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体蚊子记及其他
2014-11-17北野
北野
跨文体蚊子记及其他
北野
1
一个人夜半猛抽自己耳光,不是因为有罪,而是因为蚊子——你会怎样看待这个人呢?
2
西川有过类似经历。我记得他在某一首诗里有过类似陈述。这说明蚊子叮人不是个别现象,也不是不疼不痒不值一提的一般现象。
3
蚊子白天睡觉,夜晚觅食。当第一只蚊子佩带着防毒面具降落在人类的皮肤上,那情景就像是好奇者探测器降落在火星上。
4
是蚊子而不是别的生命率先发现了人:人的表皮沟壑纵横,植被稀疏,而内部液体充沛。
5
蚊子爱上了人血。几乎不用费力,人血就会自喷,充满蚊子透明的腹腔。
6
灌满血浆的蚊子拔地而起是相当危险的。有时候为了保住血浆,蚊子不得不放弃来不及拔出的钻头;而要打磨出新的钻头,腹腔里的血浆够不够维持还是个问题。
7
让我们想象一下:当一只小蚊子宇宙探测器一样环绕着一个沉睡的人,它的背后没有科学家团队,没有地面指挥中心,没有实况转播镜头——蚊子的工作多么孤单、危险而又低调啊。
8
人类释放化学气体,点燃令蚊子神经错乱的各类蚊香,躲进蚊帐里,枕头边上还要准备一把电网密布的电蚊拍……而蚊子面无惧色。
9
没有滴水不漏的人,总有出现纰漏的时刻。蚊子耐心等待着人的防线的漏洞——比如夜半撒尿时掀开蚊帐的那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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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精彩的情节是蚊子与人短兵相接:人以最快最狠的速度打向蚊子,自以为蚊子死定了,结果是蚊子不见了,找不着了,活不见蚊,死不见尸;人假装睡去,甚至故意打呼噜以诱骗蚊子现身,但蚊子就是不上当——直到你玩累了,没戏了,真的睡着了,蚊子嘲笑似地开始在你脑门周边嗡嗡。
11
蚊子越飞越高。沿着人的气味,蚊子有时飞上摩天大楼寻找目标,它趴在光滑的玻璃上向里探望,就像寻找灵芝和虫草的山民攀上万丈悬崖。
12
蚊子的智商实在值得重新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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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近朱者赤:蚊子长期和人类周旋,已经烂熟人的那点儿招数和计谋,又采集消化了那么多人血,人的基因里的所有智力因素已统统转化为蚊子的基因;人的智慧不过是构成蚊子的智慧的基础材料而已。而人类却不愿正视这一点,也不屑于探索蚊子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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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吸食比自己强大的人血,而人类吞吃比自己弱小的万物。所以蚊子居上,人类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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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不过是蚊子的餐厅而已;人类不过是为蚊子准备佳肴的大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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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人如果看见睡眼惺忪的地球人夜半三更举着菜刀追杀一只小蚊子,一定会捂着嘴在飞碟里偷笑吧?
隐居者
1
隐居者并没有埋名隐姓,他只是听任灰尘盖住他的光而已。并且美其名曰:和光同尘。
2
人们只知道他叫某某,但并不确知某某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并且看样子也不想知道。这种蒙昧心态大大促进了隐居者的隐居。
3
蒙昧主义盛行的地方绝对适合一个人销声匿迹。人们坐井观天,瞎子摸象,竹篮打水,击鼓传花。这种集体无意识足以掩护一批偃旗息鼓的凶犯。
4
职业杀手A在酒精炉上融化了他的凶器,然后在幼儿园的厨房里用缺口的刀为孩子们切肉。
他没有孩子。刚刚分娩过孩子的幼儿园园长的乳房,钟摆一样在他的脑子里摇晃。
5
携带两亿元巨款潜逃的贪官B,其实就隐居在海边的高尚小区里。
白天他浏览有关他叛逃美国的虚假报道,嘴角露出微笑;夜晚他挥汗如雨,在卧室挖地道。
6
武装直升机盘旋于海岬的上空。
刺耳的响声忽远忽近,如手扶拖拉机拖着犁铧在图书馆犁地。
7
天空被闪电撕裂,被雨水擦洗,又被云雾缝合。
飞机上的抽水马桶呼啸着大漩涡,瞬间吞没醉酒者吐出的绿色胆汁。
8
隐居者说,我们是白菜,是辣椒,是毒生姜,是活生生的棱角分明的盐,而不是泡菜!
