放到床的另一头,和衣睡了。第二天一早,崔小姐就让下人为她收拾衣物,说要回崔府省亲。

自从看过老夏送来的水果后,王俊民就变得更加心神不宁,成天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发痴。他不想给媛媛打电话,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有时间就昏睡,常常从梦中惊醒。他想:像这样无论如何也挨不过春节。饭是由妈妈送进房里来的,妈妈免不了要嘘寒问暖。王俊民说:放心,妈妈,没事的,可能是因为在学校赶写论文累着了,有些神经衰弱……

远在京城之外的敫桂英当然不知道王魁的处境,她只是掐着日子计算着信送过去的时间,然后再一相情愿地计算自己应该接到王魁回信的时间。在久等无果的情况下,敫桂英又写了一封信,在信的末尾照例附上一首诗。她想:这一番又是立约又是发誓的折腾,还有若干的云雨交欢的经历,难道都像一场春梦似的了无痕迹了吗?难道真如一场戏,曲终人散,说完就完了吗?她觉得不应该这样,未来也许并不像预先所设定的,也许会有另一种结局。

在眼巴巴地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敫桂英曾经找过一瞎子来占卜未来。那是三月初的一个中午,她正坐在屏风前看庭院的景致。美人蕉又抽青了,露出嫩嫩的芽儿;池塘底的金鱼又游了上来,触碰着水面刚开始舒展开来的莲叶。只不过那凉亭里已经没有了王魁,没有了欢情。这时,院墙外传来了敲击小铜锣的清脆声响,这声响缓慢而有节奏。敫桂英对身旁的丫鬟说:出去看看,如果是算命的,就请他进来。

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瞎子,一个孩子。孩子一进来就说:这儿就你们两个人,这儿真大,这么大的地方就你们两个人?

王俊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时候,也曾在百度里搜索过关于王魁的条目。在写论文的过程中,他很少用网络,一般是拿着导师开出的书单到图书馆或者书店按图索骥。他坚持认为有价值的资料不会出现在互联网上,然而今天在百度却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

那瞎子问敫桂英:“小姐要算自己,还是要算良人?”

敫桂英说:“算良人如何?算自己又如何?”

“小姐的良人远在京城,难算;小姐近在眼前,好算。”

敫桂英吃了一惊,问道:“先生是怎么知道他远在京城的?”

瞎子笑而不答。敫桂英思索了片刻就说:那还是算自己吧。

王俊民通过网络搜索发现:王魁和敫桂英的遭遇极有可能是事先刻意的安排。由此,他想起导师对他的一再启发。他像是明白了,导师为什么认定王魁本来就是官员。可那些人如此安排的目的何在?王魁怎么就心甘情愿地走进这预设好的套里?除非这套是他自己设的……荒谬,他干吗要给自己设套?看来导师是知道其中的奥妙的,却不肯对他明说……王俊民越想越乱,感觉头疼得厉害。他很想将这些头绪理顺清楚,但此时他的大脑如同一辆失控的车在疾驶,他必须猛踩刹车。

敫桂英报了生辰八字。瞎子仰起脸,翻着瞎眼,煞有介事地扳弄着手指头。这时,那孩子溜到了庭院里,绕着圈在跑。孩子说:这儿真大,大的地方最好玩最好玩!

瞎子慢悠悠地说:小姐本是官宦人家,后来不幸误入娼门……

敫桂英的脸腾地红了,照理来说她是不应该脸红的。

瞎子当然看不到她脸红,所以他继续往下说:小姐虽误入娼门,但命数未改,命里注定要与贵人相互帮衬。先是贵人落难,你帮贵人,而后贵人时来运转,就带挈你。你命中虽有磨难,可磨难过后就否极泰来大富大贵了。

孩子在庭院里跑得太快,扑地摔倒了,摔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孩子哭号起来,瞎子用拐杖敲着台阶上的石板骂道:“不知趣的东西,以后不带你出来了……摔死拉倒,摔死活该!”

