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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克修作品

2014-11-17谭克修

诗潮 2014年12期
关键词:墓园面孔

谭克修

老 人

我在公寓门厅

坐等一位将要迷路的访客

另一张椅子上

坐着一位八十来岁的老人

我察觉到他的眼神

在借用玻璃门的反射

试探着打量我

我不确定

关于长沙天气的坏脾气

我们能谈出什么新意来

就死盯着手机屏幕

把自己装扮成

比玻璃门更坚硬的铁门

直到他慢腾腾起身

拄着拐杖,走向电梯

我才发现

自己若干年后丢失的老花眼镜

就遗落在电梯里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

挡风玻璃多了些雾气

隐约看到街上,人们匆匆忙忙

毫不理会

我对生命的无意义,已深信不疑

才去了金陵墓园

找一个死者取暖

我一路上琢磨

他墓前为何要栽棵小樟树

死者已不需要绿化,或阴影

树的用处,无非是

长大后招来一些鸟雀

指导树下的缅怀者

把手臂当成翅膀,练习飞翔

我猜那些沉重的肉身

最多能飞到悬崖下的湘江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有一阵子

我用油门代替空虚

用刹车也代替空虚

经过白沙井时,我违规按了喇叭

因为我突然想起

前年曾向他说过永别

那是错误的

谁也无权向死者说永别

只能说声再见

面 孔

每天有数不清的面孔向我袭来

从小区入口、街头、商场、车站

从办公室、会议室、酒店、球场

他们开口说话,就像碎裂的杯子

他们粘上微笑,就可能像青苹果

若不哭不笑,也不申辩,我将无从辨识

只看见无数的气球或水泡,在冬日的雾霾中漂浮

长沙数百万张面孔里,我熟悉的寥寥无几

这里每天都有一些面孔在消失

我今天出门见到的面孔,多数是最后一面

我熟悉的面孔会越来越少

他们迟早会离去,或变得陌生

而我已学会不去惊慌

因为我越来越不确定,是否真的见过他们

欠 条

这几天家里突然嘈杂起来

关掉电视、电话、门铃

屏住呼吸,把脑门转动声也关掉

空荡荡的房子还是很嘈杂

有钢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激光打印机的声音

有同事、教授、诗人、退伍兵

发出的央求、承诺、辩解和抵赖

有会计的提醒,律师的辩论

法官走过场式的发问

最烦的是一位石姓房地产老板

带着一家子跑路的呼呼风声

及其身后一群追债人的哭泣和怒骂声

每到年关,这些嘈杂的声音

会从卧室抽屉的一沓纸条上发出

我试着把噪音揉成一团

丢进垃圾桶,无济于事

又把噪音熨平,放进厚实的保险柜

我的房子

我起初在左家塘单位宿舍二楼

和同事的几颗青春痘同居一室

用火锅炖一段生涩的恋情

后来在红花坡的福利房

用单车接回一个结婚证上的女子

后来在桂花城的五居室

把生活的有限和无趣

做成一个205平方米的沼泽

亲手将13年的婚姻捂烂在里头

我现在的房子在福元西路199号

三居室,两张床,一张沙发

刚好住一个人,和一些想象的生活

一台跑步机,可以消耗掉多余的激情

两台电视机,常发出荒谬的声音

养几只股票和蚊子,用来把心情弄坏

那些越来越沉的记忆,用来

填充诗歌,和失眠的夜晚

再用更多的睡眠,覆盖生命的虚无

而窗外,透过被政府遗弃的洪山公园

能听到更多的喧嚷

看见更多的落日,悬在高压线之间

晚餐后的游戏

我坐在阳台上读勃莱的诗

寻找这个还健在的美国老头

与暮年搏斗的线索

你看守着电线杆的几只鸟

好像其中一只

是从你嘴里淡出来的

你说我们玩游戏吧

猛地往我怀里抛来一头黑发

我丢给你的白眼

被一条红色的舌头截住

然后我们开始模仿老人

掏对方的鼻孔和耳朵

模仿小孩

在对方的衣服里捉迷藏

后来你掏出一只愤怒的小鸟

赶跑了电线杆上的鸟

周日下午的忧伤

周日总是给他带来一些快乐

他会睡到中午,再驱车到桂花城

喊一个叫小语的小朋友玩耍

他们两个人玩

或者喊上天天、西西一起玩

那天下午,他们在楼下玩陀螺

实际上是他看着他们玩陀螺

看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玩陀螺

看着他们在37℃高温里

围着陀螺跳啊闹啊

他突然就忧伤起来

那时,好像有一阵风吹过

小语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到的

一阵微风吹过,他就忧伤起来

说到你的未来

说到你的未来,我就击出一个相克球

永远不知道下一杆球会飞向哪里

这个悬念把高尔夫球手们捉弄到现在:

2013年2月19日下午2:51

9分钟后,A股会收在某个可上可下的点位

69分钟后,理发师会剪去我一小段荒唐岁月

129分钟后,我会买些果蔬来喂养肉体

晚上,就去某本书里找个会吵架的灵魂

或者写一首诗、算一笔糊涂账把自己灌醉

再往后,许久以后,才是你说到的未来

你视我为千里眼,我就必须抬起头

看一些小白球在空中凌乱地消失

我突然想看到一片熟悉的白云

那时我们年少,在魏源湖畔讨论这个问题

我抬头就看见那片白云,停在天上

又映在水里,我曾以为触手可及

L纪念高球赛

青竹湖人声鼎沸

少一个人,球场更加拥挤

如果你来了,多一个人

也无人会觉察

你死去一年之后

这里的乐观情绪仍然显得轻浮

而过于悲观

这场为你举办的纪念赛事

将变得有些荒诞

你已经把死亡带走

我觉得,它还在这5月的阳光中

微笑着,看着我们

第1洞,把球开入了球道沙池

第2洞,把球开入了左侧树林

第3洞,把球开入了正面水障碍

那也是你的小球经常入水之处

它一路看着

罚杆之人懊恼,他人暗自欢呼

到最后一洞的果岭

天色已经暗淡

它看着

我们把小球推入黑暗的洞杯

再把自己推入愈深的黑暗

到海口来做什么

这个2月我还来做什么呢

1995年的面前坡已经消失

带着那些热闹非凡的夜宵摊

及午夜召集来的小姐和热血青年

一同消失

我除了到美兰机场看候鸟

到西海岸看一些真实的泡沫

赶在长沙之前看看2013年的春天

看看别人的春天

我能做什么呢

长沙还在用这个冬天流行的雾霾

留我一个空位

我为何还要对海口怀有幻想

湿地公园

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停步的地方

让坚硬的城市局部溃烂的地方

一个秘密收集着杂草、泥泞、虫鱼

可以称得上自然风景的地方

午后的天色有些暗淡

水塘里倒映着混浊的云层

但让一个人动情已经很容易

当一阵风从南边树林吹来

经过你,你晃动着笑脸

像草丛中晃动着的那株无名小花

这庸常的午后

让另一个人动情已经很容易

我仿佛看见了那株小花

藏在草丛下的一小片湿地

酒店的被子

酒店的被子有一股霉味

被套里的棉絮,压着我,像一块乌云

这么厚实的乌云

一定下过很多场雨

一定制造过很多波澜起伏的梦

仿照那百米之外的海水形状

一定有人在2013年春天的梦中受过惊吓

醒来时,阳光已近在三米之外

而潮湿依然淤积在乌云深处

刚接的一个电话

你在电话里说

我们一起坐高铁

又坐公共汽车

来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有湖泊和成片的银杏树

和上下翻飞的鸟群

可我并不开心

一路埋怨你

轮椅推得不够平稳

你假装没听见

想着我的腿没了

离不开你了

可以在我的埋怨声里

推着我一直到老

就暗自高兴

从梦中醒来后

高兴地打了这个电话

你总是醒得比我早

你看着我,和被单,和被单上的竹子

和我落在竹叶间的稀疏的盹儿

你看着我,也看着别处

那首循环播放的《秋意浓》

那追赶着旋律的,一闪而过的往事

那追不上旋律的,尚未现身的爱人

你看着我,四十年来一直看着我

你更想看到的,或是我的歉疚

小年夜独自在家庆祝指南

或者自己回家做饭

或者把果汁换成红酒

或者把红酒换成果汁

或者把手机调到静音模式

或者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

或者坐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

或者坐在书桌前,把电脑打开

或者给苹果削皮

或者给梨子削皮

或者给矮个儿的君子兰浇水

或者给高个儿的夏威夷竹浇水

或者打开窗户,迎来一只蚊虫

或者迎来的是一团雾霾

或者问问来者,往年共度的人在何处

或者问问来者,来年共度的人在何处

福元西路

如果我把自己按在家里发霉

福元西路就会在大白天里消失

午夜时分才趴到我的窗下

从芙蓉路、车站路、东二环、万家丽路

或星沙一些不知名的道路,滚来无数车轮

向我推销速度和时间

要求我入睡前默数过往的车辆

把渣土车、救护车和轿车算在一起

暗示我想象车里那些晚归的面孔

我想想那些疲倦的面孔

就会疲倦地忘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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