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离与延续:沧浪亭历史变迁中的意象重构
2014-11-15邹祥平
邹祥平
摘 要: 沧浪亭从苏舜钦构亭、释文瑛复建再到清代诸巡抚的重建,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其园林具象和文化意象都发生了变化。本文旨在讨论这种持续性的历史重构背后的文化逻辑,认为修建者在历史重构中深化了文化价值的认同,并基于这种文化价值的延续、传播和广泛接受,沧浪亭深刻地影响了苏州城市的人文品质,并终而发展成为苏州城市的文化地标。
关键词: 沧浪亭 意象 重构 文化价值
沧浪亭始建于北宋年间,由于历史上持续性的重构而得以保存至今,同时“在文本传统的复写过程中得以不断重新定位和意象强化”[1],渐而成为苏州这座城市最为重要的文化地标。然而沧浪亭为什么能够获得持续性的历史重构,这些历史重构对沧浪亭成为苏州文化地标有何影响,寻绎其历史兴废背后的文化逻辑,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体味这座园林。
一、沧浪亭的历史变迁
沧浪亭所在地原本是五代时期吴越国广陵郡王钱元璙镇吴时所营造的南园池馆,后归于吴军节度使孙承佑,为一时胜境。到北宋苏舜钦“以罪废,旅于吴中”时已经荒废不少。苏舜钦在《沧浪亭记》中这样描述当时他所见的环境:“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从这段文字中可以发现沧浪亭的显著特征是崇阜广水、草木葱茏,不同于城中的褊狭喧杂。苏舜钦本因为庆历新政失败被废而愤懑难平,加之当时盛夏城中湿热,一直“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所以忽然看见这一处光景,自然“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埼,号沧浪焉”[2]625。苏舜钦其实并没有对孙氏旧园做过多的改造,从《沧浪亭记》和他一系列以沧浪亭为活动中心的诗文来看,主要也就是在旧园北边临水处构建一亭,亭边种植梧桐修竹而已。但仅仅这一座小亭的构建,却使得这座旧园发生了重大变化,使之从普通的池馆而富有了文化的精神指向,并进而在历史上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因为亭名“沧浪”,取意于《楚辞·渔父》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首渔父为劝屈原随世浮沉、进退平衡而唱的歌辞,后来成为隐逸者表达其处世哲学的意象符号之一。
沧浪亭只是苏舜钦游赏、读书、会友之所,“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2]625,日暮依旧回其位于城内皋桥的居所。苏舜钦游走在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之间,沧浪亭成为他精神的游憩之所。此后,名园屡易其主、数度兴废,先是章、龚两家各得一半,章氏扩大花园、营建堂阁,园亭之胜甲于东南,但是毁于建炎年间;后于绍兴初年归韩世忠,筑飞虹桥、寒光堂等,同时以梅、竹和桂花等立意营造瑶华境界、翠玲珑和储香馆。可以说南宋时期的二次营构,赋予了沧浪亭更多的生活功能,成为宅园一体的生活空间,这既是对苏舜钦的沧浪亭一定程度上的背离,又是精神文脉的延续,因为沧浪亭依然屹立在园林水边。
沧浪亭的第三次历史重构发生在元明之际。元代延佑年间,僧人宗敬在沧浪亭遗址上建立妙隐庵,蒙古人统治下的苏州文人亦常到此游览凭吊,如陈伯雨有诗云:“整履上飞虹,风高退酒容。叶黄翻乱蝶,树老卧苍龙。古径秋霜滑,空山暮霭浓。沧浪棋石在,题笔暗尘封。”[3]从中可见物是人非、历史兴亡的感慨。明代,沧浪亭成为大云庵,崇阜广水的地理风貌依旧,但已经极类村落、几于荒残灭没。嘉靖二十五年(1546),僧人释文瑛因为钦佩苏舜钦,于是重建其亭,努力恢复当年旧貌,并请求昆山人归有光作《沧浪亭记》。归有光在概括了“沧浪亭为大云庵”和“大云庵为沧浪亭”的历史变迁之后感慨地说:当年吴越春秋的王图霸业今已不存,遑论一庵一亭?但退而言之,“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显然释文瑛、归有光等人都是借沧浪亭肯定了苏舜钦的人格和价值取向。这一时期,沧浪亭在僧人的主持下发生了空间形态的背离和回归。