但是,他给人的印象是:釉色黯黑气味暧昧的一只瓷坛子,并且是亚光的,年代久远寒酸无用的。
捏他的手已死,烧他的火已灭,他腹中的酸水无人问津。
9
隐居者以麻木的人群为材料,以时代的脓疮为水泥,以黑暗为指路明灯。
白天他趴在网上休息,夜晚他悬在洞穴里唱歌。
我家住着一窝蚂蚁
1
我这样说,是因为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
2
也许蚂蚁们并不认可这个标题。
因为在我们到来之前,蚂蚁们很可能已经在此地生活了几万年。
是我们偶然闯进了蚂蚁的地盘,而并非蚂蚁住在我们家。
3
它们是那种身长不足三毫米的小蚂蚁,肤色黑里泛红。
当我第一次看见它们时,是在厨房的案板和洗菜池一带,大约仅有两三只。
其中一只,嘴里噙着一粒白砂糖正在赶路,像抱着一捆干柴的农夫,面色黧黑。
4
当时我手里握着明晃晃的菜刀。
我凑近蚂蚁仔细观察它的动向,还向它吹气,它似乎有所觉察,停了一下。
但它最终放弃了对我的理睬,拐了个弯,继续它的路程。
5
蚂蚁的心里,装着什么样的梦想与责任、喜悦与忧愁?
蚂蚁是否能够听懂“捻死你如同捻死一只小蚂蚁”这句人类的狠话?
蚂蚁是否知道我这个握着利器的、两足的、直立行走的危险动物的存在呢?
6
有时我一想到生命之间的近在眼前的难以沟通,就浑身颤抖。
你可以呵斥一只狗而令其夹着尾巴逃窜,你可以鞭打一头驴而被那犟驴踢了一蹄子。
但你很难同一只蚂蚁打交道——仿佛你们是绝缘的。
7
想想看,当我们活着,蚂蚁可以自由出入我们的任意一个房间,目击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
当我们死了,蚂蚁还可以钻进我们的五脏六腑七窍八识,甚至啃光我们的大脑皮层。
对蚂蚁而言,我们究竟是什么?
8
谁能够扛着一粒小米混进蚂蚁的队伍、巢穴和宫殿?
蚁王肩插大天使的翅膀威风八面;蚁后侍女成群雍容光鲜。
众蚂蚁进进出出低头劳碌,仿佛对蚁族和整个人类社会的结局一目了然。
9
我这样想着,不敢对貌似弱小的蚁族心存妄念。
我用海绵块吸干洗菜池周边的积水,以便让那只噙着白砂糖的小蚂蚁顺利通过。
它试探了一下,并未向我示谢,便加速离开,爬进了墙角的管道箱。
10
就这样,我向家人宣布,我们家的人口远不止户口本上的数量。
我宣称,蚂蚁能爬上五楼,和我们相依为命,这是对我们家的莫大奖赏。
我们必须留一些面包渣、盐粒和砂糖粒在案板周围,蚂蚁不嫌我们脏我们就该知足了。
11
这项家法颁布之后,蚂蚁们明显增多了。
有时它们还爬上糖罐子,似乎要打开盖子痛痛快快与我们分享。
当它们发现架子上还有蜂蜜,它们的欲望,被那甜蜜而无情的胶状物黏住了。
12
我们听不见蚂蚁的呼救声,但是看见了两只蚂蚁在蜂蜜罐上挣扎。
我们用温水融化蜂胶,得救的两只蚂蚁死里逃生。
从那以后,再没有看见蚂蚁掉进蜜汁。危险而难以破解的外星人。
蚂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14
一年以后,我注意到蚂蚁们将它们的大本营转移到了卫生间。
它们的巢穴很可能就建造在浴缸下面的小隔间里,那里是个阴凉而干爽的无人区。
那里有管道连接着厨房和楼下的地面与天空,有墙根的缝隙供它们建设君主制的城堡。
15
显然,蚂蚁们掌握了我们的生活习性,它们很少在午夜之前露面。
一般都是在我们淋浴就寝之后,才从浴缸底部的缝隙里列队而出,分工明确、线路清晰地活动。有时我突然如厕开灯,会惊得它们就地呆住。
16
我估算它们至少有两百多只了。它们沿着直立的墙根,一个尾随一个,来来回回,显得很匆忙。它们不走地砖,可能是因为地砖上有淋浴留下的积水吧。
