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体程八股
2014-11-17蒋蓝
蒋蓝
跨文体程八股
蒋蓝
2006年仲夏,四川盆地就像一个装满米汤的缸钵,不冒丝毫热气,却是烫如一炉的情人火山。我的父亲在老家自贡市病入膏肓百药罔救,眼看就不久于人世了。恰在那个身心俱疲的残酷季节我竟然又离家出走,几乎是净身出户地与小程在一起开始生活。那年我四十一岁了,白头发异军突起,某天在公交车上礼遇一个小伙子给我让座,估计当时我的表情一定极其古怪。那时我的心情忽冷忽热,像是得了伤寒。某一天,小程决定让我见见她年迈的父母。两位老人生活在湿度极高的长江之头的宜宾市。黄昏时分,长江蒸腾而起的暑气被云层与奔涌而来的连绵山影压得极低,当头一吹,脑袋就像从米汤缸钵又伸进了蒸笼。
路上小程一直在讲她父母的故事。父亲爱好古诗文,曾经就读于成都华西协合大学中文系,那是抗战文化地标“坝上”五所教会大学里最好的中文系,但只读了一年,1949年春季之后家里断了供给,只好回到富顺县城郊镇的新住地黄泥坝,在“新时代”开始之初出任县农业局板桥区文书和会计辅导,立即成为区委的公文机器,加上一手毛笔字可观,骈四俪六朗朗上口,“程八股”之名威震乡野,他为此引以自豪。他本名“凤翔”,在一个改天换日的时代岂能还有“凤翥龙翔”之想?!于是改名为“正鸣”,正确发声也。当时的板桥区区委书记、后升任富顺县农业局局长、副县长的黄仲,大概是唯一赏识他的人。在一个“文件报告出政绩”的体制内,领导深谙笔杆子之神功。
我在开车,听见小程跟她父母打电话,请他们多准备几个菜招待我。我隐约听到手机里荡出来的那中气十足的爽快声音,有点像四川茶馆喊茶的幺师。驶过长江大桥,来到一幢叫“树刚大厦”的贴满白瓷砖的楼下,细瘦的楼房以螳臂当车的倔强,迫使直冲而来的川云公路一分为二,跳起了码头的弧步舞。这样的造型,不禁让我联想起这座码头城市的袍哥隐喻。
楼内的灯全坏了,过道上全是生活垃圾,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门口,竟然还是A座!我听见一阵之声,那是塑料底布鞋在与水泥地面耳鬓厮磨,是腿脚迟钝但急促的声音。又是一连串拉动各种门栓的稀里哗啦,从上部响至下部,五次!老人终于在拴住一截铁链的门缝里露出了半边苍苍白发和一只灰蒙蒙的眼睛,毫无方位地张望。半晌,他才拉开门“:欢迎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来来嘛,请坐!”他高喊了一嗓子,声震屋瓦,引得走道上同时打开了几道房门,有人探出头来张望:出什么事了?
这就是程八股!那年,他八十有二。
老人长相比较周正,年轻时代该是帅哥,尽管须发全白,但太阳穴高高冒起,眼睛精光缕缕,像是一代内功高手,五官全无挪位之态。他穿的是灰布中山服、牛骨扣子,内套布衬衣,没扣风纪扣,下着短裤。那不是什么五分裤七分裤,是把裤腿剪去一截而成。家里没开空调,窗户仅开一小扇,我感觉热气不像是从大江水面汹涌而来,倒是由此中心四散而去的。我坐在皮沙发上,汗水立即就黏住了。我能闻到一股气味在激烈地上蹿下跳,那应该是当地长江造纸厂排放出来的氨水味儿,再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小程对我解释:“爸爸有严重糖尿病。”哦,明白了。
墙角有一台落地空调,我看见连插头也用塑料口袋套着,说明从未使用。老人跌跌撞撞搬来落地电风扇,我赶紧去扶,他却歪着身子去扶电风扇,以便扇叶正对着我这个炉膛。他又去找墙角的电插座,一歪,头碰到墙壁,发出闷响。显然,风扇他也极少使用。由于用了力,他重重跌坐在一个马架椅上,木椅发出了一阵嘶叫。他回到了泰然自若的感觉当中:“我不热。你热,心静自然凉嘛。‘纱巾草履行疏衣,晚下香山蹋翠微。一路凉风十八里,卧乘篮舆睡中归。’听说你是作家,喂喂我问你,这首诗是谁写的呀?”
