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日记
2014-11-15邱振刚
◎邱振刚
四月十一,无雨无云,夜有雾
来到杭州两个多月了,我终于恢复了多年来的习惯,于静夜端坐桌前,信笔写下连日来的见闻感悟。
此时已是午夜,一辆马车刚刚把我从杭州提督卢将军的府邸送回家中。我进了家门,洗漱一番后,喝了几口小厮送上的参茶,又让小厮伺候着换了便装,这才坐在了窗子前的书桌旁。望了望院子升起的夜雾,我一边还在想着今晚在卢将军府中的欢宴,一边闲闲地提起笔来。卢将军在年近四旬时才得了一位公子,自然格外欢喜。我送上的贺诗,博得满堂喝彩,更是为宴会助兴不少。想到此处,我探手入怀,摸了摸那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这虽然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但手指间的感觉,可是比眼前雾气的弥蒙之态让我觉得踏实清晰多了。
我是在一个最好的时机,来到了杭州这个人世间最美好的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古人诚不我欺也!这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穿梭在杭州城里的花街柳巷,享尽了人间的万千春色。要知道,那些最美貌的青楼女子,像凤鸣轩的上官巧蛮,花错楼的花千错,晚语斋的莺儿,都是被鸨母倚为奇货,她们的妆资,动辄上千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几十年的吃穿用度了,只有那些富可敌国的大盐商、大粮商、大绸缎商,才舍得出这笔银子。而我,凭借着我在本城独领风骚的文采,无须一分一毫,就轻易获得了她们的青睐。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我家住在邻省天台县。家里只有五六十亩薄田,当时是雇了四五个长工来种。每年,我家里的进项不过三十多两银子,只是个普通的殷实人家而已。但在我五岁那年,我父亲却远赴京城,为了聘来一位名士为我开蒙授课。每年给老师的报酬,足足是我家全部进项的一大半!我十八岁那年,老师觉得我学业初成了,就辞了我父母,回乡奉养自己的父母去了。我正在日夜苦读,准备去参加乡试时,我的父母却双双故去。我没了人管束,顿时扔了书本,整日四处游荡。我不善经营,又赶上连续几年的灾荒,家里进项逐年减少,没过几年,我已经没有办法维持我大少爷的生活了。我干脆把田地房屋都卖了,到天台县城里买了一处小小宅院,和几位当地诗友,每天赏赏花,吟吟诗,无拘无束地过日子。这样的生活,比起现在来当然天差地别,但当时我竟然以为自己每日快活似神仙。当时的我,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
毕竟好景不长,坐吃山空的日子,没几年也到头了。
幸好,当时我已经有了些小小的名气,一位文友推荐我到杭州一个姓田的茶商家里给他家的公子开蒙授课。于是,我卖掉了那所宅子,在县城里度过了最后的一个上元节后,于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辞别了文友,走上了通往杭州城的驿道。
这位田茶商的茶场、宅院都位于狮子坞,茶商本人是个胖墩墩的富家翁,他和两位妻妾都敬重读书人,处处对我礼貌和蔼。在他家最初的一段日子有些无聊,除了每天早上两个时辰的课业,所有的时间我尽可随意支配。杭州虽然有着无数的风景名胜,但我在此地无亲无故,一个人出门游览的话太过乏味。就连驰名天下的西湖,我也是只去了一次就再无半分兴致了。在这里住了一段时日,有几次我险些辞别而去。毕竟,家乡的那个小小县城里,我也可以觅得教席,即使薪资微薄,但毕竟可以生活得愉快惬意,不至于像在这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写到此处,我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当时没有忍得一时的孤寂,真的离去了,哪里还会有今天!
那天早上,我结束了课业,看看天色尚好,就背着手出门散心。正在山间闲走着,我忽然看到前面的一处茶场里人声喧哗,锣鼓齐鸣,真是热闹异常。我知道,此间主人姓汪,乃杭州一带最大的茶商,周围几片山头,几乎都是他的产业。我的那位东主,身家恐怕难及他的百分之一。我朝人群走过去一看才明白,原来这天是春茶开摘之日,这位大茶商像往年一样,邀集了杭州城最出名的一干文人,在他最好的这一处茶园中举办诗会,品茶赋诗。我知道,这位茶商年年办诗会,盼望的是这些诗文四处流传,那时他家茶叶自然也就跟着美名远扬了。
同样是读书人,这些文人无疑是这个群体里的第一等人物,而我,只是个无名穷酸而已。我正打算转身返回,忽然听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说:“我有一上联,不知哪位能对出下联?”
我抬头一看,知道此人是杭州最出名的诗人黄感兹。此人身穿青色长袍,满脸皱纹,但相貌清雅,神态和蔼,他目光扫过之处,人人对他都是满脸堆着笑,有几个文人还赶紧说了一大堆奉承话,无非是称赞黄感兹出的上联,必定妙绝天下,吾等凡夫俗子岂敢妄言之类。众人话音未落,这个黄感兹已经大声说出了一个上联。
那些文人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皱起眉头,陷入苦思。看他们这副神情,这个上联似乎很难对出,但是,在我听来,这个上联虽然也属意境上乘,但毕竟算不得太难。我微微一犹豫,心里横了横,大声吟出了一个下联。
文人们一起朝我转过头来,看到这么快对出下联的,是我这么一个衣饰平常,神色还有些惊慌的普通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那位黄感兹穿过人群,快步到了我跟前,一把攥住我的双手,说他这个上联其实是他的老师当年留下的,几十年来一直无人能对。老师逝世之时,将此事当成终身之憾。今日我将下联对出,过几日就是清明,届时他一定将此联工整撰出,在恩师坟前焚化,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见此情形,那位胖得几乎要把浑身绫罗绸缎撑破的汪大茶商说,这样的佳对,出自于他的茶场,他深以为傲。为表谢意,要当场赠送给我和黄感兹每人白银一千两。当时,听到我能赚到这么一大笔钱,我简直不敢相信,只是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里。只是到了后来,我才晓得,对于汪茶商来说,这个价钱一点都不贵。他用两千两白银买了一副对联这件事,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流传开。人们在传播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家茶叶的名气,自然跟着大起来。我听说,后来他把当年明前春茶的价钱足足提高了三成,比往年多赚了上万两银子!
