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
2014-11-17顾彬
顾彬
我第一个痛苦是老房的痛苦。我是在Celle出生的。Celle是德国北方一个古老的城市。第二次大战的时候它没有受到什么破坏,因为英国空军忘了在那里下炸弹。其他德国城市不一样,它们的教堂、博物馆、宫殿等百分之七十全部是战争的贡物。如果今天有些德国的大城小城不太好看的话,那么,一个原因就是在英国航空的轰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吗。有!
第二次大战后的德国主张现代性(modernity),什么都应该变新。旧的东西不再要了,新的东西才算好。老城的破坏就这么开始了。我讨厌现代性,因为我爱老房。现代性给我们带来什么?给我们带来两个现象:首先它说,我代表你们要的非常舒服的生活,我给你们喝一口自来水。
然后它宣布很甜的死亡,因为它的水有可爱的毒。
现代性白送的死亡不光是身体的,更是灵魂的,精神的。我们的身体在自然的污染之中还没有完全死以前,我们的灵魂与精神在没有记忆、没有老房的社会已经死掉了。只有政治家会把这种漫长的死亡叫成漫长的进步。我讨厌进步。
我才四五岁的时候,我爸爸有一次带我在Celle的街上散步。这个小城的房子都是木框架房屋,都有五六七八百年的历史。它们山墙上还写着老百姓当时的口号。这些口号跟宗教信仰有密切的关系。我喜欢它们,它们不会预告,一个很舒服的时代快要来,相反的,它们想提醒我们,我们不要忘,生活会很痛苦,如果痛苦,它就好。
大家都知道,人和狗有密切的关系,不过,人和房子呢?人们一般来说不太可能突然有一天会不要他家里的狗,把它杀死,把它吃掉。不过,房子呢?房子好像都可以拆下来,用它的木头来点火。中国大陆是拆房的世界中心。拆房,这是拆历史,拆人们的记忆。中国大陆不要老百姓的记忆。记忆很危险。要避免危险,那么就到处都要拆房子。
我自己是一个很晚才成熟的人。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我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我用孩子的眼光来看世界。孩子的口会说出道理来,这是德国一个古老的谚语。我爸爸那个时候在街上不了解,我为什么听他说了一句话以后马上就非常难过。我们两个在城市的中心看到了一排老的也比较破的房屋,它是高的,它是空的。我同情它,我觉得它跟一批人一样,需要帮助。人的病可以治好,房子的破败应该可以修好。这排老房屋不得不拆,我爸爸说,没办法。房子拆了以后一个公司无情地在那里,在美丽的老城盖了一个很不好看的、一个很现代的百货大楼。
每年三月中旬我在Celle跟朋友参加有一个历史性的长跑。我们从壮丽的市政厅跑开后不得不要路过这个百货大楼。因为跑一圈才有五公里,所以每次跑了五公里,要路过百货大楼一次。如果参加半个马拉松赛的话,一共要看到它四次了。这样每年三月份我能够感觉到儿童时代的痛苦,也能想起来我当时发的诺言:我一辈子不要上什么百货大楼买什么东西。今天已经过了60年了,我还是老样子,无论我世界上碰到什么百货大楼,我肯定不上。
我弟弟住在德国的南方,在Dinkelsbuehl。Dinkelsbuehl也是一个古老的小城,它也没有受到第二次大战的破坏。城内没有百货大楼,因为那里的人比我还讨厌现代性。连火车站你都找不到。如果你要参观它的从中世纪留下来的古老的城墙的话,你可以坐车来,不过,你的车应该留在城外,不允许它进城。80年代日本旅行团很想去Dinkelsbuehl玩一玩。他们的大巴当时还能在广阔的城市中心停几分钟。现在不允许了,日本的旅客们就不再来了,因为他们觉得从城外的停车场到城内的教堂要走的600米太麻烦了。
老房子讲故事,德国历史学家是这么说的。新房子也会讲故事吗?我从1974年的秋天开始差不多每年在华语世界逗留一段时间。原来的北京不再是我的北京,也不是北京人的北京,是一个政治家与资本家创造的、不自然的北京。
在柏昂的街上我每天会看到同样的中国旅行团,会听到同样的声音。评论当地老房子的中国人都是同样的口气:咱们古老的文化,咱们古老的民族,等等。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因为在广州、成都、昆明等城是很难看到老的东西。如果在那里要跟古代做朋友的话,请上博物馆,或者在街上开始挖掘。
“文化大革命”时的苏州还保留Celle与Dinkelsbuehl之类的美。今天呢?你别问。如果在那里有旧的东西,很可能是假的。
不过,现代人要求喝自来水,他们不太想再到古老的井打水去。相反的,人家想在50多层的高楼享受一滴水,他们这样觉得现代性不错。可是我们怀古的人才知道,高楼也是自杀的人最喜欢的一个地方。我们只能问,人家跳楼以前喝过一口自来水吗?
我祖母住过Celle最古老的房子之一:Kaland胡同2号。它是明朝的。这间房子现在是空的,但是鬼魂还在。它作为城市的历史档案。每年三月份跑步的时候我也要路过那里,每五公里后我感觉到,我祖母还从窗户对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