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掉的人
2014-11-17陈颖
陈颖
兵没机会听到了
“兵走了。”当母亲把这个消息传递给我时,我没有太多的惊讶,心中那丝隐隐的痛却一直不肯散去。
初三那年,我所在的班级被打乱,我和一些同学被分流到了另一个班。
无法融入的痛苦让我度日如年。不久,新班级里一个男生的境遇让我暂时忘了自己的痛。
他叫兵,长得很丑,同学们都叫他嘎西莫多,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敲钟人。因为丑,几乎没有同学和他玩。因为丑,哪个男生都可以过去踹他两脚,哪个女生都可以指着他骂几句。
兵很强壮,个子也很高,可在那些欺负他的男生面前,却显得很懦弱。我不知道,在我没有转到这个班里的前两年,他是怎样被同学们欺负的。我去了之后,常看到他面对男生们挥过来的拳,踢过来的脚,本能地缩起脖子,用手挡住脸,常听到在女生们毫无道理的怒骂声中,他结结巴巴为自己辩解的声音。我帮不了他,只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用恼怒的表情回击那些欺负他的同学。
他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在招架那些男女同学的欺负时,偶尔望我一眼。他的眼睛不大,望着我时,里面却盛了很多东西。每次回想起他当时望我的眼神,我就发誓永远不原谅那些欺负过他的同学。
在班里,他是孤独的,我是无助的。我们都眼巴巴地看着不属于我们的热闹在身边上演,任痛苦煎熬着苦涩的青春。
和兵同样孤独的还有另一个男生,他很胆小,也常常被同学们欺负。与我同样无助的是另一个女生,因为太胖,许多同学都不愿意接近她。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四个人走到了一起。在我的相册中有一张照片,照片中,我们四个人站在公园的一角,脸上都挂着微笑,眼中却是无尽的迷茫。我记得,那时,我们都已工作,虽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龄,却都进了父母工作了一辈子的工厂。
我过十八岁生日时,兵专门赶到我家,送来了生日礼物——一个奔马工艺品和一束塑料花。我从他眼中读出了他的心迹,但我装作什么都不明白。
兵没有参加我的生日舞会,在另外两个男生咄咄逼人的眼神中,他退场了。临走时,他郑重地问我:“我们能不能永远做朋友?”我的心思全在那两个男生身上,他们有可能当着我的女友们打起来。而女友们带来的那些男生,也在闹事的边缘。我一边在那个混乱的场景中极力稳住自己,一边草草地打发走了他。
那以后,他再也没来找过我。
以后的几年,我忙着上班、谈恋爱,急切地寻找活着的意义,早已忘记了还有兵这个人存在。又过了几年,我结婚、生子,兵已完全走出了我的记忆。
后来,我走出工厂,到外面的世界里找寻自己生而为人的最高价值。外面的世界精彩而又无奈,外面的世界空洞而又迷茫。从寻找意义到证明价值,我走了无数条路,每条路都通向不知名的暗道。
那一次,我去母亲家时,遇上了兵。他的目光中多了几许沧桑,看我的眼神还和当年一样,有些深深浅浅的惧怕,有些躲躲闪闪的试探,更多的是无法掩藏的真诚。他也结婚了,娶了一个外地女子,有了一个女儿。我问他过得可好?他苦笑着向我诉说了自己的经历。家里的那些事,他淡淡几句跳了过去。单位的那些事,他绘声绘色地讲了半天。最后,他说他请了一年长假,动员父母把家里的存款都拿出来,与人合伙开了一家舞厅,结果全赔了。说起当老板的日子,他眼中闪着光彩,说到最后的黯然收场,他话中透出不甘。
我很为他难过,也向他述说了自己的不如意。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真诚地说:“我再拼一把,如果混好了,一定先帮你。”我笑了笑。他急切地说:“你不要不相信我,我就不信自己会窝囊一辈子。”
我也不相信自己会窝囊一辈子,结果满世界追了一圈,梦想还在天边。
几年后的一个傍晚,在去母亲家的路口,我又遇到了他,他守着一个小摊子卖奶制品。我惊讶的表情让他有些难堪。他急忙解释说,单位不景气,下岗了,去年,他又做了一回生意,可又赔了。父亲大骂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还说如果他再做生意,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想到年幼的孩子和没有工作的妻子,想到自己一家还住在父母的家中,他只好放弃梦想,天天帮着父母卖奶制品。他的眼中,还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
我劝他,不要再做生意了,这年头,还是本本分分地挣些钱把小日子过好是正事。那时,我已经从自己的经历中稍稍悟出,无论我们怎么辛苦的努力,都无法绕开命运设下的迷宫,独自闯出一条新奇的路。
自此,每次坐公交车上下班经过那个路口,我都会凝视他一会儿,虽说是匆匆而过,但我每次都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多数时候,他都一个人沉默地守着小摊子,那样子像在深思,又像无所事事。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我从心里希望他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那种心情,甚至超过了我对自己的希望。
我生病在家休养的那年,母亲一次来看我,说兵向她询问了我的病情。“他看上去很难过。”母亲说。我淡淡地笑了笑,那时,我正处在生死关头,所有无法解除我身心痛苦的问候都像一朵棉花糖,轻飘飘的,让我连望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上天怜悯我,没有让我死去,而是让我透过那场病,看到了生命的真谛。生命,好不容易才来这世间的一次生命,不是让拥有它的人来承担无尽的痛苦和压力的,也不是让人为了一味迎和他人,向他人证明自己的价值的,更不是让我们苦待己身,一个劲地在路上拼命奔跑的。生命,好不容易才来这世间的一次生命,是让我们尽情享受生而为人的种种的——喜悦的笑,悲伤的泪,顺境中的警醒,逆境中的盼望。
我活了过来。再遇到兵时,他依然守着那个小摊,看我的眼神中多了一丝难言。可能怕触痛我,他没有问什么,只是随意拉了几句家常。
兵,你当时为什么不问我是怎样活过来的?为什么不问我柔弱的肩膀是如何抗住死亡的蛮横,没有被它的黑暗吞没的?