那天,我把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揣进怀中,又被黄感兹和茶商邀请加入诗会,一个文人敬了我一杯茶,并说他们刚刚正在联诗,既然我也入了诗会,那么就请我当场赋诗一首。我看到他不怀好意的眼神,我知道这些人一定以为我只是误打误撞,才对出了下联。现在,他们要给我一个下马威,看看我作不出诗来的窘态。
这时,在旁伺候的汪家小厮送上茶盏,我端起来轻抿一口,略略一想,马上就有一首诗脱口而出。“好诗啊,好诗!当推为今日诗会第一!”我话音一落,黄感兹就大声喝彩,别人也只好跟着拍起掌来。
接下来,黄感兹低声问清了我的出身来历,马上大发感慨,说以我的文采,给一个寻常蒙童授课实在是屈才,他要我尽快进城,他会尽快给我安排一些诗会,并带领我拜会城中的各位文坛大佬,说我在文坛大红大紫轻而易举、顺理成章的事。那位大茶商也说,要在城里拨出一所宅子来给我住。于是,我回到田茶商那里,简单说了说今天的情形,又说了些抱歉的话。他倒是通情达理,给我结清了钱款。于是,我当晚就进城,住进汪茶商给我安排的那所大宅子中。
第二天,黄感兹邀集了杭州城中所有有名气的文人,在西湖上租下了最大的画舫,又在上面摆下筵席。大家上了船,西湖初春的景色在徐徐展开,这时文人们自然要以西湖春景为题联句赋诗,结果未出黄感兹的意料,我随口吟出的诗句被推许为当晚第一。
就在几天前,我还觉得西湖风景平淡无奇,但是那天,我的的确确觉得这里的湖光山色,真的是世间至美。
接下来,我不停地被邀请参加筵席、诗会,甚至还多次进入各路达官显贵的府邸。此类筵席各有名目,基本都是升官祝寿、生子纳妾之类的喜事。每次赴宴,我只需随口作首诗,动辄便有二三十两银子落入囊中。只过了一个多月,连同最早的那一千两,我就积下了两千两银子。我向汪大茶商退回了那所宅院,自己又买了一处新居。
但好运既然来了,就不限于钱财。我还得以饱享天大的艳福。这源于有一次,一位盐商为了庆祝分号开业,设宴广请城中名流,把筵席设在了天香街的花错楼。
天香街是个极出名的地方,普天下的成年男子,几乎没人不知道此处。我还在家乡那座小小县城里时,就常听几位诗友提及此处。在诗友们的口中,这条街被描绘成天底下最让男人向往的地方。要知道,江南本就多美女,江南美女又多集于杭州,而杭州全城的青楼几乎都在这条天香街上。这里脂粉之胜,美色之多,自然也就甲于天下。当年有位诗友曾说,男人如果没有在这里风流放肆过,简直就枉活一生。
天香街上,最出名的青楼院子是花错楼、晚语斋、凤鸣轩这三家。这位盐商的筵席就设在花错楼。席间,我自然免不了应邀吟诗,正在寻觅题目时,这里的头牌花千错被这位盐商请到席前弹琵琶。我灵机一动,就以花千错的琵琶之技为题,要了纸笔,顷刻间一挥而就作了一首诗。众人当然轰然叫好,盐商更是摸出两张银票,分赠我和花千错。这两张银票,每张票面都有纹银百两之多,对此我固然喜出望外,更让我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当晚我回到住处,不出片刻,花千错竟然在一名婢女的陪伴下,乘着一辆马车来找我。
花千错告诉我,以前有过几百个诗人给她写诗,但都远远不及这晚我为她写的这首。花错楼的鸨母已经聘了工匠,连夜把我的赠诗裱糊起来,挂在花错楼门厅。为表谢意,她特意赶来,把自己当作了谢礼。一番欢娱之后,花千错沉沉睡去,我特意拿着烛台,在帐帷里细细照着她雪白粉嫩的脸蛋,暗想,我许仙的桃花运来了!
