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醉于虚幻之美(组诗)
2014-11-15张巧慧
■张巧慧
空,是最大的容器
一张方子,半世疾病。蝉衣。背上的裂缝。
惊心动魄的挣扎。我曾用一个空壳
成全生命对高处的渴望
“治外感所袭之音哑:净蝉蜕二钱;
滑石一两;麦冬四钱;胖大海五个;桑叶、薄荷叶各二钱。
水壶泡之代茶饮。一日音响二日音清三日痊愈。”
蝉蜕两钱。它是空的,空是最大的容器
相对于鸣叫而言,它淡定
有放下的顿悟,甘于永久的不语
安放我死去的无形之物
六月活着,而五月死了。
它还是一味药。试图让某人恢复嗓音。
我并不因此而羞耻
是一个池子越积越深,
是池子里的淤泥不再轻易浮出水面
“人到中年,我只想
安安静静,做更好的自己。”
午后孤寂,偶尔我跟自己玩个游戏
将电线拖入水中,慢慢煮着池塘
气泡一个个冒出来,前赴后继,像无数嘴巴
吐气,诉压抑之苦。我捞起一个,空了
又捞起一个,还是空的。美丽的空洞之物
只剩下浮萍
水落石出,你该提着头颅与我相见
与我,隔着沸腾的水。
“曾经我是电,如今
我是绝缘体。”
但跳下去,我还是那么决绝
不完美的越来越多
当年置的那套白玉碗又打碎了一个。
她在日记中写道:婚姻,
仿佛猫有九条命
姨父死了,姨母剩了半边
她捡起一块碎瓷对着月亮比划
仿佛要把月亮切成一片一片
人们热衷于庆祝中秋,却没有人承认
月亮一直是圆的
是我们自身挡住了光
不完美的越来越多,陷于自身的囹圄
把自我遮蔽
我沉醉于虚幻之美
我无法推倒具体之物
不能像一桌麻将,推倒重来
纠结于每一次小输赢
不能像一堆积木。反复组合
那些移山的人,推墙的人
哀之而不鉴之的人
我从不与无谓的阻碍作困兽之争
有多少绝境,就有多少柳暗花明
废 墟
精神的废墟。哲学的废墟。文化的废墟。
坟墓,是人的废墟
照片,是光阴的废墟;记忆,是思念的废墟
语言是你的废墟。你是秩序的废墟
晚饭是日子的废墟,垃圾桶是生活的废墟
我是女儿的废墟
……我被废墟包围。掐断的牵牛花又开出一朵
浅蓝色的花。浅蓝色,是疼痛的废墟
飞 翔
清晨,我偷听了两只鸽子的谈话
“我要飞翔,飞到白云之上——”
“你要先适应这逼仄的屋檐,才会慢慢丰满翅膀。”
它们筑巢在我的窗台,却每天打算着离开
晨光明媚,它们从不曾怀疑飞翔的意义
每一次扑腾,都会加快窗外的风速
让人类的两腋也微微生风
我收集着一只幼鸟的羽毛
这些不属于我的羽毛像柔软的内脏
我的心口发烫
我有翅膀,却早已合上
一条河,流得越来越慢
他们拒绝泥沙俱下。灰霾,沙尘
体内的水位越来越高
魂是轻的,
命是沉的。
他们砌,把自己砌进堤坝
防备着汹涌之物
“江河之大,水不能堵
如果黄河要来,它一定要来
只能人为它让路……”
像等着最后一场潮汛。
一条河,流得越来越慢
每个人心中都在筑一道堤坝
又莫名地
渴望一次冲垮……
黄 昏
黄昏,夜来香开得正旺,一朵朵
在暗下来的暮色中,她的艳红慢慢亮起来
像等候在门口的小姑娘。低矮的架空层
拥挤,生动——感谢她
在低处的开放,和美
下班的女人,拎着脏衣服和塞满菜的塑料袋
她走过又折返
摘一朵花儿,别在女儿的羊角辫
爬山虎
它保持着对春风的敏感,从不述说它的不幸
在去年死去的枝头叉一次复活。渐浓,渐密
三寸薄土。不追问削足适履为何物。
“贫瘠取决于心,不取决于立身之地”
小红爪子。小绿叶子。小藤蔓子。
我热爱这些单纯的植物,它们认真、安静
一心一意。攀援,保持茂密的内心
往高处,并非都是临渊靠崖
一株爬山虎挖掘出
砖缝里的夏天,把绿泼满灰白的墙壁
一枚落叶在我的掌心
一枚落叶在我的掌心,明黄
保持着新鲜的死亡
它迅速在我的手中离开,蜷缩,干瘪
卸掉陈旧的伤痕。春风跌宕已成往事
我亲眼看到死了的又死去一次。
请允许我向细小的事物致敬
它有着巨大的决绝。
而我十指紧扣,因害怕再次失手
迟迟未能获得新生
(选自《作家》2014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