我傻笑,摇头。他斜睨着我,目光朝向窗外:“那是白居易的《香山避暑二绝》,我还可以给你背诵第二首……”
未来的丈母娘在厨房配合保姆一道忙碌,除了她不断对保姆发出油盐酱醋的施放指令之外,她们轻手轻脚毫无碰撞之声。我估计她们一直听着我与程八股的龙门阵,见差不多了,就高喊:“吃饭。”饭厅具有1990年代川南银行职员阶层的审美品味,赭黄色木地板,宝丽板包墙,镶嵌彩色压条,全部吊顶,房间显得十分低矮,灯光明媚而烫脸,很容易照彻制度赐予的殷实与富裕。那是小程多年前在宜宾的家。我们来到饭桌坐定,程八股拿出一瓶几乎无色的药酒,手微颤,给我斟酒,我称谢不已。桌上有一大碗番茄丸子汤、两条烧鲫鱼、一碗剩菜。小程眼泪都快下来了,颇为愠怒“:你们平时的生活费我都全包了,可是妈妈你真不会待客!”老太太个子矮小,很善良,习惯性沉默,有点不知所措,“她变得很低很低”,似乎“要低到尘埃里去”,因为心怀恐惧,所以不可能像张爱玲那样开出花来。她小声解释“:菜多了吃不完嘛。”但她显然不会再矮下去,她迅速把一盆火泼向了无辜的程八股。这就像两只威猛的金刚蝉,贴在老人的两个耳朵上加热镔铁片一般。程八股不惊不诧,不是对这些习惯性聒噪充耳不闻,而是具有一种化解其对冲之力的深厚力道。他在耳鸣之中一脸笑意给我碰杯,郑重告知:“此乃虎骨酒也。”我看到他手中的酒瓶瓶底上,的确躺着指甲大一块东西,这还是十几年前小程在当地银行当科长期间,别人送的礼。这样,我和老人就在一派“龙筋虎骨”的聱牙言辞里,用豪迈的臆想,以话佐酒。那两条鲫鱼直挺挺的,几乎没人动箸,似乎应验了老太太的预言。
看到阳台上堆着一大摊旧衣服、玩具,小程的声音就越来越高了:“这是早就叫你们扔出去的垃圾,怎么还在这里呀?这些玩具是读大学的儿子幼年时代的玩物了,你们留着干什么?”程八股说:“这是准备送给一个乡下亲戚的,对方一直没有来取。”晚饭后,小程过意不去,要陪我外出散步,她叫我顺便把阳台旧物扔进了楼下垃圾桶。小程是成都一家省级代理销售公司的董事长,父母放在她公司的存款就有十几万,每月有好几千元利息,加上父母亲的退休工资本不低,但生活到这种程度,她的难过与伤感我很是理解。就是说,远不是钱的问题,父母是按照比“三年自然灾害”稍高的标准而平稳生活到了二十一世纪。他们都是具有“饥饿记忆”的一代人。
我到街边小摊吃了两碗宜宾“燃面”,辣得五内俱焚,大美!以毒攻毒,这才缓过气来。我对小程说,她父母如此柔善,简直是“食素民族”,怎么她就进化成了强悍的“食肉者”?她承认,这是环境所致。
第二天一早,见到两位老人正在吃神秘的“松花粉”,对他们而言,这大概是每月最大一笔生活支出了。这其实是那些走投无路的下岗职工,穿着化纤西装拧起大包包上门推销,用如簧之舌解开了他们的脑袋和钱袋。但老人显得很兴奋:“这是灵丹妙药,人家每年还送礼品呢!”我送给程八股两本我的近著,老人笑呵呵的,说以后会拜读。
一夜半醒半睡,车流与嚣张的喇叭从未停歇。一早,未来的丈母娘做好了早餐,对我宣布:“我与老头子商量过了,富顺的民间俗话说‘夫妻要得福,要穿老丈母一条裤’,我陪你到大商场去,你选一条好裤子,我给你买!”她腿脚不灵,高一脚低一脚拉着我在大街上走。我尽量放慢脚步,她在尽力加大步幅,几百米之后她气喘不已,脱掉外衣奋力前行。
大商场里有扶手电梯,老人很不适应,险些摔倒。我选了一条便宜的牛仔裤,二百六十元。老人从裤腰里掏出一个布包,用力拧,再拧,一共有五百元钱。我的心发紧,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些卖血的故事。我知道,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进入地面打滑的商场,直到商场倒闭N次直至成为危房,她也不会光顾了。回来的路上,老人走得更慢,她似乎放下了一桩大事,高一脚低一脚,成为喧嚣大街上唯一的两个沉默者,除她之外,还有一个,就是我。
程八股在家等着,笑眯眯:“告诉你,这是前两任女婿也没有得到的殊荣哟。老太婆已经不会用钱了。这也是老太婆一辈子空前绝后的大手笔了!”