王俊民从床上起来,走到厨房。他要找妈妈。妈妈此时肯定又是在忙饭,他想:妈妈除了忙饭,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妈妈,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他微笑着,这微笑十分勉强,难掩憔悴。现在他跟父亲一样憔悴。

妈妈刚揭开锅,腾腾的蒸汽就把她包围了。妈妈低头看着锅里的菜:红烧羊肉,外加土豆,儿子。

王俊民倚在厨房门口呆立了一会儿,只好又回自己的房间。他想:其实预先设定的不仅是开始,还有结局。他想去找老夏,告诉他如何改戏。他要对老夏说:就从“打神”一折开始吧。

王魁最后一次接到敫桂英的信是在府衙里。那会儿,他正召集手下官吏在大堂议事。王魁坐在中间,其他人分列两厢。个个是头戴乌纱腰横玉带,锦绣罗袍粉底皂靴。

送信的仆人是由门卫带进来的。此时,王禀正叉着双臂站在王魁的身后。王魁问:来者何人。那仆人没见过大世面,难免性急冒失,未等门卫开口就抢先说:相公,我是受小姐差遣前来拜见您的。王魁误以为是崔小姐,倒挺高兴,对门卫说:快将书信呈上来。

那仆人看到王魁和颜悦色,又自作聪明地说:相公进京以后,小姐日思夜想,常在屏风前焚香祷告,祷告相公高中,高中后接小姐进京团聚,共享荣华。

厅堂里“刷”地静下来。那些官吏一齐看着王魁,有几个聪明点的,立即把头低下,满脸的羞惭,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王魁先是脸色煞白,继而勃然大怒。他将没有拆开的信撕得粉碎,扭头对王禀喝道:将这个疯子泼皮乱棍打出!

仆人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打得头破血流,连拉带拖地撵出衙门。更倒霉的是,当他疼得躺在地上难以动弹的时候,几个毛贼乘火打劫,抢走了盘缠,剥光了衣裤。他狼狈不堪,几经挣扎才得以苟延残喘。等他再见到敫桂英时,已经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浑身流脓淌血,臭不可闻。

但敫桂英没有灰心。她越来越深信与王魁是命中注定有情缘,并决定去京城找王魁。

王俊民想:如果一切都是预先设定的,那么敫桂英就不可能自杀……这么一说敫桂英是被人所杀?王俊民对自己说,到此为止吧,但又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此时,他仿佛听到父亲在楼下说话。父亲跟谁说,在说什么?难道老夏又来了?

敫桂英拦住王魁的马头。敫桂英蓬头垢面,形同乞丐。她的身后还跟着那个丫鬟,丫鬟也是满脸污垢、破衣烂衫。

敫桂英没等王魁反应过来就一把抓住马的辔头,她肮脏的手腕上戴着的金手镯显得特别地刺眼。敫桂英说:我发过誓,要跟公子生生死死在一起,就是变成鬼也要跟着你!

王魁正从府衙返归私邸,敫桂英的突然出现使他措手不及。他勒住马,气急败坏地喝道:哪来的乞丐?敢如此大胆,快给本老爷让路。敫桂英怎肯松手,死命地把马头往下拽,往自己的怀里拽。王魁恼羞成怒,怒吼道:王禀何在?

敫桂英前后三次遇见过王禀,这是第二次。直到临死,她都不相信这个又瘦又矮的男人能一招置她于死地。

就在这时,街上的人开始向这边聚拢了过来,有不少的人认识王魁就是当年跨马游街的状元。大家一边围观,一边议论纷纷。情急之下,王魁挥起马鞭照着敫桂英的手腕狠狠地抽下去。敫桂英凄厉地惨叫着,手疼得往回一缩。王魁乘机抖动缰绳,拨转马头,落荒而逃。

王俊民走下楼。他本不想下楼,但是身不由己。楼下空空的,没有人。楼上的厨房里,妈妈在“叮叮当当”地炒菜。王俊民努力避开楼上的干扰,侧耳聆听。最终他断定父亲的说话声来自门外。门外的小路直通向村口,小路上也是空无一人。但絮絮不止的说话声还在,在小路的那头,在村口。等走到村口,王俊民又发现那声音是来自田野的那条河。但河边没有父亲,只有一个人弯腰在河边打水。那人穿着紫红色的灯笼裤。

事情过了大半年以后,父亲才告诉王俊民。父亲说:村里人是在河里发现她的。当时王俊民没吭一声,就把电话挂了。现在他真想问问父亲,为什么事发时没有告诉他?如果想隐瞒什么,那为什么不隐瞒到底?

