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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渐渐远去的帆影——“冲浪诗社”诗人述评

2014-11-17苗雨时

诗选刊 2014年8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苗雨时

上世纪80年代,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诗的岁月。历史的转折,思想的解冻,大地的苏生,时代的晴空充盈着一派葱俊进取的青春气象。在这种拨云见日的精神气候下,一个诗的风潮,仿佛一夜春风,冰河炸裂,汛期来临。它以一种不可遏止的声势,波飞浪溅,奔涌而来。适时,河北十位青年诗人投身其中,“冲浪诗社”应运而生。他们怀抱着神圣的诗歌理想,以坚卓而沉实的创新精神,推动新诗潮的涌进。“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冲腾激越,一路凯旋。他们当年那风华飞扬的姿影,以及后续不断增值的创作实绩,如今已作为经典记录,被镌刻在当代中国诗歌的史册上,其艺术永远闪烁着绚丽而奇异的脉脉辉光……

“冲浪诗社”,是一种诗人的幸会与集合。在国内当时成立的诗社中,它延续的时间最长,成就也最大。这些诗人选择了舒放自由的运动形式,既彼此独立,尊重个性的价值,又相互照亮,互相扶持,一道成长。所谓“冲浪”,就是面临历史与诗歌的双重潮涌,置身于语言的洪流中,冲决阻隔,做时代的先锋,引领诗歌创新的潮流,奔腾在文明历史的长河中……

审视冲浪诗人们的创作初始,在重大的历史转折的关头,他们是一批最早的觉醒者。郁积多年的苦闷、质疑和省思,一下子在诗中爆发出来,是惊雷?是闪电?是熊熊火焰?在这方面,边国政是具有代表性的。1979年,时代的春季,乍暖还寒,天空并不明朗,但诗人己听到冰层的断裂声,预感到春潮的降临。这时,他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以一个见证者的身份,向一座迷雾沉沉的大山发问,那一声呼喊,震动了中国大地,在天空久久回响。这无疑显示了诗人特殊的时代敏感和越拔的历史想象力。“对一座大山的询问”获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全国中青年诗人“1979-1980”年优秀新诗奖。正是这首诗奠定了诗人此后诗歌写作的走向。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时代的变革大潮,对一系列社会人生问题进行独立思考,传达一代人的梦想和心声。在他深沉而壮阔的抒情中,回荡着时代的音响,叠印着劳动者奋进的历史身影:“脚步象雷声,踢打一路火花……”。他的诗一直坚持深度写作,始终把握历史的脉动和民族的魂魄:从现实的“我的诗写在脚手架上”,到民族文化探源的华岳“梳妆台放歌”;从“无名之歌”对普通人生的叩问,到“风流世界”对人类生存命运的关注;从且走且退的“地平线”,到夜空中突然闪过的一颗流星……。他的诗歌的精神主脉是探索生命主体的传统与现代、平凡与伟大、个人与族类、瞬间与永恒,并以此为支撑,构筑起宏阔的天、地、人、神的四维时空。其话语调性和艺术风格,应属于“阳刚”一类:“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粗犷、雄放、豪迈。这种特点,与作品内容有关,也体现了他的精神气质、创作个性和审美取向。边国政有一副清醒的勤于思考的大脑和骚动不宁的灵魂,喜欢在高远的精神世界里遨游,景慕艺术中的崇高气象和品格。因此,能从浅近中看到深远,从平凡中揭示伟岸,从日常的感触里展现对人和世界的终极关怀。他的诗,正像他在“地平线”中所歌唱的:

时刻感到生命的重量

无数晶莹的梦和憧憬

碰撞着向四方飞散

舞蹈舞你成经线纬线

灵魂被拧成龙卷风

要冲出牧场的围栏

现代性的构建,是诗歌转型后的重要课题。如果说边国政诗的现代性,表现为理性主义的人本主义,那么,姚振函、刘小放的诗歌,则指向民本下的个人主体性的确立。因为个人主体性,是诗歌现代性的主要标志。他们都为乡土诗人,有其相同的文化身份。他们的诗,都从社会变革的思考与抒情写起,但由于所处地域不同、个性相异,走上了各不相同的诗歌道路。姚振函出生于冀南平原,一片千里沃野,禾稼遍地,然而历史的刀斧也曾给它带来坎坷和贫弱。但这一切哺育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与家乡的土地血肉相连。他走向平原,把诗献给平原,渴望“平原,上演正剧”。他思考“我和土地”的关联,这个平原之子,让自已的灵魂在广袤辽阔的历史上空漫游,他忏悔自已与土地的疏离,决心以自已的“真实和深刻”,填补土地的空虚:“土地!我是属于你的!/土地!你是属于我的!”诗人说:“当我写下这两个字:平原/我看到了那连天接地的绿色/我听见了雨中庄稼巨大的响声……”,对平原的虔诚、挚爱,使诗人洗却铅华,还原平原明净、坦荡的本色。他的乡土诗,几经转换与挪移,最终进入了自我生命的内部,个体生命意识开始觉醒。于是,步入了更为辉煌的阶段。其重要代表作,是系列组诗“感觉的平原”。诗歌所写多为平原的感觉:“在平原,吆喝一声很幸福”,“什么鸟在头顶上叫”,“为了那瓜香阵阵”,“蝈蝈把你变成孩子”,“就这样仰卧在地上”……这些感觉不是日常自然感性的,而是个体生命体验在回忆的凝定中审美生成的感觉。它是非功利的、令诗人心驰神往的全身心的通感联觉。在这里,感觉不是思想,但比思想更为浑厚和具有不可捉摸的丰富性,因而,更内在于人的根本生存域。此种“新感觉”,使诗人“飞入灵性”,以自由超越的心态,在满足而平静的“美的瞬间”的把握中,获致人生的喜悦和人性的升华,让生命的本质从沉沦抵达澄明,从而形成一种舒放自在的生存状态。也因此,这些诗的艺术气象是空灵的、氤氲的,如同平原上荡动的一缕飘逸之气。如果说这类“感觉诗”在追求冲淡中依然有其“核心”,那么在此后进一步推进中,就进入了一个更为纯净的艺术境界。例如,“平原与孩子”:

一个孩子

在平原上

为什么这个孩子恰好

处在平原的中心

这么大的平原

这么小的孩子

平原上什么也没有

平原上只有一个孩子

不难想见,这是人类诞生的初始原型,也是一个天地人和谐共在的哲学寓言。它是最古老的,也是最现代的。这样的乡土诗称为新乡土诗,新就新在它葆有反现代性的现代性,不是乡土挽歌,而是大地的心声。可以看出,在当今的中国诗坛,姚振函的乡土诗创作,是孤愫独标的!

刘小放的乡土诗,与姚振函的不同。他称自己“曾经是渤海滩上的庄稼汉”。渤海滩历来蛮荒、苍凉、地碱水咸,生长的多是红荆类耐碱的植物,但这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它是雄性的、呼啸的,又是母性的,柔韧的。不仅滋养了粗犷血性的男子汉,也哺育了醇朴、善良、勤劳的女性。1982年发表在《诗刊》第9期上的组诗“我乡间的妻子”,一句“庄稼院里的女王”的概括,便写尽了对这位当家理户、美丽贤淑的女人的全部的爱。这组诗获《诗刊》优秀诗歌一等奖。他的乡土诗,大致走过了三步:现实——历史——人。他对自己乡土的书写,从最初的现实关怀,很快就转入到恒凝的埋葬先人骨殖的历史深潜:“我大骨架的祖先/率领着他一代又一代捏锄杠的子孙/安息在这葱茏的旷野”(村之魂)。故乡的人们生于斯、葬于斯,生死不离弃这块土地。所谓“村魂”,就是与苦难抗争的生命意志和永不屈服的精神。在诗人的体察里,土地是图腾,土地的崇拜也就是对人的生命力的崇拜。在这样的醒悟下,诗人让一个“大地之子”的形象,站立在我们面前。他从对人的本质力量的发现走向对人的自身的尊重。这样,就把人的主体性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于是,他在诗中歌唱:

走出祖传的土房茅舍

走出那神秘的地平

挺立着,我是世界的中心

这是诗人发自生命底层的呼唤,这呼唤必将震撼辽远的大地。但是,在大地上真正建立起“人”的世界,也并非易事。几千年的积重,要想改变,短时间内难以实现。它需要整个中国历史的跃动,也要经历人的灵魂的冲突、震荡、裂变,是一个充满创造和极其痛苦的蜕变过程。但无论如何,现在,诗人为我们构建了一个关于“大写的人”的现代神话,正可以作为一种精神的引导。