是的,我活了过来,不仅活了过来,而且越活越好,过上了几十年的人生岁月中从来没有过过的好日子。
我搬家了,从此,我不再坐公交车路过那个路口,也没有再见过兵。
那年深秋,母亲将一个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告诉了我:兵得了重病,家里已举债为他治了半年,可能没有多少日子了。
我一直没有去看他,直到他死去的消息传来。
从认识兵起,我就感到,他多么渴望周围的人能把他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不再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多么渴望所有的人能平等地对待他,并认真听一听他心里想说的话。但这么久以来,又有谁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了解过他的需要呢?
连他的父母都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心田,在他还是个少年时,在他被同学们推来搡去欺负时,他们不在他身边,也就无从安慰他。当他在工作中受人排挤,想用挣大钱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时,他们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他。
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真正的需要。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只因为他丑。她嫁给了他,从农村到了城市,但她和别的女人一样,同样看不到他藏在深处的柔软和渴望,也就无法给予他所需要的真情和安慰。
兵强壮的身体在病魔的攻击下,一点一点衰败。弥留之际,他在想些什么?他有没有从自己不景气的一生中得出一个结论?他有没有给自己不完满的人生画上一个个问号?
兵一直想向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为此,他不惜去做自己能力所不及的事情。我也曾和他一样,在证明自己价值的路上,执著地做着超负荷的努力,直到那要命的疾病气势汹汹地到来……
我常常想起兵。在他离世多年以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他受欺负时的模样,他向我诉说时的真诚,和他为改变自己命运的劳苦奔波。
我一直活着,活过了医生的警告期,活出了别人的想象。我应该比兵更抗不住死亡的击打,但我比兵幸运。我们都有着苦涩的关于青春的回忆,我们都想在不久的将来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都在拼命奔波的路上,被死亡追上。不同的是,他带着永远的遗憾永远地离开了,而我,我在落入死亡的深谷时,被一双充满爱的手拉出。
我尝到了多少年来一直渴望尝到的人生真味,我品到了生命的真谛,我走上了唯一的一条路——那条路上,光把黑暗吞没,并把丰盛的生命赐给我,把永生的盼望赐给我,把天堂赐给我。
光让我一直瞎着的心眼一点点复明,在兵死去几年后。
我多想把我看到的告诉他。我多想让他知道,丰盛的生命是不需要证明的,丰盛的生命不是劳苦奔波得来的。丰盛的生命就像溪水边一棵树,根深深地向下扎去,风来了,摇动枝条,雨来了,滋润根叶。它不会抱怨风雨的吹打,也不会在意有没有人关注着它的存在。它知道,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是生命的流淌,叶落枝秃,休养生息是它的使命。它没有想着向世界证明自己的价值,却吸引了众多的生命来到它的面前。鸟儿在它上面筑巢,花儿在它周围盛开,人群被它芬芳的果实吸引……
只是,这丰盛的生命之道,兵是没有机会听到了,而听到的人,都该珍惜。
飞身而下
没有人知道他从六楼楼顶飞身而下的那一刻都想了些什么。等家人发现他时,生命的气息已经从他身上逃离。给他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穿衣服时,他最好的朋友感到了他腋窝下那丝还没有散尽的温热。
泪水倾盆,再也浇不醒他的沉睡;喊声震天,再也无法让他站起来行走。
他就这样走了,告别了他四十一岁的人生,也给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永久的纪念,他走的那天,正好是他最好朋友的生日。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时,几位晨练的老人看见他徘徊在楼顶,他们都是他的邻居,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行为。他们都以为,他还会像以前一样,闹够了就会自己下楼。可这一次,他选择了另一种下楼的方式。
他的脚踝断裂,一根断裂的胸骨刺了出来。他从楼顶一跃而下之后,一定经受了很大的苦痛,才慢慢走上了死亡之路。在那走向死亡的漫长之路上,他都想了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那些想法和他这个人一样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