打水的人回过头来看王俊民。认识,又是那个湿头发的女子。见的次数多了,王俊民不再发怵。

敫桂英第三次看到王禀是在海神庙后围墙的墙角。王禀蹲着,双臂叉在胸前,死死地盯着她。她想:这人真是瘦得可怜。她怎么也不信,就凭这副模样,他能要得了自己的命。

王禀缓缓地起身,渐渐向她逼近,直逼到跟前问她:镯子呢?敫桂英说:镯子在家里。

敫桂英说谎了,其实镯子不在家里。

敫桂英在京城被王魁甩了以后,就被他们收留了。他们说:看来你是拿定主意演鬼了,接下来就得装神弄鬼。

于是,敫桂英在傍晚走进了海神庙。庙里一片昏暗,海神这个黑大块巍巍然地立在庙的正中。海神后面的紫红色帷幕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庙祝,另一个可能是杂役——这也是他们预先安排的。敫桂英焚香烧纸,烟裹着火苗腾腾地往上窜往上跳。敫桂英看清了海神的脸。海神正垂着眼帘注视着她。

敫桂英说:“贫女敫桂英本与书生王魁相爱,约定终生为伴,可是王魁谋得功名后只知自己快活,得鱼忘筌、忘恩负义,竟然将贫女抛弃。昔日贫女曾与王魁在尊神面前盟誓,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尊神,与贫女申冤!”

敫桂英呈上手镯:这是手镯。庙祝收下手镯。

敫桂英呈上用五彩丝线捆绑着的头发:这是头发。杂役收下头发。

纸钱的火渐渐地小了下去,纸灰在飘在散。敫桂英看不清海神的样子了。敫桂英说:尊神见怜贫女。海神不语。敫桂英又说:贫女冤沉海底。海神还是不说话。

敫桂英以双手击地,呼天抢地地号叫:贫女冤沉海底!

敫桂英起初还觉得疼,生疼。但后来完全没有了知觉。她只知一下一下地猛拍,机械而执着地猛拍。她要拍得庙堂光亮起来,她要拍得泥塑的海神开口说话。那双手先是鲜血淋淋,继而皮开肉绽,最后筋断骨折,但她浑然不觉。

最终开口说话的不是海神,而是庙祝。庙祝说:小姐别闹了,就是闹死了也不会有用。敫桂英停了下来,这时她才感到剧烈的疼痛,十指连心。她止不住浑身哆嗦,几乎要哆嗦得昏了过去。

“你是妓女,王魁是朝廷命官,这冤谁会为你申?”

敫桂英歇斯底里地喊道:难道就罢了不成?

“在阳间没人肯管,那你就去阴间告他,去死,死了就有办法。你不死永远也别想找到诉苦申冤的地方。”

敫桂英从海神庙出来,仰面看着晦暗的天空,只见几只乌鸦正窜向残阳笼罩的西山头。乌鸦一边窜,一边仓皇地“呱呱”鸣叫着。敫桂英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湿头发的女子把王俊民带到田野,她说:你还记得吗?我们过去在这儿玩过。王俊民说:是啊。田野里一片静谧,王俊民只能听见自己和那女子的急促的喘息声。他们很快来到那帐篷里。女子说:来吧,就像过去一样。王俊民感觉到女子的身体除了一个地方,其他的都是冷冰冰的。

那女子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成为当家花旦女一号吗?那是因为我演的是鬼,大家喜欢看鬼,演鬼能红,一炮打红!

她破颜一笑,接着又说:留个印记做纪念吧。说罢就扑向王俊民,一口咬住他的脖颈,死死地咬着撕拽。王俊民喊了起来,大声地喊救命。那女子全身赤裸、披头散发地跪在王俊民面前,嘴唇上沾满了鲜血,血沿着嘴角往下滴!

敫桂英对王禀说:你是公子的手下,我认识你。王禀用食指挑起敫桂英的下巴,欣赏般地端详这个将死之人的脸,然后低声说:放心,我能一招置人于死地,你不会有什么痛苦。没等敫桂英再说什么,王禀像猿猱似的腾空跃起,一掌拍击在她的天灵盖上。敫桂英哼都没哼一声就变成了鬼,如愿以偿地去找阎王申诉了。在此之前,她已经完全被鬼迷了心窍。

父亲是在村口的小路上找到王俊民的。王俊民仰面朝天躺着,不省人事。脖颈上的旧伤疤裂开了,正在流血。正当慌乱得无计可施的时候,父亲看到了老夏。老夏上去掐王俊民的人中,掐得很狠。王俊民终于醒了,看到老夏就说:你又要说改戏的事了?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吧,改成大团圆好,演成鬼戏也行,只求你们不要再闹了。

回家后,王俊民越发地自闭,关着房门不愿见任何人,就连妈妈送饭进来,他都不耐烦。白天尽是睡,到了夜晚却怎么也睡不着。现在那边不吵了,但王俊民总是觉得耳朵里有女戏子在咿咿呀呀地啼哭,哭得他烦闷急躁。王俊民实在熬不过了,只好打电话给导师,他说:老师,我弄清楚了,全弄清楚了。