几个月后,照料两位老人的保姆被气走了。原因是老太太逐日清点冰箱里的几十个鸡蛋,某天发现少了一个,原来是保姆擅自吃了,惹得老太太发火。保姆一气之下扬言要跳楼,小程怕出事,赶紧把两位老人接到成都。我和小程开着宝马530将他们的日用品拉到成都。我记得连续跑了六七趟,老太太念叨着一盒蚊香,说是拿掉了。
在他们的物品里,有一小捆书,《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新华字典》、《邓小平文选》、《聊斋志异选》之类,老太太问我:“老头子的这些宝贝到底有无价值?”我说,既然放了这么多年,还是有纪念意义的。
他们住进小程位于九眼桥锦江之畔的新房子。这是小程2005年花了二百多万元购买的跃式住房,他们住楼上。但他们的习惯是早上五点即起,稀里哗啦,做早操,咳嗽,响亮地喝水。天亮后程八股放松声带哼着跑调的革命歌曲,出去散步后,回来要猛吃几碗。我称之为“大胃”,他愉快接受了这一称号。他相信,只要能吃,那就是生命力的标志,是革命的本钱。至于糖尿病,他笑笑。他一般会走进楼下我的书房,也不管我是否有闲情,往沙发上一躺:“喂喂我问你,你写的那些历史人物我以前咋子都不晓得啊?”我放下手上的事,给他讲上一阵儿。我觉得他并没有听进去,而是利用这个搭讪,来展示他的记忆。他又要开始背诵《古文观止》了。
这样,我就回到了中学课堂。
应该说,老人记忆是非常出众的,他很少背错。大姐、大姐夫、外孙女一度找来书逐字核对过。在我看来,大凡幼年下过苦功的人,与背书年代相勾连的人与事历历如绘,而他们对现实事体的记忆都是恍惚的。
2006年9月我的父亲过世,我哀悼父亲的散文《指缝里的白烟》发表后,《散文选刊》、《诗选刊》、《西部散文选刊》等刊物先后转载了,我给了老人一份。他至少看了十遍,有一天他又坐在我书房的沙发上,感叹不已:“《指缝里的白烟》是你最好的文章,哎呀,写得真好!”这个话,在后来几年时间里他先后重复过几十遍。这也是他认真阅读了我差不多十几本著作后,唯一表扬过的文章。
某天他喝了点小酒,脸部呈现白酒勃发糖尿病的红光。讲到土改、三反五反、反右、文革,这是他不变的话题,他似乎一直就活在那个年代,他的头脑被那个年代一次次精心、彻底地清洗,除了文件和报告,他剩下的东西,大概就只有幼年的“背功”了。因为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他渴望为我补课:“那么多人想整倒我,但是我都化险为夷了。”我知道,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后来又被哥哥带着在易帜前夕加入了“三青团”。他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孤儿,骨骼强健,与富顺县籍的“厚黑宗师”李宗吾的祖父一样,依靠极度省吃俭用买房置地,临近变天了还在一鼓作气买土地,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终于荣升为“地主”。他说:“一切剥削阶级都必须向人民拱手交出财产。”我试探他:“你的父亲是最好的庄稼汉,属于勤劳致富的标兵。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几十亩土地,还供你们兄弟念大学,他是否属于剥削阶级呢?”据说,这个反问小程的商人前夫也曾提及,至于也是大亨的前前夫是否也询问过,就不得而知了。老人一下就被卡住了,哇哇哇地咳嗽,头一歪吐出一口痰,吐到了墙壁上:“我父亲嘛,阶级成分是地主!但却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们几兄弟是当地杨石湾最有学问的!”他几个亲兄弟中,大哥回乡出任生产队会计,因挪用了几万元(相当于现在几元钱)而被枪毙;他的弟弟当中有的成了右派。兄弟们早早弃世了,只有他还活着,尽管没能入党。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甚至不否认自己就是阿Q。
