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河流〔节选〕

黄金明

时间与河流〔节选〕

黄金明

1

河岸尚未变形，河堤尚未崩塌

河水在白白地流淌。像一支伤心的歌

仍未停息。漩涡尚未拆散，洪峰尚未形成

但这是必然之事：水鸟啄中了小鱼

仿佛时间的箭矢直取核心。捣毁蚁穴的人

也几乎毁掉了大坝。你也在日夜奔流

而静谧如树，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河岸上

白雾也在涌动，仿佛溶解的天空

几乎流失一空。而岸边的禅寺和菩提树

不能被目睹，但钟声像水波在扩散

上游不了解下游，而转眼之间

就变成了下游。下游已离开舞台

进入了另一个剧场。从源头说起多么省事

大海也是源泉。排浪像印刷机在轰响

蓝色经文在水上呈现，也被波浪涂抹、粉碎。

2

在波涛之外，有没有一个清澈的声音

愿意回答山洪混乱的提问？一颗石子破空而来：

波纹也像旧毛衣上的灰线，在一圈圈地扩散

请不要为往事揪心。没有一棵树斥责树根

也没有河流的下游，为上游感到遗憾

春露秋霜，冬虫长成夏草，你的记忆

失而复得。你像孱弱的泉水，被落叶和沙砾掩埋

你走走停停，像一只老挂钟，像跛足的猎手

被瞪羚嘲弄。唉，你像沙包被时光的拳手痛殴

而努力将伤痕抚平。河流抚平波涛的伤痕

大地抚平草木的伤痕，你也像一只鸟

在霞光中将混乱的羽毛理顺。观念的水沫

思想的沙粒，经验的淤泥……灵光乍现的草叶

都在虚构一条河流的童年。你猜想大海

是一座庙宇。在时间的入口，你投入，悲欣交集。

3

即使没有舟楫，河流也在自我输送

你既是航道，也是船只。两边的河岸

犹如故事的两条主线，在奇妙的时刻及地点

交叉、缠绕，形成一个圆环、一个圆形广场

（无数条出现又消逝的河岸之遗迹

荡然无存，只留下岸的形象——岸的魂灵与肉体

岸的化石或标本），是两条弯曲的平行线

线性叙述的河水之书，成了复调的经卷之海

犹如太阳光芒万丈，又是陷身于

雾霾中的圆形废墟。每一个点、每一段弧线

每一个扇面、每一个圆圈，都在反方向

找到了对应之物。河水犹如古老的手抄本

开始了生生不息的循环与叙述。你像百科全书

在无穷尽的修订中越来越全面、详尽

你像一个深渊，一个无底洞，一个有入口

而没有出路的迷宫……犹如时间本身。

4

你在日夜奔流而没有目的性。你在等待

而不需要有人拜访。你也曾狂怒

任由情绪泛滥而取消了河岸——或将河床

短暂而无限地扩大（甚至占据了另外的河床）

你也曾天马行空，像山坡冲下的滑车

回到预设的轨道。你也曾沉默如深山的野栗树

仿佛每一朵浪花都在枯萎（青色枝条上

堆着白雪，那下滴的是时间……

你几乎被行星般的果实压垮。一株大树梦想飞翔

而试图将自己拔离大地）。你不说话

仿佛每一尾鱼都闭上嘴。哦，你也曾孤独

而无法平息流水的孤独。哦，你也曾是成材的树木

一旦离开家乡，就无法返回。日出短暂

像摔烂的鸡蛋，落日永恒却沉入无边的黑暗

谁说覆盖河床的不是泪水。你哭了。

5

你没有记忆，也没有遗忘。你日夜不停地流淌

谈不上迷失，也谈不上寻找

谈不上抛弃，也谈不上挽留。你在流淌

谈不上逃离，也谈不上迎送。你一直在那里

但的确跨越了万水千山。你谈不上新生

也谈不上枯萎（新的浪潮在涌起，往昔的浪花

看上去像补丁和注脚）。但你的确无数次死去活来

仿佛年少时被情欲折磨，又在老年

遭遇了更深的爱恋。你没想过建功立业

也没有主宰大海的狂想（那几乎是每一条河流

在课堂获取的成功学）。你也不认为

那一片毫无功利的波涛在流淌

而显得浪费。你谈不上存在，也谈不上虚无

你在流淌。捕食的白鹳，几乎扰乱了

午后花园的善恶，你也为渔夫和猎物

感到怜悯。堤坡上的垂柳在模仿河流的形状

卵石的哑默，睡莲的呓语，星星的吟诵

都使你有交谈的欲望。你在流淌也在自语

偶尔也在天亮之前劝说饶舌的河蚌闭上嘴唇。

6

你观照过自己的流动而难以描述

你捕捉过梦境而无法复述虚幻

你跑到另一条河流上去，发现水的特性

并无不同。但毕竟是另外的河流

你像一朵浪花而无穷尽地繁殖……

银河由繁星构成。每一朵浪花都有易碎的禀性

而又在流动中保持神秘。你激动的手

因波涛的翻卷而无法准确地抚摸自己的脸流动是欢喜的。河水像流动的万能钥匙

所到之处，各式各样的锁头

应声而开。沙之塔在风的重力下解体

但你也在冬夜被冻僵。“连大鱼也在冰河中冻结了漫游。”你像一尾鲑鱼

被爱吃生鱼的女人逮个正着——

“多放点蒜蓉和芥末，这就是恋爱的滋味。”

