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莓》的传记式解读
2014-11-17朱旭晨
[摘要]从广泛接受角度而言,电影语言已成为今天最有效的传播手段,循着故事—人物—思想之路径,本文将电影与文学相结合,从传记角度重新解读经典影片《野草莓》,探索其未被发掘的理念与技巧。伯格曼将主角一生的故事压缩为一天,在双层结构中借由伊萨克探索了个体自我的重新建构之旅。从某种角度上说,这正是人物传记所追求的“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的境界,换句话说,即两种艺术的殊途同归,同时这也正是本片经久不衰的艺术创新及思想深度所在。
[关键词]《野草莓》;传记;分析
作为导演的英格玛·伯格曼认为自己就像一个雷达,他说:“我接收东西,然后再像镜子一样反射出来,夹杂着回忆、梦境与理念。”[1]拍摄于1957年的《野草莓》,正如伯格曼的多数电影一样,试图探索和表达他所窥见的人生真谛:一种内在心灵的道德冲突,箭头直指存在于人类潜意识里的罪疚和欲望,及渴望并获得释然的心境。某种角度上说,这正是人物传记所追求的“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的境界,换句话说,即是两种艺术的殊途同归。
伯格曼将主角(78岁的医学教授伊萨克·波尔格)一生的故事压缩为一天。影片追踪着伊萨克某一天的生活场景及其变换中的人物遭遇,串缀起伊萨克所经历的职业、情感及生活世界,表达了导演及剧组对个体生命中诸如人际关系、爱情、亲情、事业与家庭、信仰与宗教、过失与惩罚等重要问题的深刻省思,以有限的时空诠释了无限丰沛的人生感悟与生命哲学。
一、孤独者的精神谱系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类进程的步步推进,人作为有意识的存在物,其本体性正得到前所未有的认识与肯定。与人类对自身的深入认识与高度关注相伴随而来的,是现代人时常体会到的独特心理感受——孤独。孤独已俨然成为一种普遍的心理状态,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思考时,我们时常感到独孤。如今孤独几乎与我们如影随形,甚至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作为生命与生活反映的电影,自然不能不触及这种普遍的心灵体会。颇具现代意识的伯格曼敏锐地意识到了人类这一心理感受的独特意义,在其电影中有意无意地对这种孤独感进行了描述与探究。
影片以伊萨克自述的方式开始,类似文学创作中的回忆录。开端的人物独白便说我是个暴躁、自私、冷漠的老头。剧情发生在1月1日凌晨至夜晚,描述伊萨克在儿媳玛丽安的伴随下,驱车前往隆德天主教大学接受荣誉学位的过程。
影片在开始的梦境段落便将观众成功带入思考模式。梦境中伊萨克独自一人来到空荡荡的大街,孤零零地注视坏了的钟面;难得一遇的黑衣人却又是一触即倒而且头部无来由地流出一摊黑水,原来这早已是僵尸一具;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地过来,车轮飞脱,棺材从车上掉下来,棺中人死命拉伊萨克入内,惊慌不已的伊萨克发现棺材里躺着的竟是自己,于是在惊吓中醒来。这一梦境,带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与观照性。诸如坏了的街钟与后面伊萨克母亲欲送长孙斯格布里特作为他50岁生日礼物的坏了的手表,飞脱的马车轮与那对中年夫妇抛锚的汽车,他被躺在棺材中的自己抓住与后面受到自己内心的审判而宽容别人,等等,这一系列的“巧合”为影片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作为一种象征,伊萨克第一梦的三个段落无不指向死亡,于是影片在伊萨克所余生命不多的时刻展开他的隆德之行,一切省思便显得合情合理且水到渠成。
影片以伊萨克的一天观照他的一生,类似弗吉尼亚·伍尔夫出版于1925年的意识流小说《达洛维夫人》,伊萨克在这一天的黄昏也是他生命的晚年实现了自我忏悔,从而宽容别人并被别人宽容。这就是潜在于表层生活经历深处的自我完善的心灵轨迹,这部影片的电影史意义正在于它非常前卫地以意识流手法深入探究了伊萨克教授内在的恐惧震撼与省思觉悟的精神历程,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将这部电影概括为伊萨克的心灵之旅。