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凤鸣轩的上官巧蛮,笑笑楼的妙袖,晚语斋的莺儿,乃至芙蓉寨、紫烟阁、揽翠亭的头牌,都愿以己为酬,希望我赠诗给她们。反正作诗对我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我也就一一应承了她们。她们呢,自然也就接二连三地要么邀我到她们房中相会,要么到我家中留住。到了后来,我已经不必再写什么诗,能和我这样一个全杭州城最出名的才子同床共枕,成了所有青楼女子的荣耀。能否得到我的垂青,成为了她们相互间攀比的筹码。如果能得到我只言片语的赞许,自然更让她们惊喜,她们会为此在整条天香街上四处炫耀,得意不已。
就这样,仿佛做梦一般,钱财、美女,世间男子所梦想、追逐的一切,我一样都不缺了。
五月初八,薄阴
昨日,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女子。
当时,我从晚语斋莺儿的房中出来。我看天色阴沉得厉害,本想整晚都留宿在此,后来莺儿硬是要我再为她写首诗。其实我已经为她的歌喉和肤质写过两首诗了,她犹不知足。我很不情愿被人强求,再说我已经和她有过数次欢情,暂时对她没了兴致,于是随口找了个理由出来。但在迈出院门时,迎面走进一个身着绿衫的女子。这位女子的相貌我并未看清,但她柔细的腰肢和曼妙的步态却让我惊诧不已。这段时间,曾和我有过云雨之情的女子已有三十余人,而且她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以姿容身段驰名的名妓。但尽管只有惊鸿一瞥,我就非常确定,她们中绝无一人能与此女子的体态相比!擦肩而过后,我赶紧回头细看,但奇怪得很,这女子已经不见踪影。我初时以为自己眼花,可我在出了晚语斋不远,到了凝香院门口时,我无意中朝里面扫了眼,忽然看到她正从二楼沿着楼梯背对我款款而下。这次我正要迈进门去,却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等我抬起头,这女子已然走下楼梯。看到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女子似乎掩面一笑,接着向楼梯后一转,整个人又不见了。我赶紧跑过去,发现楼梯后除了厚厚一堵墙外别无他物。我正纳闷儿,凝香院的鸨母、龟奴一起不知从何处涌了出来,说我大驾光临,一定好好招待,还忙不迭地说了一大堆他们这里姑娘的名字,说无论我想让其中哪一个陪,都可以马上把我请入闺中。在他们看来,在整条天香街,凝香院姑娘不多,陈设粗陋,我这样的当红才子是无论如何都请不到的。我本想继续找那个绿衫女子,但是被这些人拉扯着寸步难行,而且我忽然想起他们这里有位姑娘,绰号叫做“胭脂羞”,号称不施胭脂而双颊常带红晕,艳如朝霞。我尚未见过这位姑娘,而且此时天色已晚,也懒得回自己住处了,于是就点了这位姑娘。
这晚,我并未和这个姑娘欢好一番,我甚至连觉都没睡好。当这位“胭脂羞”姑娘为我宽衣完毕,我急切地把手滑向她的腰身时,我手中虽然也感觉纤细轻柔,但比起那个绿衫女子,根本没有那种曼妙飘忽的情致。我叹了口气,缩回了手,转身朝里,自顾自睡去了。
今早,我早早起身,一边穿戴,一边暗想,自己尚未见到那女子的面容,已经满脑子是她的婀娜体态。我轻叹了一口气,慢慢推开纱窗。这一日天色薄阴,虽然没下雨,但城里一片雾蒙蒙的,青石板路上也满是露水。只见凝香院对面的凤鸣轩院门大开,门口停着数辆马车,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正轰然说笑着,你拉我拽地钻进车中。对杭州城的风月场已经颇为熟悉的我,知道这无疑是有哪位富商花了大价钱,包了这些女子去游湖。走在最后的女子,便是凤鸣轩的头牌上官巧蛮。她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正向最前面的那辆马车走去。这女子也和我有过枕席之欢,她最得意的是自己苗条细致的身段,我当初送给的诗也正是以此为题。但现在看来,她的身姿体态和那个绿衫女子实在无法相比。上官巧蛮也好,其他女子也好,如果像她那样走起路来轻摇慢摆,定然极其矫揉造作,令人生厌,而同样的姿态,绿衫女子却让人觉得随意自如,仿佛她从小就是如此走路的。
我摇头关了纱窗,低声说要一副笔墨,那位“胭脂羞”又惊又喜,马上胡乱穿戴起来,急急跑出房,拿了笔墨纸砚回来。我匆匆写了这么两句诗“纵有千人面,犹忆绿罗衫”,就告辞而去了。那位姑娘拿起纸来看看,朝我身后喊着,“我穿的不是绿衣裳啊。”我充耳不闻,快步下了楼梯走了出去。
到了路上,眼前每出现一个身着绿衫的女子,我都忍不住盯着人家左看右看。直到我一路走回家中,我都没能看到昨天那个女子。这一整天,好几次有富商邀请我登门,我知道如果去了,每次都能拿回一笔沉甸甸的银子,但我实在都没有心情出门。我在书房里枯坐了一整天,在不知多少张白纸上,写满了这句“纵有千人面,犹忆绿罗衫”。
枯坐中,我才想起,从昨晚到今早,我竟然没有任何兴致,去欣赏一下“胭脂羞”姑娘的双颊,究
竟是怎么个美法。
五月三十,午时有雨,申时即停
已经十多日没有见到绿衫女子了。
起初,我觉得找到这个女子并不会太难,她既然出入于晚语斋、凝香院,自然也是青楼女子,我只消把她的体貌形态给几位经常混迹于各处青楼的文友描述一下,他们自然知道她是哪处院子里的。这几个人听了我的描述,给我说了几个人名,但是,这几个女子我也识得,虽然也各有各的风情,但绝非是那个绿衫女子。我又四处探听是否有哪处院子最近添了新人,最后我也找到了这些女子,但一个都不是!