王魁感到恼怒的是王禀没能把事情办好。他问王禀:我事先叮嘱你一定要把手镯找到,怎么手镯竟然在她的手腕上?我让你毁尸灭迹,怎么尸首还是让人发现了?那些东西呢?那些东西你一样也没有给我带回来。

王禀自觉委屈,他说:我是按相公嘱咐的去做的,当时那手镯明明不在……尸首也做过处理……那地方我都翻遍了,就是没有找到画、契约和头发……

王魁虽然恨王禀办事不力,但他最头疼的是如何招架朝中大臣由此而起的责难。他从父亲和岳父那儿得知,那些人等材料收集齐了就会到皇帝那儿弹劾他。

夏季的一个夜晚,王魁独自在书房批阅文牍,文牍就是那些举子们的试卷。他们跟他当年一样,在经过若干年的苦读之后,都梦想着通过一场考试改写命运,迎来锦缎一般的前程。

夜很深了,明月当空,清风如水。庭院里夏虫呢喃,风吹着竹树瑟瑟作响。考卷中不乏悦人的华彩篇章,王魁暂时忘记了烦恼,只知潜心品读,仔细圈点。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敫桂英的鬼魂出现了。她从书桌纱灯的底座下袅袅地钻出来,带着一股森森的阴气,立在王魁的跟前。

敫桂英吓不住王魁。他那至今还锁在亭子里的妈妈,不见得比鬼魂的样子好多少,所以他向来就不畏惧这类东西。

敫桂英好像也没有要恫吓王魁的意思,而是依靠在书桌边,一手搭在王魁的肩上,另一只手将他握着的笔轻轻抽出,搁到砚台上,然后柔声地说:公子能跟贱妾说会儿话吗?敫桂英的嘴里有一股清幽的香气。

王魁指着一张椅子,报以微笑道:有何不可,坐下慢慢说。

敫桂英的身体冰冷,冰得王魁寒冷彻骨。即使她坐到椅子上的时候,依旧是阴气逼人,灯焰被逼得止不住地抖动起来。敫桂英抱歉似的笑了笑。

敫桂英说:我是从阴间来,公子没被吓着吧?王魁说:没有,我自小就不惧阴曹地府,让我畏惧的是阳间。

“阴间的确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敫桂英面有得色,大概是因为王魁还没有去过阴间,“阳间里的人是骗子,说话都不靠谱。他们骗我说,到了阴间就能了结公子和贱妾的恩怨,但阎王小鬼一听说敫桂英是妓女,公子是官宦,就不想管这事了。阎王说,你们的恩怨是在阳间结下的,想要理个明白就得回到阳间,由他们来断。”

王魁说:这话不错,现在他们正准备借你的死来搞我。

“还有,他们跟世上的人一样糊涂。我对阎王说过,你们实在不想管就拉倒,但你们得让我死个明白,我现在有好多事还搞不清楚。比如他们为何指使我做这做那,甚至还要操纵我的生死;又比如公子为何按他们预先的设定找到我那儿,难道公子是跟他们有约定,但我看不像……阎王小鬼听了我的话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就是支支吾吾……”

“你错了。”王魁打断了敫桂英的话,“这不能说明阎王小鬼比人糊涂,要弄清这些事的确很难。我起初以为他们就是朝上的那些人,现在知道不是。朝上的人只是借着他们的力在生事,至于我是怎么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到那条偏僻的小巷找你,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当然这几天我也在反省:王魁的确有对不住敫桂英的地方。”

敫桂英站了起来,抬眼注视着纱灯上面的那片黑暗,不无自豪地说:“公子此言差矣,能与公子相遇,贱妾真的是三生有幸。王魁与敫桂英合演了一出好戏,这出戏要演几百年上千年,也许千年以后还会再演……敫桂英红了,红到千年以后,试想哪个名优能这样?所以即便不得好死,死无全尸,但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王魁频频点头道:我也是,古今状元不知多少,名留史册的也就是数得过来的几个,能跻身于他们的行列我也知足了。

敫桂英仰面长叹,感慨万端地说:“现在想来,那些喜怒哀乐,那些爱恨情仇统统都是烟云,甚至连烟云都不是。我们的戏既非悲剧,也非喜剧。虽然有笑有哭,有打有闹,要死要活的,其实都不过是一场场戏之中的科诨而已……当然戏到这儿还不算结束,公子要好自为之。”

鬼不可怕,鬼比人通达,比人讲情讲理。敫桂英说完这段话以后,就又如袅袅烟气般飘起来,打算钻回到灯座下。

临别前,她朗声对王魁说:“贱妾与公子终归是千年相伴,看来我们还是有缘的,那些誓约还是有用的!”