影片中我们看到伊萨克及其一家人之间的冷漠与隔阂。他的母亲虽说子孙满堂(10个儿女20个孙子15个曾孙)却孤独地生活并始终阴寒相伴;他年轻时对妻子卡若琳冷漠无情,致使妻子与人私通,他窥见此景后利用职务之便让妻子在手术中死去;他的儿子为了偿还他的债务拼命工作并在得知妻子怀孕之时立刻要她拿掉孩子;他与儿媳沟通不畅,儿子也讨厌他,等等。影片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孤独者家族,“我死了,虽然我还活着”是刻写在他们心底的族标。显而易见,伊萨克的孤寂冷漠源自母亲,他的儿子又继承了他的精神。伊萨克探母片段以玛丽安的视角见证了家族中“孤独者的精神谱系”,这与随后而来的玛丽安回叙她与丈夫艾瓦尔德雨中见面的片段一起加深了她(也包括作为观众的我们)对波尔格家族的理解,同时也更坚定了她打算生下孩子以改变波尔格家族遗传的决心。在母亲寓所玛丽安持续震惊的神情让观众与之同时迅即梳理出伊萨克家族所特有的孤独谱系。
二、爱的馈赠与惩罚
接受荣誉学位是伊萨克这一天全部活动的目的指向,可是一路驶来,回忆、梦境及与萨拉等两组搭车人的际遇,使得影片的现实时间段发生的故事完全屈从于心理时空的拾零与审视,当电影本身进展到庄严隆重的学位授予段落时,伊萨克早已兴致索然心不在焉。他决定写下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因为他于其中发现了一种超常的逻辑,这就是爱的馈赠与惩罚。
电影中伊萨克的三个梦及其对过去的回忆段落至关重要。如果说第一个梦是伊萨克的生命时间所剩不多的真实写照,那么第二个梦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自我审判,第三个梦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是“愿望达成”,[2]对过去的回忆则映现出原始本真的伊萨克及其与表妹萨拉之间懵懂的爱情。第二梦与第一梦同样是三段式的,无论是表妹萨拉还是考官审判官,均揭示出伊萨克的无知茫然冷酷无情与职业失德诊断失误。梦的结尾意味深长:按照常规,他被判孤寂。这说明伊萨克内心深处对妻子之死和他在医学方面的某些做法是有所愧疚的,终生孤寂便是对他的医学失误和极度冷酷的惩罚。
上文提及的探母片段同时也埋下了伊萨克父子性情转变的可能因子。改变计划后赴隆德路上,伊萨克记挂老母专程驱车探望,言谈中96岁的老母亲说起20个孙子中只有艾瓦尔德来看望过她,加油站艾克曼夫妇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村里人一直感念他的恩德……这些为片尾伊萨克的顿悟和艾瓦尔德与玛丽安关系的转变做了铺垫。仪式当晚伊萨克开始实施医生的首要责任“请求别人的原谅”,与管家、儿子、儿媳一一和解。不仅如此,在他入眠后的梦境(即影片第三个梦)中,表妹沙拉牵着他的手越过大片草地,不远处的河边正在垂钓的父母朝他招手。
众所周知,伯格曼的父亲是路德教牧师,其成长环境比较特殊:一方面是父母家人之间关系冷漠,伯格曼与父亲尤其不和,以致他19岁离家出走;另一方面是家教严格,他们从小被灌输“罪恶、忏悔、惩罚、宽恕以及谦恭”[2]等观念。基于此,探索和谐的家庭关系、对宗教保持一贯的思考、人性深处对“罪恶—惩罚—宽恕”等道德问题的反应等,始终是伯格曼电影关注的焦点。伊萨克结束心灵之旅后第三梦,甜美的画面可以说不仅是影片人物同时也是导演伯格曼心底深处最渴求实现的愿景。
三、记忆中的野草莓
此处笔者有意借用野草莓比喻该片那些历久弥新的艺术特色。《野草莓》自如行走于现实、回忆、梦境与幻觉中,透彻逼真地表现出以伊萨克为代表的老年人对死亡的恐惧、对孤独根源的探索和对生命再生的渴望。作为意识流电影语言的大师,伯格曼别出心裁地将现在和过去两个时间重叠于同一银幕空间,在伊萨克追怀往事和初恋情人的画面中展示出人物的深层意识结构,使现实与过去完美统一,拓展了电影的表现空间。更引人注目的是伯格曼在影片中两次大胆停滞本事时间,以“梦幻式复调结构”[3]推进叙事,令人物潜意识中的自我谴责否定与现实荣誉形成鲜明对比,把观众带入非现实的主观世界中,省思人物并延及自身,增强了影像语言心理挖掘的能见度与实现手段。这种伯格曼式的“双层结构”(即借助梦境、回忆、幻觉等使过去与现在、梦与现实构成互相耦合的整体,既描述人物表层生活经历,更揭示人物内在心理经历)实现了规定时长的影像空间叙事效果的最大化,以伊萨克的一天表现了他一生的追求、荣誉、憾恨、愧疚、省思与转变,这正是人物传记的所要传递的信息与艺术旨归。