老人有很深的兄弟情义,这恰是川南富顺一地的乡村文化,化到他血液里。无论多么苦难的年月,他的经济处境比兄弟稍好些,必然要拿出钱支援侄子们读书。二侄子程基石对我讲了一件毕生难忘的事:1966年,从来没有出过省的他很想与同学一道去北京串联,找到五老子程八股。老人给了他十七元,满足了他的最大心愿。那,可是老人半个月的工资。
某天,他对已是当地中学“数学权威”的侄子程基石讲到对女儿小程公司的看法:“公司的那些人,不过是一批社会的渣滓。我女儿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可是你能来成都安享晚年,并有保姆伺候住上高级房子,这是不是女儿的功劳?”我问。
他目光游离哼哼几声,不再回答我的话。
由于彼此影响太大,小程不得已把父母搬到距离小程住宅五分钟路程的蜀光新城小区。我和小程隔三差五都要去探望。一天我走到小区门口,看见程八股手拿一双烂布鞋,正在大声向寒风里的保安讲解唐诗。保安佝偻着腰,虔诚地俯视着老人的头。我把布鞋夺过来,原来是老太太命令他去找鞋匠。我把鞋子扔进垃圾桶,出去给他买了一双。回来时,他向懵懂的保安演绎的唐人绝句,才讲到第三句。
见我回来,他立刻来劲儿了,丢下保安和第三绝句,开始给我讲述一个“火眼金睛”的故事:1950年,他在富顺县东湖镇高石村搞土改,偶然看到当地小学门口贴了一副对联,字还好,出自小学老校长之手。大意是欢迎共产党,但在旧式村儒的词汇量里没有更好的备料,他比之为“大青天”。程八股一看,还得了!“青天”莫非就是“青天白日旗”的缩写?反了反了,这还了得!他立即去区委反映敌情动态。“这个糊涂的民国时代的老校长立即被撤职,好像还抓起来了。哈哈哈,我的眼光如何?”
我怔怔看着他。你现在还这么看吗?你内心难道就没有一丝不安……
他明白我的意思,大声说:“NO!我至今还是这样看问题的。”
我无言以对,告辞回家。
由于老太太的勤俭节约,规定保姆几天才准洗一次澡,三人一个月的物管费电话费光纤费等全部生活费不可思议地低到二百多元。大姐、小程送过去的新衣物,均原封不动放着。干什么?老太太说,以后养老用。小程送去一只鸡,他们要吃十天。他们每周末过来“打牙祭”,一走进我们小区,保安便赶紧冲上去扶住他们的胳膊,一路陪笑送到小程高达三十层的家,估计是怕万一倒地,负不起责任。记得是一年冬月,小程请大家去吃羊肉汤,两个老人抗寒力极低,穿三件毛衣、两件羽绒服仍是一脸菜色。小程点了超量的肉,特意给我点了半斤羊肾,老人管不了汤下的混沌世界,什么你的我的?一勺下去就掏光了。我吃得很少,小程在一旁抹眼泪。我一抬头,看到羊肉汤铺老板搓着手站在旁边,摇头,笑……
吃到兴奋处,汤锅升腾的气流在白炽灯下幻化出吊诡的造型。程八股来了精神,谈起文革。又是文革期间的农村。他是板桥区委的文书兼工作报告制造机器,派性斗争开始,他与同事宋子平叔叔都是保皇派。一个下午,造反派把宋子平叔叔绑起来带走。到哪里去了?老人带着几个人顺着田埂四处找,最后在水田里发现了反绑双手、嘴里塞着烂布的宋子平叔叔……
听着这些往事,我建议老人抓紧时间写一写自己的生活史,无须长篇大论,想到一条记一条。我说:“以后设法给你印一本小册子。”见他沉吟不语,我说:“笔法就像古代的笔记体。”
“哦,这很容易嘛。”
这样,素来行动迟缓的老人立即麻利起来,他在一元钱买来的笔记本上,用胡豆大小的字迹,每天没日没夜地写。他的视力非常困难了,很多字纠结成一团,且有诸多不通之处。我不忍心多说,只是催促他抓紧推进。