刘小放对乡土诗的贡献,在于他摆脱了传统的乡土诗的拘禁,扩大了它的审美领地,不仅深入了农耕文明的底层,并以深邃的哲宇意识楔入人类生存的本质。这样的艺术空间,就不同于小农意识的天地,而为人们极大地拓展了心灵的界域,从而具备了现代人类学的价值。因此,著名诗人公刘曾赞誉为:“生命之绝唱,乡土之离骚。”这才真正是新乡土诗!

在“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新诗评奖中,萧振荣也是其中摘取桂冠的一位。获奖作品是发表在1980年8月《诗刊》的组诗“回乡纪事”。这组诗,触动了他创作的爆发。其先导性在于他较早地变诗的政治学为诗的人学。当诗坛还沉浸在一种沉重、悲愤的历史反思的气氛中时,他却率先把笔投向当时正在改变中的乡村生活。不是简单地图解概念,而是深入生活,在生活本身中寻找诗意。这样,他就超脱了政治指代系统,而凸显为真正的艺术。他的乡土诗,“歌从乡野来”。阅读他的诗篇,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幅充满生机的乡村图画:阳光铺成的“乡路”,房前屋后的“新绿”,街景崭露的新容,还有五月的麦浪、八月的瓜园、春节的年味,更不用说闲时走亲,村头看戏……。诗人善于以敏锐而细腻的感觉,扑捉有特点的生活场景和细节,然后加以巧妙地编织与结撰,便形成了外物与心灵契合的意境现场。所写虽然是一枝一叶、点滴事物、瞬间情景,但经过诗人精细笔触的开掘与生发,却能产生小中见大的艺术效果,给人以含蓄蕴藉的美感。萧振荣在整个创作中,致力于在古典与民歌的根基上对诗歌的语言与形式,进行有益的探索和创构。“八行体”,分四节,每节两行,起、承、转、合,层次分明,结构完整。体制和容量,有点类似古代绝句,然而有其“咫尺万里”之长,却没有“五言”、“七言”的拘谨。这在某些诗歌失之冗长和散漫的情况下,是有相当的价值和意义的。

如今,诗人已离我们而去,生前还留下一部《讽喻集》和《回乡纪事》。可见,他不仅是历史的歌者,也是社会的良知。而隐藏在诗歌美刺功能背后的那人格的真诚与高贵,将伴随他温和、爽朗的笑声,永远留在我们心中。“斯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至少对河北的诗界和诗人来说,是如此。

伊蕾是“冲浪诗社”中唯一的女性诗人。她在诗歌朝圣上的道路上起步很早。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诗歌写作。她带着一种隐忍、沉眠的女性内核的生命,以温婉端丽、符合社会规约性的姿态,走向诗坛。当年的诗给人一种淡雅、清新的印象。然后,在短时间的沉寂中,适值时代的风潮的巨变和激荡,突然间唤醒了她内在的生命,迸发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腾。她出生在大海边,生命是属于海的,是被捆缚在大地上的波浪;然而,她的灵魂是火,是炽烈无羁的火焰。水与火的撞击、冲突、缠斗,构成了她生命情调的充盈、复合、饱满和巨大的张力。80年代,是她诗歌创作的喷涌期。她把自己的艺术追求界定为三型:“情绪型、未来型、悲剧型”。在世界范围内60年代以降的“女性意识”全面觉醒的文化背景下,她以浪漫主义和带有后现代主义“自白派”特点的创作,震动了中国诗坛。她的诗中的“女人”,是包容了“女权意识”、“女性主义”后,以个体生命体验书写精神奥秘的“女人”。诗人以个性的方式,由内而外地言说女性的权利,批判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对传统的封建主义文化给予强力的冲击。其间的代表作,就是“独身女人的卧室”。这首诗发表在《人民文学》1987年第12期合刊。全诗十四节,每节一个标题。分开来,各自独立;合起来,一个整体。关于这首诗的总的主题意向和诗意内涵,她在一次诗歌笔谈中曾这样点明:“……我的年龄和经历使我感受到的,首先是道德的压迫,而受道德压迫最深的是爱。失去了爱的自由,就失去了全部自由?两千年对爱的审判,应该在我们这一代结束了!”这首诗的发表,引起了广泛热烈的争论。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中,不仅搅起了诗界的波澜,也掀动了社会的风涛。且看诗中的一节“象征之梦”:

我一人占有这四面墙壁

我变成了枯躁的长方形

我做了一个长方形的梦

长方形的天空变成了狮子星座

……

突然它变成一匹无缰的野马

向无边的宇宙飞驰而去

……

每一步有如万丈深渊

自由的灵魂不知去向

也许她在某一天夭折

你不来与我同居

其实,“独身女人的卧室”是一首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有强突破的诗。独身女人的世界,有自己的深渊和迷宫,有自己燃烧的激情和生命力,诗人卸去了一切面具,而用惊世骇俗的直率,表达她对生命的真诚。诗中反复出现的“你不来与我同居”,是诗人故意使用俚俗化的语言,以刺激性的口吻,向各种窒息神圣生命的力量开战,表现了现代人主动寻求困境的勇敢精神。在这里,“同居”,是真正爱的同义语。如果总括起来,对诗人抒情主体的形象,我们可以这样设定:

她是生长在大海边的一株火焰树,在阴云笼罩下,熊熊燃烧,悲壮地祈祷着女性生命世界的壮丽日出!

郁葱是“冲浪诗社”中最年轻的诗人。他的诗歌从青春期写作到中年写作,经过了几次思想的深化和艺术的变构。启始,面对历史重升的旭日、重放的鲜花,他的心中充溢着新生的喜悦和欢欣,还来不及思考,便唱起了一曲曲“轻松稚气的浪漫曲”。但不久,他发现自已过于天真。因为真正的生活现实,并不是通体透明、一切美好,往往是明暗与共,美丑并存。于是,他楔入现实,发现的是社会人生的复杂、生存困境的深陷,以及精神落寞、无家可归。他说:“在现实人生的追求中,你的困惑有多深,你的思考就有多深”。诗人在沉淀了自已的现实热情之后,开始对人的生存的问题予以叩问和探索。1990年出版的诗集《生存者的背影》,是这种哲学诗意和诗意哲学的凝结。真理是存在的显露和敞亮。生存者,作为短暂的存在,其奥义就在于本身。“生存者”处境的揭示,就显露了人生价值和意义实现的可能。如影随形,生存者的背影,就是生存者的见证,从背影的飘摇中,我们可以窥见个体生命在物质欲望围困下的危难状态。困境的突围,只能是回归生命存在的本体。而“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因此,注视生存者,就不能不深度地打量那些为生命命名的语言,然后在聆听语言中,找回生命的本真和存在的澄明。郁葱是一个生活的沉浸者,也是一个明敏的瞭望者。他在“人——生存——语言”的链条中,从激情而理性,而感悟,表现出了一种崇高的担当精神。他的灵魂在人生的旅途上,艰难地跋涉,一刻也不敢忘记对精神家园的张望。

诗人在经历了一番精神的淬炼和磨砺之后,回到涌动着生长的大地,迎接那丰饶而成熟的收获。新世纪以来,他的创作进入了生命的秋季,心境更为通达与澄静。生存状态,在收获与迟暮、已知与未知、迷茫与洞彻,社会道义与个人自由之间,达成了相对的平衡。诗人返璞归真,写出了大量透明、轻逸的,却富有人生经验重量的短诗,在表面单纯甚至有些天真的话语里,表达了耐人寻味的生命体验。2005年《郁葱抒情诗》获得鲁迅文学奖。我们来看诗集中一首具有典范性的短诗《后三十年》:

疼一个人,好好疼她。

写一首诗,最好让人能够背诵。

用蹒跚的步子,走尽可能多的路。

拿一枝铅笔,削出铅来,

写几个最简单的字,

然后用橡皮

轻轻把它们擦掉。

在这首诗中,诗人记写了人生转折中的自我省思,其中有爱与创造、虚无与充实、生与死,表达了一种通达开阔的人生姿态。既有生命的感慨,又有纯正的期待。尤其是诗的话语,仿佛都是日常语言,但洗净芜杂,切近生命,以其单纯和直接直指人心。我们对这首诗的总的感受和认知是:纯净、自然、简洁、隽永,包裹着一颗赤子之心,有一种稚拙感,就像丰子恺的儿童画。这是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也显示了一种化繁为简、以轻拨重的大家风范!