我还得了消息,说那位凝香院的“胭脂羞”,因为得了我的赠诗,一口气买了上百条绿衫绿裙,并从此非绿不穿。她和凝香院的鸨母,逢人便说我这位杭州城名声最大的才子,推许她的容貌身段为全城第一,“纵有千人面,犹忆绿罗衫”便是明证。这样一来,“胭脂羞”的妆资,一下子涨了数倍,一时间隐隐然已经在天香街居首了。即使其他各处院子的鸨母,纷纷说这位“胭脂羞”以前几乎从未穿过绿衫,也是无济于事。上官巧蛮、妙袖、花千错等女子当然不服,但她们虽然都有我的赠诗,诗中只是赞美她们各有各的美处、妙处,却没有任何说她们胜于旁人之意。所以,这些院子的鸨母,已经不约而同决定,要出纹银一千两的价钱,要买我的一首赠诗,只要我的诗中能推许她们某位女儿全城第一,我就可以轻易获得这一大笔普通人一生吃用不尽的银子了。
我对这些青楼女子没有什么兴趣了,但对这份天价润笔颇感兴趣。但我思谋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这道好买卖。原因很简单,我不肯为了千两白银而违心作诗的事情,自然会极快地传扬出去,这样一来,我的身价定然倍增,在那些向我重金求诗的富商眼中,我的行情自然也会上涨。日后纷至沓来的好处,岂是区区千两白银比得上的?这些,都是我从那位汪姓茶商身上悟到的。
索性,我开始闭门谢客,所有的邀请我一概婉拒。我想,最近几个月,我的风头太劲了,需要一段时间来让别人知道,我许仙绝非有请必到。我断定,等到我复出的时候,我的身价也一定会增加不少。
今天午后,我读了一会儿杂书,本想睡个午觉,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穿戴齐整,出门闲逛。这天正下着小雨,我撑着雨伞,慢慢地走到西湖边上。因为天色不佳,湖上飘着大团大团的雾气。今天湖上游客自然也不多,我站在岸边眺望,只能看到三两只小船在湖中雾气中缓缓游动,时隐时现。至于像我这样在湖边漫步的,更是别无他人。我长吁短叹着,在湖边漫无目的地胡乱走着。此时,满湖荷花虽然正开着,但我也没什么兴趣细看。
我走得累了,站在湖边一棵柳树下稍事休息。我越想越觉得没有指望再见到那个绿衫女子,心想,如果从未见过那个绿衫女子,此时,我定然还在天香街上和某位名妓厮混,有诗兴的话呢,随意吟几句诗,否则就喝酒听曲,随意说笑,心里无牵无挂,那是何等快活!我看着面前几根柳条在微风中摇曳,不禁伸出手去握在手里,心里想,这几根柳条,碧绿细嫩,真好似那个身姿曼妙的绿衫女子一般,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把那女子的纤腰揽入怀抱,再与她同床共枕,双宿双飞,那才天下至乐!
唉,难道我终生无此福分了吗?
“姑娘,你瞧那个呆子!样子傻乎乎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发愁,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事。”
“船家,人家好好站着,我们何必议论人家。这几日多谢你了,下次再来打扰。”
我正胡思乱想,一阵女子娇笑之声传来。我回过头,抬头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一名女子,身穿白衫,刚刚从岸边一只小舟上下船,那船夫朝我这边指了指,似乎是在让那女子看我。那女子朝他说了句话后,便踏上早早停好的一辆马车,待她一进轿厢,车夫立时挥鞭驾车离去。马蹄声在湖边石板路上已经沓沓远去,马车已经不见踪影,我还在神情恍惚地站在柳树下。这时,我身子虽然直立着,脑子里却如天旋地转一般。没错,那个白衫女子仪态端庄,落落大方,比起我苦苦寻觅了这好多天的“绿罗裙”,身姿另有一番曼妙,而且她的容貌更是娇美异常,远在上官巧蛮、花千错等人之上。
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垂着头,两只手臂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一会儿怨恨自己刚才为何没有趋步上前,探问一下她的姓名,现在她已经不知去往何处,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一会儿又想着幸好没有唐突上前,否则自己一副魂不守舍的死样子,说起话来定然乱七八糟,只能招人耻笑,而且她这样的绝色女子,有人搭讪是家常便饭,说不定我冒冒失失地凑过去,会让她以为我是个无行浪子,对我不理不睬。
“要是能再与这女子相遇,我再不能让大好时机白白错过,一定大步上前,自报名号。我许仙人称杭州第一才子,如今在城中想必已经是家喻户晓,看她衣着华贵,气质娴雅,自然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那我许仙的名字,她也一定早有耳闻。”我正自言自语着,忽然,面前一阵淡淡幽香拂过,湖边一株柳树后忽然转出了那个白衫女子。只见她手中一把白手帕轻轻掩着嘴角,正朝我面带笑意。我如遭雷击一般,直愣愣杵在原地。
“还说要自报姓名呢,见了美貌女子连句话都不会说,真是个书呆子。”这个女子似乎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朝柳树后绕了回去。眼看着她的一角裙裾就要闪到树后,我回过神来,再也不敢有片刻犹豫,马上朝柳树后奔去。但是,此事说来奇怪,待我到了柳树后,正要拱手行礼,发现树后便是大片的湖水,根本没有容身之处,那白衫女子更是已经渺无踪影。
我望着湖水中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心里也是一阵起伏,难道我是神思恍惚,把心里所盼望的事情当真了?但是,以后怎么办呢?不消说,我一定会对她朝思暮想,饱尝那思念之苦了!想到此处,我竟然眼眶发热,流下泪来。泪水不停地滚落进湖中,转瞬就不见了。我伸袖擦擦双眼,朝不远处一家小小酒家借来一副笔墨,在树上写了一首情诗。写完了诗,我又低声吟诵了数遍,这才弯腰在湖边捧起湖水洗脸,准备离去了。我刚刚站起身,忽然看到湖上漂来一件白色物事,我伸手拿了过来,原来是一条白色手帕。
天哪,这明明就是那个白衫女子的手帕!难道一瞥之下,她竟然对我有了情意,特意把这只手帕留做信物?我把手帕紧紧握住,左思右想,琢磨着白衫女子到底是有意把手帕留下的,还是不慎遗失,越想越觉得心神俱荡,再也不能移动半步。
“哎——坐船观赏西湖好景致啦——”这时,一阵歌声传来,这声音又粗又冲,不成曲调,甚不入耳。我皱眉一看,发现原来就是刚才那个载过白衫女子的船夫在放声吆喝,招徕游客上他的船。见远处有几个游客要上船,那船夫马上就要把船划过去,我赶忙奔到他船头,说:“船家,刚才那女子,你可认得?”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塞到船夫手中。那船夫掂了掂银子,顺手塞进了腰囊,斜着眼瞟见了我手中的手帕,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告诉我,这个姑娘,这几天每日都来游湖。我问船夫,她是何方人士,可知她姓名?船夫告诉我,她似乎刚来杭州不久,对这里各处都很生疏,言语间似乎微微带有四川一带口音。
最重要的问题我留到了最后。我说:“船家,那依你之见,她们明天还会再来?”