在这本他命之为《半鳞半爪录》的笔记里,我选出一篇文章《华西坝求学往事》,认真“顺”了一遍,发表在我编辑的2009年3月15日《成都晚报》副刊《锦水》上——
随着城市现代化速度加快,华西坝许多老建筑相继消失,比如1990年代末期,著名的华美学舍和徐维理的旧居等即被拆除,记得这是由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的贾氏家族捐建的。而在1947年春,我有幸住进了华西协合大学新生宿舍,即贾会督宿舍,结束了不定居的校外借宿生活。
我住的是贾会督7号寝室,大约有二十四平方米,安置了七张双人床,能住十几个人,没有分年级和学系,房里住了三个学系不同年级的学生。至今我还记得中文系有我和杨之潮,外语系有焦顺文和老伍,社会学系有个老冯,焦顺文是转系来读三年级的。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互不相识,但是都比较自重自爱,室内较为平和宁静,很有点大学生的风味。日子久了,开始有人打开话匣子聊天,只要不伤人,不伤雅,管他天南海北,说来大家开心就行。不久,就到了“愚人节”,受校园气氛影响,我们也互相挪揄了一番。如有人对我说:“你班的姜正,在外面遇着坏人,被打得走不回来,牙齿都打白了。”我来自农村,懵头懵脑,竟然信以为真,准备约人去营救。出门一想,哎呀,牙齿不是白的又是什么样的呢?原来,我上了别人的当,成了“愚人节”的子民。
有一天下午,寝室内人满为患,大都在不着边际地高谈阔论。突然,社会学系的老冯说了一句:“焦顺文,你们崇拜的法丝乃提,这回惹到麻烦啦。”老冯的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没觉得含有讽刺,但焦顺文一听,僵了片刻,立刻咆哮起来,他用最粗俗最凶猛的乡音咒骂道:“我崇拜她,只崇拜她外语水平高,教书教得好。你狗日的,怎么把其它问题都扯到一起来了!”焦顺文一面骂,一面从床上跳起,冲向老冯,在床前抓住老冯就打。老冯也不示弱。好在是寝室内场地窄,又没有武器,只能贴身肉搏。两个人抱成一团,就像两个急火攻心的登徒子,同学们回过神来,才把双方隔开。外语系的老伍把焦顺文推出寝室,这场闹剧才终止。
嬉笑言谈和凶恶打骂二者之间,其气氛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其背景究竟是什么?焦顺文说的把崇拜法丝乃提与其他问题扯到一起,什么是其他问题?这要从法丝乃提说起。
法丝乃提是美国人,五十开外的年纪,学者风度翩翩,是华西大学外语系的系主任。她体量不高,却健壮结实,具有平民作风,在华大师生中声誉较高,出入公众场所的频率较高,所以我们不是外语系的学生都比较熟识她。华西大学乃教会学校,除牙科、医科闻名世界之外,外语系也是重头戏。她是系主任,当然对外语有相当造诣,受到外语系学生的崇拜也理所当然,在学生中享有声誉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天,大约是四五月份的报纸上,发了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内容大致是:某天晚上,有几个可疑分子(指革命青年)在华西大学外语系的系主任家里聚会举行活动。这一颗重型炸弹立即就在校园炸开了,引起师生广泛震惊,逼得法丝乃提不得不站出来,在报纸上予以澄清。我曾亲眼看过那一份报纸,大意是说,那天晚上是有几个学生来我家里探讨了一些学习上的问题,但不是政治性的。我还记得法丝乃提在声明最后,表明了她的态度,有这样一句话:“吾爱贵国,甚愿贵国强盛嘉好。”