它们一路走向垃圾筐,一路走向洗脸池上方的洗面奶,一路走向残留着洗衣粉的洗衣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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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蚂蚁爬进蜂蜜罐,类似于人类爬进火山口。
对蚂蚁而言,人类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高度
蚂蚁们的主要工作可能就是寻找并采集食物。
真是后现代的蚂蚁啊,它们居然选择洗衣粉、洗面奶和垃圾为食。
我找来放大镜,试图探查它们肚子里的东西,但蚂蚁们个个饥肠辘辘,克己奉公如朝鲜士兵。
18
有时我大声唱歌给蚂蚁听,有时小声说话,希望它们给个回应,而它们绝不回应。
它们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它们回应人类。避开人类似乎是一条铁律。
但是当人死了,它们会一小口一小口将人转化成它们的粪便。
19
有一天我看见一群蚂蚁围成一圈,前拥后挤。这种群体事件十分罕见。
我凑近一看,好家伙,蚂蚁们正在分食一只小蜘蛛,小蜘蛛众多的小毛腿紧紧地抱成一团。
显然,它已经死了。半个身子已经没了。我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个惨不忍睹的暴力场面。
20
而无所作为。
直到小蜘蛛消失,蚂蚁们消失,暴力场面消失。
一切重归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21
只有造物主有权干预大自然的平衡。只有造物主知道谁是谁非。
被残食的小蜘蛛也许是无辜的,也许是有罪的,也许是自己无罪而父母兄弟有罪的。
因果报应,越来越快。
22
现在,我得警惕蚂蚁了。这些漆黑的仇恨的烈焰,默不作声的暴徒,不畏强暴的英雄。
大自然要我怜悯你们,从而取代早先我对你们的敬畏。
我不爱蜘蛛,但也不爱你们。
尝试说不
1
一位自称某报记者的女子打电话要求采访我。
天气闷热,而我的心情寒冷到极点。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造访。
更别说一位仅仅在电话中自称某报记者的陌生人。
2
但那女子语气强势,她坚持认为我应该做两件事:
一是准备一套自己的作品集供她参阅。
二是准备时间供她采访。
3
她说:“听说你的诗写得不错。我们想把你的作品和你的一些想法介绍给我们的读者。”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见面聊一聊。”我说现在恐怕不行,因为我还不知道在这么闷热的天气里,你们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宣传我?
4
那女子听了我的话显得很不高兴:“是我们编辑要我采访你的,我只是执行公务。”
“你就准备一些你的作品吧,然后我们见面交谈一下。你看什么时间方便?”
5
我说:“能否透露一点你的采访主题,以便我评估一下是否有必要配合你们的工作。”
我说:“请原谅我这么说,因为我不是一颗文坛新星,我写的那些破东西要么印在纸上,要么挂在网上,我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可以公开的都在里面,没什么新闻价值,不宜公开的也不便说给你听。”
6
那女子说:“你不用紧张。只需要你准备一套自己的作品,我们见面聊一聊。其他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我怎能不管呢?放弃自己既有的轨道,盲目地加入到一个陌生人以采访的名义给定的指令里。
而那指令明显包含着对我的完全无知,我怎能不管呢?