十多天后,那些朝臣将春宫画、契约、头发和镯子一起上呈给皇帝。除了物证,他们还带来人证:丫鬟、信使、庙祝、杂役。铁证如山,不容置辩。

皇帝看看画,又看看头发,心想:这个敫桂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惜她死了。

金殿之上,君臣展开了廷议。王魁的父亲在场,他有自己的心腹党羽。只是崔大人没有到场,他又气又恨,自觉无脸见人,带着崔小姐回乡养病了。王魁也不在场,他被剥夺了在场的权力。

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敫桂英出身的真伪上。王魁父亲的党羽也拿出证据:我大宋自立朝以来,历任莱州刺史就没有一个姓王的。

——这显然是个漏洞,这个漏洞也许是他们的失误,也许是有意为之。

王魁的父亲质问:关键在于这个妓女为什么要假冒官宦之后,她与王魁的纠葛是否是一出事先编好的戏?如果的确是戏,那么导演这出戏的人究竟意欲何为?

对方立即反驳:不管敫桂英是不是官宦之后,王魁杀人千真万确,杀人偿命理所当然,就算敫桂英不是官宦之后,可妓女也是人,从来就没有一条法律说,杀了妓女不要偿命的。

皇帝最讨厌党争,最讨厌文臣之间狗咬狗一嘴毛。如果不是为了江山社稷,皇帝真想降一道圣旨,把这些好斗的“蛐蛐”统统绑赴刑场,砍瓜切菜般地斩尽杀绝。

闹了有两个时辰,大家把想说的都说了,把要泄的火都泄尽了。泄完了火之后,才觉得累了倦了,才像病鸡似的萎靡下来。到了这时候,皇帝慢悠悠地开口了。皇帝说:先将案犯王禀捉拿归案,打入刑部大牢,严加拷问。他指派刚升任枢密副使的包拯来办理此案。

包拯出班叩头谢恩,手捧朝笏板着脸说:妓女死于京城之外,发由微臣办理恐怕要引起朝野的非议,况且微臣现在枢密院效命,卸任开封府已久矣。皇帝“嗯?”了一声,包拯立即不再说什么了,低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其实,包拯从一开始就不愿过问这个案子,但慑于圣命,只好勉为其难。包拯回到府衙,立即召集幕僚商议谋划。幕僚们都说,皇帝的意思好像很清楚了。包拯说:当然,这我看出来了,朝中的大臣也都心知肚明,关键是怎么做才能既不损人情,又不枉了王法?公孙先生在一旁捻须笑说:这有何难,王大人不就是想保住儿子吗?包拯沉默良久后,才叹了口气说:那孩子天生颖慧,其实老夫是很喜欢他的,可惜啊!

导师那边好像有活动,所以导师把声音压得很低。王俊民焦躁起来,说:老师,我听不见,对不起,请您声音大一点,再大一点。王俊民将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导师说:“其实我们……既然这样,那就该……我们只能……”

王俊民急哭了。他大声道:“我懂了,戏里、小说里的都是真的,真的都在戏里、小说里!”

没等导师再说什么,他就把电话挂了。随后他给媛媛发了一条微信,他说:我熬不过,我要走了,马上就走!

包拯最后是这样结案的:王魁罔顾条律,私入娼门,始乱终弃,违誓背约,有失大臣体统,宜削职为民,发回原籍读书以自省;敫桂英本为娼家,初以声色沽利,后渐生妄想,要挟大臣立约盟誓,期借此跻身权贵之家,其心可诛,念其已死于非命,故不再究,可着地方买棺成殓,以昭朝廷仁爱之德;案犯王禀,系淫邪暴虐之徒,其于海神庙偶遇敫桂英,见色起意,竟置大宋律法于不顾,先奸后杀,继而分尸灭迹,罪不容诛,依刑当处凌迟,以儆效尤。

皇帝看了包拯呈上来的奏章,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而后淡淡地说:“王禀昨晚己毙命于刑部大狱……那敫桂英分明是羞愤投水自尽的……”