叙述到这里,我们不难想象,在焦顺文的心里,就怕把他在学术上的崇拜和其他问题联系了起来,所以立刻用咆哮和武打,捍卫自己的心中偶像。天下之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事隔六十多年,我已八十有四,偶尔还能回想起法丝乃提的微笑神态。反倒是焦顺文的模样,在我记忆里却早已模糊不清了。
其实,这种文体完全是他不熟悉的“副刊体”,却是他平生发表的唯一一篇文章,也得到了稿费一百四十元。老太太提出平分,老人春风得意,立即同意分享光荣。
《半鳞半爪录》大约有四五万字,小程让公司秘书输入,拷了一份给我,读完颇为感伤,感伤的是一个人在记录亲历的往事之际竟然可以不带丝毫感情!也许,他的这种个人主义或小资产阶级的功能早已经被文件、训令、总结报告的文网干净、彻底地过滤了。我在几篇文章里引用了文章里一些具有亲历史料的片段,然后我问小程怎么处理。小程毕竟比老人更有文字见识,建议我就此放下,作为纪念物足矣,无须再考虑别的了。这样,老人渴望出书流芳的热望,就此熄灭。我很对不住他。
由于行动日渐困难,老人坐轮椅了。我们走访了十几个敬老院,最后小程把老人送进了双流机场附近的“华圣苑”。老人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农家乐环境,其乐融融。古诗,古文,土改,三反五反,反右……偶尔也翻翻《文摘周报》。再节约已经无意义了,敬老院不会退还你一文钱,因而老太太不干涉。老头放开肚皮,大干快上,血糖猛增,很快出现了臆症。他某天把塑料口袋套在脚上,头上也套一个,背上一个袋子,要出远门了。他站在床头抖索,老太太一阵呵斥,他一头倒在床上,从此小便失禁。
危险几回,小程属于“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把父亲接回城里,安排到我们附近的一小区住下。在一对夫妻保姆的照料下,老人怡然自得,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又开始背诵古诗了。我知道,单是老人每月的开销,均在万元以上。
2012年7月,老人再一次发病,躺在十二北街的七医院里,他不再背诵什么了,一个劲嚷着要出院。他要死在家里。一直认为程八股拖累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太太,独自呆在敬老院反而不自在了,径自处理了生活物品就搬出来了。小程毫无办法,把她安排在家里,她每天就过去看一回日薄西山的老头,吵闹了大半辈子的夫妻,现在平和了,丝瓜布一般柔和。一天他见无晚辈,突然叫老太婆靠近,讲述埋藏一生的秘密:“易帜之初,大哥在县城工作,偶然风闻老当益壮的父亲不断去纠缠媳妇,得到这个消息后自己赶紧辞职回乡,裁判一样把守这个伦理距离。后出任生产队会计,因贪污了几块钱,最后竟然被枪决。大哥像块海绵,主要是吸收了革命者对吝啬地主的仇恨,贪污是个借口,哪里有为区区几元钱就杀人的?”说到此,他突然举手猛击床板。
“这是父亲害了自己的儿子啊!”程八股就此下了一个评语。
老太太就此转告了我们。这算是什么秘密呢?这就像藏在“八行书”缝隙里的小字注释,是没有被高音喇叭、布告、文件、工作报告清洗干净的孑遗。
一天下午阳光明丽,我闻到空气里花粉的香气,低飞的蝴蝶进一步把花带到膝上,我决定为老人拍照。看着我拿出单反相机,老人很配合,穿上了中山服。我在小区花园一口气拍了几十张,注意到,他闭着眼睛,睡了。轮椅一动,他醒过来:“喂喂我问你,你出版了二三十本书,能不能少写点?你的头发掉得很厉害,这两年你老了一大截哟。你一辈子要写出一两本流芳百世的精品!”