7
我告诉她:“谢谢你的提议,但我恐怕不能响应。”
首先,不是任何人想和我交谈我就有义务挺身而出,我只和我信赖的人交谈。
其次,我喜欢沉默。我已习惯沉默。沉默比说话更自由,更安静,更完整,更有尊严。
8
她说:“既然你不愿意接受采访,那我就只好向编辑如实汇报了。”
我说:“对,不接受采访。请原谅。”
因为我确实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牺牲宝贵的宁静,接受这种生瓜蛋子的所谓采访。
放假
1
终于放假了,放下假象构成的一段繁忙,回到相对真实的虚空中。
2
住在酒桶里的狄奥根尼认为,人终生忙碌,所欲求者大抵有三:不必要的;本来就拥有的;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他认为大部分人忙忙碌碌,实际上是在解决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问题。
这种自我折磨妨碍了一个人的自由行动和自由思想。
3
狄奥根尼被哲学史贴上了“犬儒主义代表人物”的标签。
“犬儒主义”原本含有安贫乐道的意思,指的是这样一种人生姿态:宁愿住在狗窝一样的简陋房子里以保持独立思考,也不愿搬进皇宫接受御用。
但是在今天的语境里,“犬儒主义”的语义正好相反:指的是一种缺乏独立意识和人格尊严的哈巴狗式的人生姿态,多用于指涉某些趋炎附势的专家、学者、文人或所谓知识分子。
4
最能说明狄奥根尼式的“犬儒主义”姿态的典故是:
当征服了大半个世界的亚历山大大帝慕名而来,站在狄奥根尼的酒桶外垂问这位哲人需要什么帮助时,正在晒太阳的狄奥根尼摆摆手说:“让开,别挡住我的阳光!”
5
今天的犬儒主义者对于狄奥根尼的“犬儒主义”姿态肯定会嗤之以鼻。
其中的厚颜无耻者也许还会诬蔑狄奥根尼的姿态其实不过是“虚伪”的“作秀”。
因为在他们看来,不要说是亚历山大大帝,即便是一个外省的掌控所谓科研项目和科研经费的小官员,也足以令他们匍匐在地垂涎三尺。
今天的犬儒主义者是不会相信“安贫乐道”的神话的。
6
诗人杨子在描写他所寄身的广州大城时写道:
“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八百万人做着一模一样的梦:钱,钱,钱!”
“而钱不过是抹在他们死去的生活上的胭脂。”
7
钱的确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人们迷信它,并且不顾死活地追求它,是因为它灵验:
只要钱出面,什么邪魔鬼怪都可以买通;只要钱招手,瞎子也会睁大眼睛露出笑容。
8
人们对钱的痴情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几乎忘记了它是一种印刷品。
因为很少有人关心:是谁,在什么地方,按照什么原则,和德行,印钱。
印钱的人也不允许打铁的人、挤奶的人、磨刀的人和起了疑心的人,刺探印钱的秘密。
印钱的工厂和制造毒品的窝点一样秘不示人。
9
但是钱和毒品一样使人上瘾。
人一旦迷上它,就会欲罢不能,就会被它牵着鼻子走,直到生命被它吸干,发疯或者死掉。
死于这种厄运的人士不在少数。
但是更多的人宁愿这样死,也不愿死在南瓜地里或者像鸟儿一样两手空空飞过一辈子。
10
我见过没有钱的市场,维吾尔人称之为巴扎。
那些淳朴的沙漠居民,在和田绿洲最古老的集市贸易中,用一捆干柴换一块盐巴,用一张羊皮换两只甜瓜,用一匹驼羔换一口铁锅,用一筐核桃换两盏油灯。
那是物与物的直接贸易。那种贸易意味着:一个人获得物质的前提是,自己必须创造了某种可以用来交换的产品。
否则,一个不劳动也没有创造物的人,将无法正常地从别人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除了行乞或接受布施。
11
钱的出现,使人和他的创造物隔开了。
光凭一个人手里的钱,我们无法断定这个人有何创造能力以及具体创造了什么。
但是钱的魔力会让许多人主动交出他们手里的宝贝,交出身体甚至尊严,以便换取那种符。
而且,由于印钱的速度远远高于打铁的速度和打馕的速度,钱改变了人类的生活节奏:
钱使人忙碌起来,钱使挖煤的人昼夜不停地挖煤,以至于累死,以至于引起瓦斯爆炸。
最为可怕的是,钱遮蔽了万物的光芒,使一切创造者和创造物沦为“为钱而生的贱货”。
12
许多人因此而膜拜钱,而轻视创造和具体的物品。
我们注意到无数的火车和轮船,将宝贵的石油、棉花、羊毛和玉米源源不断地送给别人,而换回的只是一堆令人迷幻的废纸,他们称之为“外汇储备”。
13
我们真的需要很多钱吗?
它让我们忘记自己真正的需求,精神紧张,手艺荒废,体力透支,大脑昏沉。
它还让地球遍体鳞伤,大气层漏洞百出,太阳系岌岌可危。
其实我们所需不多:一点水,一点面包,一点咸盐,外加一具足以寄居我们灵魂的健康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