在人物取舍方面,伯格曼以极度简约的风格达成其叙事目标。围绕伊萨克这个主要人物,导演安排了若干次要人物,包括管家、儿子、儿媳、老母以及不可忽视的三个年轻人和一对中年夫妇。在管家眼里,伊萨克是个“暴躁自私的老头”,因为她一直盼望能同他一起坐飞机去参加仪式,可他却突然改变主意,决定自己开车去,使管家大失所望。在儿媳玛丽安的眼里,博格是个“自私的老头,无情无义只顾自己。在善良的外表下,顽固如钉子”,从不顾及亲情,也不想卷入儿子与儿媳的矛盾中。老母亲的叙事效用正如前文所言,具有极强的观照性和引导性。途中搭车的年轻人和中年夫妇是伯格曼精心安排的,他们或者年轻快乐阳光,或者争吵打斗令人不堪,在貌似偶然的际遇中为伊萨克、玛丽安及整部影片带来了生机与参照,极大地影响了伊萨克的情感转变。这些人物的安排和设置,无不是为伊萨克形象的塑造而建构的。更值得一提的是,为对应过去时空中的萨拉,伯格曼刻意将搭车女孩设计成现实时空中的萨拉。最后,当年轻人向他告辞时,萨拉对他说:“我真正爱的人是你,过去、现在、永远。”那个瞬间伊萨克或许会生出某种错觉:似乎是表妹萨拉借同名搭车女孩之口说出他最期待的话。应该说伊萨克始终念念不忘的初恋于此得到释怀。
“回首往事,惊梦一场”虽然出自伊萨克母亲之口,却也正是他本人心灵之旅最深刻的感触。导演伯格曼对电影有着不同于他人的独特界说:“电影不是一种记录,而是一种梦幻。”在他心里,“没有一种艺术能够像电影那样,超越在一般感觉之上,直达我们的情感领域,并深入我们幽暗的灵魂殿堂。”[2]《野草莓》不仅以其在艺术上的突出造诣成为世界意识流电影的范例,而且以其明晰的叙事理念极具深度地演绎出伊萨克在个人荣誉的巅峰时刻借助对人生轨迹的勾勒,审视、净化、完善个体自我的重新建构历程,在浓郁的诗意氛围中完美传达出伯格曼对生命意识的深情关注。
没有传记,人类将四顾茫然,我们用传记挽留逝去的岁月和逝者的价值,证明自己与古往今来一切存在息息相通的感情。抛开伊萨克的虚拟身份,可以说《野草莓》正是这样一部试图留住逝去岁月与逝者价值的极其深刻的人物传记。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称奥地利著名作家传记家斯蒂芬·茨威格为“灵魂的猎者”,笔者以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伯格曼。在短短90分钟的时长里,伯格曼将敏锐的触觉伸入伊萨克的心灵世界,对生命的价值展开多元化思考。认为伊萨克此前一心扑在事业上,对家人家事不闻不问,人际关系一塌糊涂的僵硬做法是不可取的,生命中还有些简单却能带来温馨愉悦的东西诸如人际关系等,因此,在证明伊萨克事业成功获得荣誉博士学位的巅峰时刻他顿悟到生命该是丰富多彩的。当然,电影非常有趣地表述了伊萨克的突变带给管家和儿子的不适,这既在情理之中,是对前此情节的呼应,又不乏幽默之慧心。
“花开之地,吾见其迹。”经典文本在岁月的淘洗中不仅不会黯然失色,相反,其艺术审美的哲理价值将在因时空跨越而形成的巨大共鸣箱中,获得崭新的诠释。
[参考文献]
[1] [瑞典]伯格曼.魔灯:伯格曼自传[M].刘森尧,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5,7,57.
[2] [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丹宁,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8:396.
[3] 李显杰.电影叙事学:理论和实例[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391.
[作者简介] 朱旭晨(1964—),女,黑龙江伊春人,文学博士,燕山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传记文学及影视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