“冲浪诗社”作为河北颇有实力的青年诗人群体,他们的创作显然带有一种前导的、实验的性质。虽然并不急进,但也在涌动中引领河北诗歌的新潮。白德成、何香久,在这方面,是较为突出的两位。新时期以来,“人的自觉”和“诗的本体自觉”,几乎同步发生,而诗歌创新的关键则是在二者交汇中个人主体性的确立。诗人的个人主体性在现代文化的背景下重新构建,生命与话语的双重洞开,才成为可能。而这正是诗歌现代性的题中之义。这种个人主体意识,在当时河北青年诗人中,觉醒较早的就是白德成。他是上世纪80年代河北诗坛较有先锋派气质的青年诗人。他的青春勃发的创造活力和诗的才情,在现代审美意识的召唤和浸染下,感觉新鲜,思维敏捷,跃跃欲试。他的创作一开始就把灵感的触角对准了青春的生命,写下一系列“致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诗歌,为他们青春体验找到命名的话语。其语义内涵是:在困扰中探索青春的奥秘,在进取中思考生命的意义。并力图以现代文明的观念在现代艺术形式中,为青春的生命重新造型。因此,他的诗,意绪蓬勃,心灵悸动,于新美的气韵中流淌着一种新生的痛苦与欢乐交织的生命情调。这集中体现在他的代表作“青春的浮雕”一诗中。

“青春的浮雕”,是一首现代色彩很强的诗。它的基本的主题意向是青春的萌动与觉醒:在暗夜与黎明之交,一种生命从蒙昧中崛起,追求人格的尊严和价值,渴望爱情、理解和自由。整体形象上,它在广阔的时空中,设置了两条情景线:一是太阳,一是青春,统领着两个意象系列,把太阳的升降沉浮与青春的生长、消歇与轮回,交插叠印在一起,最后推出一个蕴含着“一个伟大的秘密”的中心意象。这就是:

每一颗青春跳动的心

都是一颗年轻的太阳

应该说,这首诗表达的青春情思和生命意绪,是比较复杂的,单纯平铺的传统手法,无法把它们多侧面、立体地呈现出来,必须运用“情感挪移”、“意象并置”、“象征”、“隐喻”等现代派手法,才能有效。现代观念和现代艺术技巧,创造了一枝富有魅力的奇异的青春生命之花。

诗人在此诗之前、之后,写过不少诗,但“青春的浮雕”,作为一代青年生命记程的青春的记忆,只此一首,就难以磨灭地定格在河北当代诗歌史上,永远绽放着独特的艺术光芒!

“冲浪诗社”中的何香久,才华是多方面,而且在各个方面都有展拓:《金瓶梅》研究、史传、文化等。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原因,他的诗歌探索才更为急流涌进:从大海上强悍而坚韧的全属之音,到生命中青春骚动的把握,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他的探索又从人生而生存,从生命体验而进到了超验的生存哲思。此时,诗集《灰色马·灰色骑手》的出版,标志着他的创作步入高峰期。与以往的诗歌拉开了距离,表现出了一种全新的美学境界,使他在河北诗歌中处于先锋地位。

那么,这部诗集总的艺术图景是什么呢?一匹灰色马驮着一名灰色的骑手,由远而近踏踏而来,他追逐那缥缈的城堡,为窗子后面的少女唱了一支歌,然后消失在云烟中。这就是《灰色马·灰色骑手》这首诗所叙写的寓言故事。它为我们揭示了诗集的“死”、“爱”和“命运”三大主题。因为《圣经·新约·启示录》第六章第八节说:“……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可见,灰色骑手是死亡的象征。真正的死,是“一切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以死叩问生、叩问爱、叩问命运,向死而生,才能洞见生存的本质。他的诗写日常的事物、平凡的场景,然后深入生命的体验,入乎其内,又超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超乎其外,故有高致。他从自然与人生的万象中,感悟了“生死契阔”、“物我共存”、“天人合一”。他把诗与思结合起来,在一个物质主义的时代语境中,坚持一种灵魂的沉思和生命本体的追问,在根源性的言述中,把自我生命化为诗的本质,以此把迷漫的大地转换成诗意的大地。而大地上的人类所呼唤的正是这种诗:

思想过了 经历过了

忍耐过了 挣扎过了

剩下的

只是等待

等待那一双音乐的手

引渡

在“冲浪诗社”的成员中,还有两个艺术历程反差很大的诗人。一个是张洪波,他的写作,波飞浪涌,长流不断;一个是逢阳,他仿佛风涛骤起,但又很快平息。一个让人赞佩,一个令人叹惋。张洪波的诗歌生涯,从开始至今,已有30多年。出版了十几部诗集,作品多次获奖并被收70多种选本,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朝等文字。他出生在吉林延边,后来到河北,再后来漫游全国,但仍不忘河北诗友,现今还担任着河北《诗选刊》兼职副主编。他的诗歌生命与这块土地有不解的情缘。他从东北的大森林中走来,来到广袤的华北平原上,然后周游各地,最后重归故土。在这样的生命历程中,他诗歌的探索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坚实的足迹:“我们的森林”、“黑珊瑚”、“独旅”、“沉剑”……

现代工业文明在古老的中国,唤起了人们一种主体性的自豪。石油工人以主人公的身份站立在大地上,表现出了一种吼声震动地球的世界精神。他的石油诗,所写的就是这种精神在工人日常生活与劳动中的浸润和漫延。阳光照耀下的钻塔,正是一种现代劳动者的群体象征!然而,社会现实并不总是一种单纯的豪迈。它还有无穷无尽的烦忙和劳神,甚至还要遭遇磨难。生存的忧患与痛苦,逼使诗人抽身喧嚣与浮华,开始生命的“独旅”,探寻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独旅”,始终是一种有意识的灵魂冒险,它以悲剧意识反观自身,使自已的灵魂在苦难中得到净化和升华。诗人在一片被火烧过的草地上,发现了一株劫后仅存的生命。于是,感悟到了生与死的人生哲理:

面对草的遗族

我终于相信了

活着的意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木、大森林、钻塔……都生长在恒凝的大地上。诗人在走遍世界之后,终于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动与温厚。他的缪斯开始与胼手胝足的劳动者一起挖掘历史的底脉:石油是地下的血液,古潜山在地下沉埋,地下还有祖先的骨殖和千年的陶片……

当人们耽于物质创造而又被物质围困的时候,“沉剑”的作者,把目光伸向民族历史的底层,进行精神探源,唤醒远古的生命图腾,以为现代人生存的疗救。进入诗歌文本,我们看到了一个“胸结果实”的母性形象。“母亲的陶哨”中,她是中华民族文明的始祖和精神的象征,她以自已的怜悯、忍耐、宽宏和勇毅锻造着生命最初的灿烂。是她“吹响第一声源于泥土的音乐”,那哨音“再艰难的岁月也压不弯”,它滋润着永远流转的天空,它向大地和四季释放着各种幻想。这一古老的历史原型几乎隐含在诗人的所观照的一切事物中。对几千年民族生存意志的自由与坚韧的重新发现,诗人持重地告诉我们:“在这里愈久/爱的愈深”,并且相信,那柄静卧在历史急流中的“沉剑”,必将以其开创历史的雄性姿态,划开时代的幔云,迎来一个崭新的黎明。

在张洪波的诗中,那些富有动感和声势的意象和繁茂的语言,总是这样或那样地成为民族、生命精神的体验者,实践者和见证者。或许由于对这种精神深层沉浸的缘故,他的诗呈现了一种肃穆、沉静、宽宏的气度,体现了一种东方的艺术风神。这无疑提高了其诗性的价值和品位。