王魁被发回原籍的时候正值秋天,眼睛被凄紧的西风吹得酸涩。他的感秋伤怀之情油然而生,不禁落下两行清泪。现在除了书,他已别无长物;读书,又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他真的成了个书生,只是不穷,可以继续锦衣玉食,可以重新待在那座深宅大院里享受丫鬟、仆人的侍奉。

然而回家不久,王魁就疯了。只是这疯病跟敫桂英无关,却跟崔小姐有关。崔大人是带着崔小姐一同回家的,回家后的崔小姐又像待字闺中时那样,常在花园里与丫鬟荡秋千、玩耍嬉笑。嬉笑之声穿墙而过,传到了王魁这边。王魁听到这笑声,再看看假山上的亭子,突然大嚷起来:“不要,不要!我不进去,不进去!”

王魁狂奔到那边,往那边的亭子扑过去,大喊道:“妈妈!妈妈!要妈妈!”他死命地揪扯着美人蕉的茎,发出骇人的号叫。

王魁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这年冬天,一个京城故友路过此地时顺便来看他。王魁很高兴,留饭留宿,通宵倾谈。到了第二天,友人与他辞行话别。王魁紧抓着友人的手不放,神情惨然地说:“死生由命,天命难违,前几日似有顿悟,此病或为前生所定,非人力可治。”

然后他仰天太息道:想我王俊民慧敏如此,却遭此厄运,莫非天忌?说罢,他铺纸提笔,为友人赋诗一首,诗的最后一联是:行将携老母,寓居学其中。

王俊民是在清晨离家的。临行前,他收到女友回复的微信,说,他的工作岗位已经确定,春节后就可以提前去上班了,应该高兴才是。女友还嘱咐他,务必在家多陪陪父母,等年后再过去。

他下楼的时候,看到妈妈已经在做饭了。他问妈妈:爸爸呢?妈妈说:到村口去了。王俊民想,父亲也许正在田野里焚烧纸钱。

这次,他没有绕道村头,而是直接上了大路。天还早,路上行人不多。空中飘着乳白色的雾气,王俊民能在雾气中嗅出淡淡的烟味。他加快了脚步,向路的那头走去。走了十来分钟,他觉得烟味浓起来,纸灰也随风飘到了路前,在地面之上徐徐地打着旋。

路的拐弯处,王俊民迎面撞见了老夏,老夏像是早就候着了。王俊民一时躲闪不及。老夏问:走啦?多久回来?王俊民说:是啊,用不了多久……导师唤我,说要修改论文。

老夏笑嘻嘻地说:“你回来了,我们就一起来编大团圆。”

“就几天,回来了,我就去找你。”王俊民一边敷衍,一边从老夏身边匆匆走过。他越走越远,人影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消散在雾气里了。

王俊民当然会回来,但不是几天以后。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都说不准。

友人离开后不久,王魁的疯病又一次发作。这次比以往都厉害,他一边叫嚷,一边拉拽着自己的发髻。

“妈妈,妈妈!要妈妈!”他偏着头嘶喊,好像头发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住了似的,样子痛苦异常。

傍晚,他冲进书房,从书堆里翻出一把裁纸刀,往自己的脖子上猛刺。

王大人在京城待不下去了。当他回乡看到病榻上面如死灰、奄奄一息的儿子时,不由得老泪纵横。他四处求医,求医无果又遍寻江湖术士。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声称能作法驱妖的瞎子,瞎子还带着个孩子,孩子一进王府就满院地跑,边跑边嚷:这儿真大,真大!

瞎子披头散发手持木剑,口中念念有词。那小孩在一旁又是画符又是烧纸,跟着他一起装神弄鬼。折腾了大半天之后,瞎子才说,他刚刚去过阴间,看到王魁被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挟持,他们两人的发髻紧紧地系在一起。王大人听了,将信将疑。其实瞎子只会算命,根本就不会作法,这番话完全是胡诌。

在瞎子走后的第二天,王魁就死了。他趁身边没人,摸出事先藏好的小刀直刺咽喉。手起刀落,鲜血四溅,溅满了书桌和书桌前的屏风。等家人发现的时候,他正在血泊中挣扎,试图摸到扔在一旁的小刀,再次自刎。

王魁在痛苦中足足挣扎了一天一夜。他凄厉的惨叫声隔壁的崔老爷家肯定听得一清二楚。除了喊疼、不住地要妈妈,其他的话别人无法听懂。他用来自刎的小刀跟在海神庙歃血为盟的那把一模一样。

当然这不是什么因果报应。王魁的死跟敫桂英没有任何关系。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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