他曾是一个多么开朗的人呀,爱说爱笑,幽默有趣,加上长得高大帅气,被许多女孩喜欢着。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受到母亲过多的疼爱,这爱造就了他的开朗和活泼,也让他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小男孩。
如果生活给予他的永远是阳光灿烂的一面,他或许不会这么早就离开。如果他有对付风雨的信心和勇气,并试着从风雨中走出,他的人生就可能是另一种光景。
那一年,他母亲突然去世,家里所有的人都很悲伤,他的悲伤更甚,他的悲伤里有对母亲的愧疚,更有对自己前路的迷茫。当晚,母亲一个人在家时突发疾病去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而他,那一晚,本来是要去看看母亲的,却因临时有事错过了。这一错过就是一生,他再也见不到母亲了。而他的人生,因为一直有母亲的呵护,才没有被风吹过被雨打过。现在,没有了母亲,他不知道该如何走以后的人生路。
其实,那时,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有了自己的家,有自己爱也爱自己的妻子。埋葬母亲之后,他天天喝酒,妻子先是安慰他,后是不满他。在妻子的不满声中,他更加怀想母亲的呵护,他觉得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母亲那样爱他了。他一直不肯让母亲去世后的那场风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过去。对他来说,缓解失母之痛的唯一办法就是喝酒,渐渐的,他也不上班了,整日醉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一次,他酒后失手,差点伤了妻子,妻子夺门而出,从此不肯回来。不久,他们离婚。但他舍不下她,常常去找她。她也舍不下他,劝他戒酒开始新的生活。但他的日子里已经不能没有酒了。她对他的失望一点一点加剧,最后绝望地远走他乡。
母亲去世,是他生命中一场致命的风雨,和妻子离婚,是他生命中另一场致命的风雨。他在这两场风雨中摇摇欲坠。是家人的爱抓着他,让他不致坠入深渊。父亲、哥哥、姐姐,还有侄子和外甥,当他沉入酒的麻醉和虚幻之中时,他们的爱一次次把他拉回到现实。
他重新找了工作,又回到朋友中间,伤痛还在,他不再去提及。他依然和朋友们开着各种玩笑,嘻嘻哈哈地和异性调笑,可谁都知道,他没有也不可能忘掉那个曾是他妻子的女人。
就在这时,他的外甥被查出得了白血病。姐姐忧伤的面孔,父亲苍老的身影,外甥那十五岁的青春,从他眼前一一滑过。他不明白,不幸为何一直追着他?
他不再喝酒,和家人一起为外甥的生命和命运抗争着。他为外甥输血,看着自己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流入少年苍白的身体,他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背着病弱的外甥从一楼爬到五楼,用他独有的幽默话语鼓励这个年轻的生命,他要他坚持走过黑暗,活着享受生而为人的种种乐趣。
但外甥最终还是在该盛开的年龄时一点一点枯萎了。当那个高大帅气的男孩顷刻间成为一捧灰时,他被淹没在比先前那两场风雨更大的风雨之中。
他又开始喝酒,喝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凶,没有酒,他一天的日子就失去了方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只能问家人要,只能到朋友那里蹭。按他的本意来说,这样的日子是他最不愿意过的,他曾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心里有着高远的理想。可那一场又一场的风雨把他打倒,那一杯又一杯的酒让他下沉,他所有的骄傲都被酒淋湿,他作为人的尊严被酒一点点冲走……
不喝酒,他毫无生气。喝了酒,他成了另一个人,焦虑且恐慌,好像有什么在追赶着他,似乎只有上到楼顶才能摆脱那种焦虑和恐慌。他常常在楼顶徘徊,像个思想家一样深思着。
家人送他去戒酒,回来不久,他又喝上了。一次,他给一位朋友打电话,说他不想活了,说他天天都想着怎么去死,他问那位朋友,哪种死法会好受一些。朋友一听,赶紧把他叫出来,陪他聊天,给他安慰。他说他很孤独,老觉得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说他的人生已经是一堆废墟,他在上面怎么都找不到可以重建的材料;他说有些人他从心底里不能原谅,但他不想失去他们。他说了很多,说到彷徨无依,说到泪流满面,说得那位朋友也和他一起流泪叹息。
他浓重的忧伤,让什么样的安慰都失去作用;他厚重的忧郁,让什么样的光线都照不进来。他总是低头向下俯视,他从没有试着抬起头来向上仰望。他,那么胆小的一个人,最终选择在日出之前,从楼顶扑向大地。
太阳升起来时,他也成了一捧骨灰,被家人撒在母亲的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