船夫说:“她付了六天的船费,现在只来了五天,自然还会再来一天。”说完这句,刚刚那几个乘客催促得越来越急,他赶紧答应着,抡起桨来重重在水中一划,整条船一下子在水面上划出去数丈,接着他左右开弓,一手一只桨把这小小木舟划得飞快,很快就隐没在湖上的淡淡雾气中。
七月初七,天色晴好
刚刚翻看了前面几篇日记,发现我竟然还把刚刚来到杭州后整日眠花宿柳的那段日子称为“天堂”!那时固然潇洒自在,阅尽人间春色,但是怎么比得了如今!
那日,我探听到那位白衫女子还将来游湖,翌日,黎明未至我就早早起身,一番精心洗漱后,便信步朝湖边走去。到了前一日白衫女子下船之处,天色方明,那位船夫正在擦洗船只,准备等候客人。他看到我这么早就赶来,哈哈一笑,说:“相公,前几日那位小娘子都是到了午后才登船游湖,你来得这么早也没用啊。”我说自己反正也没事可做,索性来这里等着。船夫哈哈一笑,不再理我,自顾自地继续忙着。
其实,我即使不来此处,我也不愿在家呆着。我已经放话出去,说我要闭门谢客一段时日。但有些富商还是到我家来要我赴宴赠诗,我不胜其扰,到湖边来恰好也能躲开他们。
天色越来越亮,湖边游人渐渐多了起来,那船夫这一上午生意不错,陆续有几拨客人登船。我在湖边寻了个石凳坐了,一个上午东张西望,都没见到那位白衫女子的身影。这天甚是奇怪,平日里这西湖岸边,树木繁密,青草茂盛,各种飞禽在此觅食寻偶的不少,燕雀之类的鸣叫不绝于耳,颇为嘈杂。至于在树林草丛间出没的野鼠草蛇,更是随处可见。但这日我所在的这一带,鸟兽踪迹全无,草丛里连个蚂蚱都没见到,周围都是寂静一片,异常冷清。还有几个人在湖边垂钓,他们也是连声抱怨,说以往只需个把时辰,就能钓上十多条鱼,可这天枯坐了一个上午,一条咬钩的都没有。他们几个商议了一番,不耐烦继续等下去,携着钓具到别处去了。我不理这些杂事,收心敛性,一心一意坐在石凳上等着。
从清早到中午,又从中午到黄昏,眼看着那个船夫把最后一拨客人送上岸,此时太阳已经渐渐下山,湖边不再有游客了,船夫用缆绳把船在岸边系好,跳上岸来,笑嘻嘻走到我跟前说:“相公,那位小娘子今日不会来了,您还是请回吧。”我也是心里一片愁闷,朝船夫作了一揖,转身慢慢回去了。此时我又累又饿,几乎走不稳路了。
这晚,我在家中吃完饭,读书也读不进去,喝茶也品不出味道,脑子里想着那个白衫女子,胡乱写了几首诗,就觉得诸事烦闷无聊,我早早上床休息,先是满脑子那个白衫女子笑语盈盈的容貌,恨不能当日自己变成一个响马大盗,骑着一匹快马,直接把那女子掳上马来。可惜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能力夺,只得智取。除了上前搭讪,想法设法施展文才,打动她的芳心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主意了。
这样千头万绪地想着,我整晚都没能睡踏实。模模糊糊中我看到窗纸有些发蓝,我心里知道天就快亮了。我赶紧爬起来,再次到了湖边。这次,连那船夫都还没有来,我径直到了那条石凳坐下,开始静等。没多久,船夫吆喝着歌儿,大步流星地到了,看到我后,稍稍愣了愣,马上咧开大嘴,笑着说:“好痴心的相公!”接着不再理我,自己又去擦洗船只了。
这一天和前一天别无二致,我又是空等了一天。
第三天也是如此。
这天,眼看着太阳西沉下去,我站起身来,暗想这位白衫女子也如那个绿衫女子一样已经渺无踪迹,无缘再会了,这时那个船夫也把最后一拨客人送下船,刚刚把缆绳在岸边系好。他看我正要离去,朝我上下一扫,冷笑着说:“相公为什么只是在白天来等,难道不知道到了晚上,西湖的夜色,比起白天到处游人熙熙攘攘的样子,还要美得多吗?”