说完,他好像真睡了。
他突然开眼,说:“人真卑微,乃是尘土。”我明白,不相信《圣经》一个字的程八股只相信文件与训令,他是失效文件碎裂为尘的一分子。他自然不相信自己也是“上帝的尘土”:人用尘土创造而来,彰显出人类的卑微,上帝的伟大。所以诗人说:因为他知道我们本体,思念我们不过是尘土。
我问他,何为“程”?他茫然看着我。
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跟老人背诵我文章中的一个段落——
《列子》指出,豹的名字就叫“程”;宋代陆佃的训诂专著《埤雅》里称豹子为“程列”。但《梦溪笔淡》称豹为古怪的“失刺孙”。《释文》引《尸子》:“程,中国谓之豹,越人谓之貘。”但到底什么意思呢?
刘正琰、高名凯编著的《汉语外来语词典》考证“猞猁狲”指出,这是“一种类似山猫的动物,又作‘猞猁、失利孙、失利、实鲁苏、宿列荪、沙鲁思’。源蒙。”结尾透泄露了苍茫的北国气息。但成书于北宋的《梦溪笔谈》,那时蒙古语也进入中土的耳朵了吗?针对这种中原文化命名为“土豹”的动物——猞猁(舍利),周士琦在《土豹是什么动物》一文中认为,“猞猁及其别名猞猁狲、失利孙失利等等均始于清代,它是清代时蒙古语的音译。”就是说,“失刺孙”实际上不是豹,而是与豹样子相像的猞猁。
李时珍说:“豹性暴,故曰豹。按许氏《说文》云:豹之脊长,行则脊隆豸豸然,具司杀之形,故字从豸、从勺。王氏《字说》云:豹性勺物而取,程度而食,故《列子》云:青宁生程,程生马。沈氏《笔谈》云:秦人谓豹为程,至今延之失刺孙……”
古诗曰:“饿狼食不足,饥豹食有余。”狼贪豹廉,有所程度而食。这个小心翼翼、举起勺子度量危机的动物,其实,它同时也在往内心的井口倾倒胆气与愤怒。至于《庄子·至乐》里展示的生物进化论链式:“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可以理解为“熊生豹,豹育化人”,在庄子心目中万物机变的轮回过程里,气与机变催化世界。谁才是那首鼠两端的“豹人”?!
“呵呵,我才知道豹子是你最喜欢的动物。你喜欢‘程’,这太好了……”
2012年7月29日,大姐、小程在他床头已经守护了十几天,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开始沉睡。我猜,他早已经不会做梦,因为做梦是需要能力的,比如需要哪怕一小块就像睡在酒瓶底部的虎骨。而文件、报告并不提供梦境的任何羽毛和材料。一大片钢板蜡纸、油印机的墨迹在漫漶,如果是梦,那至多是又在复制下一篇……至于唐代诗人蒋防名作《至人无梦》云:“坐忘宁有梦,迹灭未凝神”,“至人”们真的有臻于漆园蝴蝶之上的境界吗?未必吧。下午两点,老人面部、手臂突然变紫,他没有长出一口气,而是剧烈抖动了几把,走了。终年八十八岁。
一切葬仪均由女中丈夫小程操持,井井有条,规模宏大。第一个赶往灵前磕头的是宋子平叔叔,这是老人唯一的友人。按照川南一带风俗,小程把父亲的遗物全部清理、焚化。我问及酒瓶以及已成木乃伊一般的虎骨,我本来是想做成一个虎骨戒指的,可惜小程早叫保姆扔了。
诗人张新泉称老人为“五姑爷”。记得某天我和老人谈起平凡者的家事,老人突然说,张诗人的诗我一句也看不懂。“大白话,那是诗么?”所以,我也没有勇气拿任何一行自己的诗歌给老人过目。
我明白老人的心思,我要为他写一篇文章。小程一直催我动笔,因为一时找不到感觉,就拖下来。某天为此发生口角,她说:“我的前两任丈夫都是为老人作过贡献的哟,你没有哟。”这话,完全不像是喜欢谨慎的豹子“勺物而取”所能说出来的。今天,我终于写完了这篇文章。文章送到老人的墓前焚化,我估计,他会说:“喂喂我问你,文章不怎么样!比古人的悼文差远了。”
我和小程的未来何处去?吞吐云气的豹子内陷,深匿文字成为了吃素的文豹;小程呼啸着冲杀于生意,轮胎刹车响遏行云。弹指七年多,牛仔裤早已破了,但我还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