沧浪亭的第四次历史重构在有清一朝。康熙年间江苏巡抚王新命修建苏子美祠、宋荦改建沧浪亭,当时的沧浪亭已是野水萦回、荒烟蔓草、人迹罕至,也没有了当年崇阜广水的地理风貌,宋荦只能以当日所有之一隅为重构基础,然而相较于原貌最大的背离还是将原本的水边之亭复建于土山之巅,而另于水边筑观鱼处,改建后的沧浪亭遂成为苏郡名胜。乾隆三十八年(1773)又于园西建“中州三贤祠”纪念汤斌、张伯行、宋荦等三位历任江苏巡抚的河南籍官员。道光七年(1827年)江苏布政使梁章钜加以扩建,次年江苏巡抚陶澍于园南部建“五百名贤祠”,但咸丰十年(1860)毁于兵火。直到同治十二年(1873)在布政使应宝时和巡抚张树声的主持下才又重建告竣,亭仍建于山巅,其余轩榭亭馆大多沿用旧名,同时增筑看山楼和形制恢宏的明道堂,诸堂以廊贯通,遂成今日格局。张在《重修沧浪亭记》中特别指出:“大抵今所建者,惟亭在山巅,仍宋中丞之制,余则以意为之,不特非子美旧观矣。”可见,终有清一朝,沧浪亭屡经兴废,但不同于既往的是官方承担了沧浪亭重构的使命,然而也正是官方的重构,使得沧浪亭不独迥异于苏舜钦当年的沧浪亭,也有别于苏州其他园林的私家性质,然而在如此大的背离之中我们也可发现,“沧浪”这一苏舜钦所标榜的人格精神和价值取向其实并未泯灭,而是借建筑之名及楹联题额等延续于山水庭园中。
二、沧浪亭的意象重构
从沧浪亭的历史变迁中我们可以发现,历次园林实体具象重构的过程其实也是沧浪亭文化意象重构的过程。苏舜钦修建沧浪亭是以供游心,而南宋诸主人生活化的扩建则使之成为具有栖身和游心双重功能的沧浪亭。释文瑛努力恢复沧浪亭旧貌,多少也有寄托自身沧浪濯缨的隐逸情怀,但更多的是表达对苏舜钦这一沧浪濯缨人的钦仰,而清代诸多官员官方化的改建则使之成为承载景贤和教化双重指向的沧浪亭。
隐逸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鲜明的现象之一,作为一种文化,它包括了“对清高的人格理想、宁静的生活方式和典雅的文化品位的综合追求”[4]。中国古代的隐士虽然不乏真心、主动隐居以遂其志者,但更多的还是无奈之举或权宜之计,山水成为他们逃避现实政治的精神寄托之所,也正因为此,这类隐士除了自表心迹之外,也常常流露出愤懑不平或渴望复出之意,内心的纠结使他们更多地“寻求对立面之间的渗透与协调,而不是扩大对立面的排斥与冲突”[5],这恰恰是儒道互补能够为中国古代士人所普遍接受的原因所在。苏舜钦构建以沧浪亭为精神核心的园林便是这一思想自我调和的反映。“高轩面曲水,修竹蔚愁颜”[6],“君又暂来还径去,醉吟谁复伴衰翁”[7],“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8],可见沧浪亭中的苏舜钦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三十七岁却自号“沧浪翁”,未老叹老,未醉说醉,其中深蕴的是理想落空的苦涩与迷惘。但无论如何,沧浪亭还是给了他精神安慰的,“觞而好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2]625。从这个角度看,沧浪亭在苏舜钦那里最初的意象虽是“隐逸尘外”的主题,但也并非纯粹的陶然忘机、闲放旷达,而是夹杂了不少矛盾,追蹑渔父背后的潜意识里未尝没有自比屈原的意思。
明代释文瑛努力恢复沧浪亭旧貌,也被归有光等友人称为沧浪僧,他所重构的沧浪亭固然也有沧浪濯缨的隐逸倾向,但与苏舜钦相比已经没有了自比屈原的意思而多了对苏舜钦这样一位沧浪濯缨人钦仰的味道,并由此赋予沧浪亭意象以“景行维贤”的主题,这一点在后来清代官员那里完成了彻底的意象重构。