我一愣,说:“船家,你是说,那个穿白衣的小娘子会在晚上来游湖?”船夫撩起汗巾来擦了擦汗,说:“我一个划船的,知道什么?我只知道,相公既然要等,那何不就不问是日是夜,索性一直等下去?白天来坐一坐,晚上就回家睡觉,这哪里算有诚意?”说完,也不等我回答,船夫把汗巾往腰里一系,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船夫这么一说,倒是让我犹豫起来。他说的有理,我一咬牙,心想那就干脆再等了一夜,到了明早太阳露头时,白衫女子再不出现,我马上走人,再也不来此处了!
我在湖边找个平整地方,躺下来休息,待我醒来时大概已经到午夜时分了。我只觉四周悄无声息,再看湖水平坦得像镜面一样,连一丝一毫的风都没有。我百无聊赖地闷闷坐了一阵子,忽然看到那株柳树的枝条轻轻摆动,像突然被人撩起一般,我暗想,难道是起风了?我看看自己衣衫单薄,正想回家,却看得湖面上一阵白光闪过。我朝湖岸走近几步,原来是大群的小鱼正从水中跳起,由岸边朝远处的湖心飞跃,湖面上尽是白花花亮闪闪的鱼影。我凝神看了半响,鱼群已经逃得干干净净,湖面又重新平静下来,我刚要转身离去,忽听得耳后一阵女子的笑声。
我转过头去,背后却空无一人。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怏怏地回过头来,又望了望面前这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湖水,长长吐出一口气,正要迈步离开,眼角在湖中看到我的影子旁,似乎还有一个人影!我赶紧抬头,面前还是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那株柳树的枝条还在轻轻摇曳。我想,我定是思念那个白衫女子过度,耳朵、眼睛一起不好使了!我恨恨地咬着牙,对着湖水大喊一声:“穿一身白衫的小娘子,为何让我许仙这样牵肠挂肚,难道今生真的无缘再与你相见!这是我许仙的毕生之憾!”
我的喊声在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在湖上起初还有些回音,但终于还是散了,周围又是一片无声无息。
“相公夙夜在湖边徘徊,可是在等小女子我吗?小女子来得晚了,让相公在此久候,小女子好生过意不去。”这时,我面前白光一闪,那个白衫女子面带笑容,从那株柳树后走了出来。
我心中一震,马上趋步上前剖白心迹,把我对她一见钟情,又苦等她数日的情形一一说来。白衫女子初时笑而不语,只是听着,待我说完,才说她今晚在杭州市集中偶遇船家,从船家那里知道我连等了她三天,心中不忍,这才深夜来与我相会。说完这一番话,她已经是满脸羞红,扭过脸去了。我呆呆看着这白衫女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见我半天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就嗔怪着说我为了见她等了三天,现在她来了,让我见了,既然我心愿已了,如果我别无他事,那她也该回家了。闻听此言,我才恍然大悟,便邀她乘夜色游湖。她微微点头,这才和我沿着湖边缓缓而行。我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闻着她传来的阵阵幽香,心中只觉得妙不可言。不出片刻,我们到了花港观鱼。所谓花港观鱼,是几处连在一起的水池,里面养的是几千尾红鳞鲤鱼。平日里这些鱼儿分成几群,在池里时分时聚,时快时慢,一会儿同向而游,片刻后又逆向而游,交错穿杂,如风吹乱花一般,煞是好看。但这天怪得很,我们一站到池边,这些鱼儿就像一群残兵败将离了战阵四处逃窜一般,发了疯似的在水中乱撞乱游起来,还有几条还跳出水池,在地上蹦跳着。我大为诧异,连忙指给白衫女子看,她却觉得平常,只是微笑,一句话不说。
这时,东方的天色有些发红,那白衫女子眼看着太阳就要升起,皱了皱眉,说现在就要告辞回家了。我哪里舍得她走,一把攥住她的衣袖,问下次何时能再见。她说三日后还是在那柳树旁相见。说完,不等我回答,自己沿着水池旁的一条小路匆匆走开,只见她片刻间就走进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再也看不见人影了。
我心中欢喜,回到家中,虽然整夜未眠,仍无半分倦意,一整天都是喜不自胜,翻翻书,唱唱曲,好不快活。好不容易挨了三天,这晚我又到了湖边柳树旁。果然她依时来到,我们又是在湖边尽情漫游了一番。就这样,我们连见了三次,每次都是相互依偎,尽情漫游。偌大一片西湖,我们已经是无一处不到。到了第三次,她又要离去时,我一把拽住她手腕,说三日之约为时太久,只求能日日和她相处。她朝我望了许久,才转过身去,侧过脸说愿和我回家。本来我还担心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乘着晚上家人休息,自己跑出来胡闹,到了天亮时就须尽快返家。现在她愿意和我回家,我当然求之不得,连忙拖了她的手,到街上找了一辆马车。到了车上,看着她如花似玉的容貌,我心急火燎,只恨马车不够快。她羞于看到我这副样子,转过头去,轻声告诉我,她本是四川峨眉山人氏,姓白名素贞,因为父母双亡,自己由叔父养大。前几年嫡亲叔母去世,叔父另娶新人。但这位新叔母为人狠毒,见自己有些姿色,要把自己卖入青楼,自己赶紧带着父母留下的一点首饰财物,逃出了家门。
我大喜,说白姑娘既然你无家可归,索性就住到我家。白素贞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侧着脸笑而不语。到了我家,我带这白衫女子直接进了卧室。见我迫不及待地正要动作,她脸色一正,轻轻挣脱了我的手,说:“相公方才在湖边说愿和我朝夕相处,可是肺腑之言?”我自然连连点头,她微微一笑,又说:“相公之意,要和我长相厮守吗?”我一愣,随即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用力点点头说:“我许仙对白姑娘一见钟情,愿和白姑娘结为夫妻。从今以后,我对白姑娘只有百般爱护,此情此意,终生不渝。”听我说完,白素贞脸上一片惊喜,声音有些发颤地说:“相公在湖边连等我三日,我早已亲眼看到,对相公的情义本来就铭感于心,现在听相公亲口说出来,自然更无可疑。我白素贞此生愿服侍相公,粉身碎骨,也绝不变心!”