逢阳的诗歌创作,开始并不晚,上世纪60年代就有作品发表。但由于那时强制性的诗歌观念的制约,他的诗只能在政治指代系统的圈子里,写些被意识形态笼罩的所谓田园牧歌,欢快中藏着喑哑。一直在公共通行的诗歌模式中徘徊。到了新时期,历史的波荡,唤醒了他沉压的生命激情,再度迸发了艺术的青春。于是,他从塞外的沙漠走向蔚蓝大海,把灵魂交付给大海,让它与海浪一起澎湃。这时,他写下了一系列关于海的诗。“我从沙漠中来”:一个人有过蓝色的梦幻的海洋的童年,大海曾托举过他的孩童的欢乐,但因为命运的捉弄,他走向了青春的荒凉的沙漠,经受了风沙与寒冷的熬煎,现在他回到了海边,捺不住心潮的激动,然而,在往返冲折的思绪纷纭中,他平静下来,陷入深思,最后通达地举起酒杯,掬一杯海水,祝愿那荒漠生长出绿色的希望。诗中写道:

大海,我要走了

带去你包容万物的宽广

带去你潮流浪涌的力量

这首诗,是有象征意味的:从对海的向往到海的告别,让我们看到了一代青年从幼稚走向成熟与坚强。“礁石”、“思念”,是他大海情思中泛起的两朵晶莹的浪花:生命的挺拔,思绪的绵长。在艺术上,诗人一改过去的直白抒情和过多的外在描摹,而较多采用隐喻、暗示、虚拟、通感等现代的艺术手法,在物象与心的交感中,追求物我合一的效果。这样,“叹息”能够“滚动”,生命“用叶子发出邀请”,“红柳的枝条摇甜了辣味的风”,……给情感以形象,赋草木以灵魂。至于“天边有一弯新月的晚上/夜露的思绪一闪一闪/远处渐渐移近的一点渔火/流星般划过心灵的空间”,就简直分不清闪动的是“夜露”是“思绪”,渔火划过的是“心灵”是“空间”,在这里,诗的意象不再是平面而是立体的了。逢阳这些诗的风格是:单纯中见深厚,舒放中透着一股秀逸。

逢阳的淡出,令人遗憾和惋惜,也许有他自身难言的苦衷或身不由已的抉择,但愿他在为生计奔波中,不要忘记带上他那颗曾经炽热的诗心,那么,即使不写诗,他的人生也会是诗意的。

“冲浪诗社”的诗人们,都是我的朋友。1985年在涿州“芒种诗会”上,一帧黑白的照片,把我和他们定格在一起。长期以来,我与他们交往甚深。对他们的为人、为诗,从诗到人,从人到诗,颇多深切的了解和认知。不仅倾情关注他们的早期创作,而且追踪他们后来诗歌的发展和演变。对他们的诗,几乎每个人都写过评论,并把他们编入了我著的《河北当代诗歌史》中。今天回顾和重读他们那些经典性的诗篇,仍如数家珍……

友情的珍惜,是伴随着对那个年代的怀念的。正是在那激情燃烧、革故鼎新的创造的年代,冲浪诗人们创造了自已的辉煌。他们感应着大地的心跳,在激流涌进的时代的河面上,自信地升起了坚韧的帆影。他们在历史的拐弯处,思考、探寻,把自我投入变革的大潮中,把握诗与时代契合并进的机缘,极力把中国现代文明的构建推向跃进的浪峰。现代性,主体性,生命本体,语言意识,个性张扬,现代艺术……,一朵朵浪花推涌他们前进。他们顺应潮流,又反思潮流,创造自已的诗歌新潮;他们反叛传统,也创新传统,形成新的燕赵诗风。应该说,他们的这种独特的写作姿态,在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史上,是具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和贡献的。

“冲浪诗社”成立至今,已走过了30年不平凡的历程。纪念它的诞生与成长,是怀旧,也不是怀旧。因为温故而知新,历史孕育着未来。虽然现在时代变了,变得更加复杂与沉重,金钱神话主导的社会意识形态,撕裂着人的肉体与灵魂,个体生命之痛,也是时代之痛,但要化解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构建人类的精神家园,重回当年的诗歌现场,再现冲浪诗人们的创作身影,他们那种对诗的敬畏,在社会转型中对人的尊严的坚守,他们勇于创新的胆识以及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对今天的更年轻的一代诗人来说,无疑仍具有一种示范和启迪的作用。

诗人李白与孟浩然是好朋友。他在“送孟浩然之广陵”的诗中,有这样两句: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冲浪诗人们架起的那叶风帆,虽然终究会渐渐地离人们远去,但是他们那一颗颗赤热而纯正的诗魂,却将会永远滚荡在历史的江河之中……

2014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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