考察清代沧浪亭的重修,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重修的主体由民间转变为官方,且基本都与江苏巡抚有关,第一次大修的主持者是巡抚宋荦,第二次大修的主持者是巡抚陶澍和布政使梁章钜,第三次大修的主持者是巡抚张树声和布政使应宝时。究其原因,是自明代设立巡抚以来,江苏巡抚衙门就一直设立在毗邻沧浪亭和文庙府学的书院巷内,加之清代康熙、乾隆两帝多次巡游苏州并亲临沧浪亭,在此告诫或表扬地方吏治:如康熙御碑亭上对联“膏雨足时农户喜,县花明处长官清”就是康熙最后一次南巡赐给江苏巡抚吴存礼的墨迹,以示宣导地方官吏清廉之心;而乾隆御碑亭上所刻的乾隆御诗《江南潮灾叹》七首也都有告诫地方官吏心念黎民之意。因此江苏巡抚们选择沧浪亭作为官绅议事、官府接待之地,一则方便、二则含颂圣之意,此清代官修沧浪亭之动因所在。也正是官修性质使得沧浪亭的主题发生了更为彻底的变化,宋荦取“高山仰止”之意重新构亭于山之巅,完全去除了原亭沧浪濯缨、隐逸尘外的内涵。陶澍又取历代留迹苏州的贤臣良相、孝子名士及文采风流者“鉴貌辨色”、“勒碑刻铭”,建成“五百名贤祠”,其后各级官吏在此春秋致祭,“使瞻像者睹名贤之仪容,更增知人论世之识,尤其是对忠义气节住诸名贤之清高遗像,不徒仰止高山,且油然生顽夫廉而懦夫有立志之心,更进而见诸实践焉”[9],这一目的张树声在其《重修沧浪亭记》中亦有明确表述“景行先哲”,“治道懋而风化兴”。可见官修的沧浪亭即使与释文瑛的沧浪亭也背离甚远:从单为纪念苏舜钦扩大到纪念历代苏州前贤,更从纪念转为教化和激励。乾隆四年(1739)江苏巡抚徐士林在沧浪亭设“五簋脱粟宴”款待士绅,并撰联一副教育众人要消弭地方上的奢侈之风:“三秋刚报赛,休辜良辰美景,请先生闲坐谈谈,问地方上士习民风,何因何革;五簋可留宾,何用张灯结彩,教百姓都来看看,想平日间竞奢斗糜,孰是孰非”,从这一事件中可见沧浪亭已然成为承具教化功能的场所,虽然沧浪亭中也有类似其他私家园林的文人雅集活动,如嘉庆年间一首《苏台竹枝词》云“新筑沧浪亭子高,名园今日宴西曹,夜深传唱梨园进,十五倪郎赏锦袍”,但基本上这类觞咏清游只是沧浪亭的附带内容。
三、沧浪亭的价值延续
在苏州诸多园林中,沧浪亭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范本,从一个私家园林的小亭子发展演变成为具有官方产业性质的园林建筑群,近千年的历史变迁中,荒废、倾圮、毁于兵火,又持续性地得以重修、改建,其建筑布局等空间形态虽然不复旧观、其主题功能等精神意象虽然不复一致,但奇特的是沧浪亭给予世人的观感并非面目全非,反而在变动不居中发展成为苏州最为显著的文化地标。作为一种历史性的观照,我们需要思考到底是什么促成了沧浪亭的屡废屡建,又是什么促成了沧浪亭呈现出后来的文化地位,这里的关键便是沧浪亭历史重构过程中主题虽然在背离,但是关于文化价值的判断一直得以延续。
当年苏舜钦在苦闷中陡然发现崇阜广水、荒废已久的旧日名园时,这一场景立即引发苏舜钦关于自身处境、心境的某种共鸣。从其后来的《沧浪亭记》中比较容易地可以发现它与当年柳宗元被贬永州时所写的系列游记有些许相似之处,这种文化记忆的延续性,在恰当的时候被场景激发,使之“爱而徘徊”进而在此创立了第一个沧浪亭的意象符号。换而言之,这一意象的基调其实并非肇始于苏舜钦,而是政治理想落空的士人历史累积出的文化传统,它引发了苏舜钦的共鸣,苏舜钦的创造在于第一次赋予这种文化传统以“沧浪亭”的意象符号。
在后续展开的历次重修和改建中,尽管建筑布局变化较大,但承载了上述文化传统的“沧浪亭”始终得以保存并不断强化,即使是清代改建的沧浪亭,其传统意象基调也并未消失,这从梁章钜留存于沧浪亭石柱上的集引联“清风明月本无价(欧阳修《沧浪亭》),近水遥山皆有情(苏舜钦《过苏州》)”可见一斑。再者,即使是高山仰止、景行维贤的新内涵也并非凭空生造,而是有本于苏舜钦、流变于释文瑛、转成于清代诸巡抚,文化脉络清晰可见,“传统自省,进而反馈,又成为传统的一部分”[10],这是文化自觉与文化传承过程中自然的逻辑倾向。不可否认,在对沧浪亭每一次的修建过程中,都会经历一次重新的理解,并通过不同时代的价值指向及不同修建者的文化敏感而被重新评估。当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重修者站在同一地点目睹沧浪亭的废墟时,他们应该是超越了园林布局等实体具象而生发对“沧浪亭”这一意象符号所象征的文化传统的共时性感叹。
由是观之,沧浪亭在历史变迁中经由园林布局等实体具象的修建而实现了意象的重构,而修建者则在历史追溯中经由意象的重构深化了文化价值的认同,也正是基于这种文化价值的延续、传播和广泛接受,沧浪亭深刻影响了苏州城市的人文品质,并终而发展成为苏州城市的文化地标,其影响波及当时,亦将继续影响我们对于今日苏州文化自觉、文化保护和文化传承的思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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