从此,我许仙才算是一步迈进了天堂。此后接连数日,我足不出户,整天就是和白素贞在房中温存。又过了些时日,我到城里找到那位黄感兹,说我父母在世时,曾在原籍为我订了一门亲事,现在已经到了当初约定的时日,我需要返乡迎娶那位姑娘。黄感兹自然恭喜了我一番,还赠送了一笔贺仪。我也就带白素贞离了杭州,到外地游玩了数日。等我回到杭州,有文友上门拜访,我也就乘机让白素贞以我妻子的名义出来应酬了。
白素贞不爱吃蔬菜、米饭,就喜欢肉食,而且食
量极大。一只烧鹅,她独自一人顷刻间就能吃光,我只能捞到几片肉皮吃吃。按我的润笔之高,她吃得再多也无关紧要,但一个女子如此食量,毕竟罕见。最有趣的,是家里上街购买食物的事情,虽然有小厮代劳,但每次小厮采购归来,她看到篮子里的活鸡活鱼,总是要目不转睛盯上一阵子。
这段日子,城里的各处邀请,我一概谢绝。每日里我和白素贞总是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稍稍吃些点心,我们便乘了马车,到城外的各处茶园、山溪,随意漫游。有时天气不好,下起雨来,出不得门,我和白素贞就在檐下摆上棋局对弈。院中有几口大水缸,我早已命小厮栽上荷花,每每我们对弈时,雨水滴落在荷叶上,甚是动听。我棋艺不高,而且爱悔棋,每每要被白素贞杀得大败时便要悔棋,白素贞也不以为忤,每到此时,她总是在我手背上轻轻拂打一下,便随我悔棋重走。每当此时,我瞧着她的温柔深情,总是心中大乐。
荷花缸里还养了不少金鱼。这些金鱼刚被放到缸里时,非常认生,几只挤在一起,也不怎么游动,仿佛受到惊吓一般,过了好些时日对这里熟了,才开始在缸里畅快游动。但每次白素贞来缸旁看鱼时,这些金鱼仍然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迅即沉入缸底,一动不动呆在水里。
八月初九,薄阴
几天前的早上,我和白素贞刚刚起身,有厮说汪茶商家派人送来一封请柬。原来,汪茶商要给年满五岁的小儿子行开蒙之礼,汪家已经从京城请得一位刚刚卸任的翰林院书记来家中任西席,当日午后特邀请城里的文坛名宿前往观礼,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我扫了一眼请柬,就摆了摆手,把请柬递了回去,说我没空去应付这类无聊事儿。白素贞赶紧从我手里把请柬接过来,说这汪茶商曾有助于我,无论他出于何种用意,但对我总是有一份人情。现在他诚意相邀,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道贺。见她说得确实在理,我也只得答应了。
这日我在家中吃完午饭,就到了汪茶商家观礼,晚上免不了还有一场筵席。其实这次并不需要赋诗,我只需在旁观礼即可。我虽然嘴上说不在乎这原以为会到手的几十两银子,但心里不免有些愀然。
我已经多日没在这类筵席上露面,一干文友个个都嚷嚷着说我重色轻友,要好好罚我。我万般无奈,被灌了很多杯。眼看着还有人要来劝酒,我赶紧给汪茶商说我夫人刚得了小病,我不敢在外呆得太久。我怏怏回家,快到家门时,发现大门紧闭,素日站在门口迎客的小厮也不在。我推了推门,发现门竟然从里面闩上了!平时家里的惯例,晚上一家人睡觉时自然放下门闩,把门关好,但在白天如果我外出,家门都是掩而不闩的。我刚要敲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白素贞那一番言语,虽然很有道理,但隐约也有催促的意思,我心里一下子多出来很多东西,于是绕到房后,准备从后门进去。我家后门是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我到了巷口,正带着一肚子狐疑朝里走着,面前却有一道绿光闪过,似乎有个人影刚刚从我家后门快步出来。我赶紧上前,想看看这是何人,但天色已晚,那人影倏忽一下就沉入巷子深处的夜色中,踪迹全无。
难道除了我之外,白素贞在杭州城里还识得什么人?今天是我成婚后第一次离家,她就要招人上门?这时,我才想到,我对白素贞的家世,其实除了她自己说的那些,别的我都是一无所知。如果她要捏造一番故事,自是易如反掌。白素贞啊白素贞,你真的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仅仅是为了不被卖入青楼而离家出走吗?你又真的是被我苦等了三天的痴情所打动,而愿意和我长相厮守的吗?想到此处,我心里一转念,还是绕回到前门。果然不出我所料,前门的门闩已经拿下,我轻轻一推,大门就打开了。事情已经很明白了,白素贞定然是乘着我离家外出赴宴,邀来了什么不清不楚之人!