但还有比停滞更大的危险。“人生已到中途

一条荒野之河遭遇了工业时代的黑森林。”

7

爱是艰难的。如果树林被砍伐，鸟巢被捅落

诗人被嘲笑，暴君坐在虎皮交椅上

发号施令，炸弹在平民的屋顶上开花

你也像野马被驯养，像文人被改造

像耕地被征用，像金矿被开发，像信徒被利用

像猴子被戏耍。河流修建了一道道堤坝

一座座水电站、一道道桥梁和闸门

你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像撕掉翅膀的昆虫

爱是艰难的，当水源被投毒，树根被蛀空

你也像下水道那样无法忍受自己的气味

“你瞧，一条河流穿过城市，像忧郁的水池

跟一百多条河涌联结的网络也被撕裂。”

河岸成了马路，全由砖石堆砌而成

河畔没有一株芦苇，没有一只水鸟，没有一捧泥土

那些丑陋的河涌，像笼中鸟，像残疾的乞丐

像垂危的病人，像打断腿的流浪狗

河涌堆积着淤泥、塑料袋、啤酒瓶和烂砖头

小桥底倾覆着一只烂船。它像一尾死鱼

像鹿的胸腔被野狗挖掉了内脏

河边仍种有芒果、紫荆、木棉及小叶榕

树木被精致的方砖框起来，这些被囚禁的乔木

只能往地底扎根，像忧郁症患者

像误入城市的乡下人，像锁链拴着脖子的狗

哦，树木多么孤单，被从树林中驱逐

每一棵都是悲伤的囚徒。你也身陷囹圄

变成了水库、池塘和粪池。你像蛛网上的野蜂

被粘住翅膀。没有了流动，爱是艰难的

但囚徒也是狱卒、镣铐和牢房。被污染之物

也成了污染源。当手被弄脏，当你的头

被无数双脏手按入污泥，仅靠眼泪无法清洗。

8

你在不停地流淌。你像高铁（也像高铁上的乘客）

在峡谷之间呼啸而过。你眺望着

车窗外模糊的景物。你在原地踏步

又一日千里。你像轻舟越过了万重山

两岸的猿啼，像杜鹃花举起的血书

（啊，那只小船像风月场的老手

不肯轻易就范）。你是水波，也是流动的房子

你是墙壁之间的空白，是围墙上的天空

你大于一切材料的总和。你盘桓于家中

又于瞬间到了远方。水声像摇篮曲

首先将哼唱者催眠，你有高高的两岸

但总放不下真假难辨的第三条。

9

作为河流，你栖身过每一道河床

而被各式各样的河岸驱赶，犹如异乡人

引发了看家狗的狂吠。河流像新织成的绸缎

完整而起伏，而波涛像隐喻的玻璃

在锤子的敲击下获得琐碎的意义

你也曾摧毁大船，冲垮堤坝，像油画中的牧马人

一鞭抽掉了画框，像镜画中的马群

踏碎了镜中的草原和露珠，像一棵橡树

因隐忍的波涛而瓦解。山顶公园的消息树

不仅是信息时代的象征，也在传播候鸟的流言

和春雪的飞语。啊，你胸膛的冰块

因怀抱中的天鹅在逐渐消融。因为你

这个世界就不全是荒凉，你爱过的人，你住过的房子

你凝视过的满月和月季。你穿越过的草地和树林

你触摸过的体温，你亲吻过的嘴唇……

像你年少时的梦幻，在此刻化为流水

注入你身内或身外的河流。没有一个人是孤岛

也没有一条河流是孤儿，但大海是孤儿院

唉，大海也是流动的乐园，是永恒的情人

你从雪山上来，而走向了沙漠。现实的土壤

开出了荒诞之花——仙人掌以尖刺收集露水

绿洲上的喷泉，炫耀着暴发户的水池

沙之瓮里的幽暗、虚空……和心碎，比大海更深

忘掉爱你的人吧，也忘掉仇敌。干涸的盐湖不说咸苦

铲平的山冈不说创痛，季节河也不说恐惧。

10

鲑鱼惯于溯流而上，船夫也能逆水行舟

而你不能。你被时间的波浪

推动着踉跄前行，无法停下脚步

唉，但愿你能像礁石或铁锚

稍为停留片刻，看一眼岸边的柳树丛

和树下腰肢细软的姑娘。你在流淌

将往日的记忆埋葬，也不多想来日的狭窄与开阔

但你仍携带着冰块和枯草的概念

浮冰如鸟的影子，在天空的漩涡中消失

你攀登过别人身上的雪山，也曾留连于

野鸭子天真的庭院。水葫芦叶子肥厚

莲叶田田，荷花苞举起粉红的拳头

仿佛是一记警告：你也曾失足而成为瀑布——

一条河流动用了所有的爱与力

将自己开成梦幻般的白花——花瓣纷纷飘降

又被新涌出的填充。你跟上游及下游划清界线

但从未失去音信。你也曾贪恋温柔乡

而裹步不前，也曾将战场当成温床

唉，但愿所有的征战和杀戮，只在戏台上演

在五月，龙舟竞渡，鼓声震天。你也是四季的舞台

金银花践踏山坡，菠萝蜜镇压果园

秋水清冽，竹筏上的鱼鹰，熟练地吐出猎物

唉，你也曾在此岸为罪人施洗，而不问有无彼岸。

我们在世间用心走着︵外二首︶沙戈︵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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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泥施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