我推开门,到了后院,只见白素贞尚未休息,正在院中为花草浇水。她见我回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过来。我说:“今天家里有客人吗?”她笑了笑说:“家里平时就没什么客人,你不在家,就更没人上门了。”
我说:“今天家里几个小厮他们怎么都这么早就睡了?”
白素贞说:“你出门了,我见家里没什么事,就让他们早些歇息了。”
我点点头,眼睛朝四下打量着。忽然,我看到椅子旁荷花缸里一条金鱼都没有了,现在缸里只剩下几根孤零零干黄枯萎的荷叶梗了。
白素贞顺着我的眼光望去,看到金鱼缸里的样子,脸色也是一变!她见我就要开口,赶紧说:“早上你刚出门,这几条鱼不知怎的,都死了,翻着身子,看着惹人恶心,我就索性把死鱼都扔了。你若喜欢金鱼,下午咱们再去街上买上几条罢了。”
我摇摇头,说:“再买几条,恐怕也养不长。”说完,我就走进卧室,躺下休息了。朦胧中,白素贞也走了进来,她缓缓坐在床边,替我小心掖好被角。我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只见白素贞脸上泪光莹然,神情似乎格外难过。我合上眼,翻身朝里睡了。这一整夜,我始终没有睡踏实,迷迷糊糊地觉得白素贞一直坐在床边,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九月初五,薄阴
这天下午,我午睡醒来没什么事情,就给白素贞说我打算出门散散心,白素贞说杭州城里她也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要和我一起去。我皱皱眉,说我是打算去看望一下那个当初到杭州城时来投奔的田盐商。我成亲时没有邀请他观礼,心里好生过意不去,现在突然带了妻子上门,实在太过唐突。白素贞见我说得坚决,虽然无奈,也只得一个人呆在家里了。
出了家门,我就一路直奔天香街了。那日在汪茶商家中,我听几个文友说,天香街的几个大院子,这几天从外地采买了好几个姑娘,据说每个都花了上千两银子,个个无论相貌身段,比起现在的花千错、上官巧蛮之流都要强上百倍。当时,听了这番话,我只是淡然一笑,心想我就不信,天下那个女子还能胜过我家娘子。但是。那日从汪府回家后,这些话都始终在我心里堆着。我想,在见到白素贞前,我也是不相信世间有这么美貌的女子,所以我何必一叶障目呢?昨天,还有几个文友登门造访,在闲聊中,他们起哄说其中一名文友已经到花错楼去过,还被那里新采买来的一名女子留住。其余文友都嚷嚷着要他讲讲当夜情形如何,他只是微笑不语,只说鸨母肯花大价钱买,此女子自然大有妙处,如果谁想知道,干脆去花错楼自己品味一番。
到了天香楼,时辰还早,这里往往要到了每晚张灯时分才会热闹起来。我到了街口四下里一望,只见街上行人寥寥,我正想是到哪家青楼去看看,但到了花错楼外不远,忽然,前面院门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一道人影从里面侧身走出,我定睛一看,只见这人影是一个女子,正在我前面娉婷而行。这女子全身衣着无一不绿,连发髻上也斜斜插着一支碧玉簪子,她这一身衣饰固然不凡,走路的姿态更是妩媚曼妙至极,岂不正是前段时间我朝思暮想的那个绿衫女子!
我心里突突直跳,刚才这女子从花错楼走出时,半边脸庞被我看个正着,只觉得眉眼唇鼻,无一不美,无一不美到极处!我初见白素贞时,觉得她已经是倾国倾城,世间再难有哪个女子的相貌能和她相比。但这绿衫女子,即使比起白素贞来也毫不逊色,反而因为比白素贞年轻些,神情里还多了一些天真烂漫。我定了定神,不敢再分心,马上快走了几步,紧紧跟在绿衫女子身后。片刻间,这女子便出了天香街,也不坐马车,只是一直步行。只见她越走越快,我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想万万不能让这个女子再从我眼前消失。说来也怪,走了一阵子,我的心思渐渐不那么躁乱了,一边走着,也能一边看看周围情形。这时,我隐隐感到不对,因为这女子似乎在朝我家那边走去。我虽然和这女子素不相识,迄今没有半分真正的瓜葛,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只见照她的方向,离我家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家后巷已经近在眼前。这时,只见她纤腰一摆,径直进了后巷。她仿佛对这里早已是熟门熟路,直接就到了我家后门,也不敲门,推门就进去了。
我心里一阵慌乱。毫无疑问,这个女子定然是知道我悄悄跟随于她,她心中不忿,就径直上门来告状了。至于她是如何知道这里是我的住处,我也一时顾不上多想,只是暗自揣测,心想自己从未和这个绿衫女子说过一句话,完全就是陌生人,更没有任何短处在她手里,也不怕她来找白素贞!就算她说我无理跟踪,这毕竟是无凭无据的事情,我一概不认也就行了。于是,我摸出汗巾擦擦满脑门的汗,绕到前门回了家。
我一到后院,赫然便看到这个绿衫女子正在和白素贞坐在荷花缸旁,这个女子双目通红,满脸泪水,摇着头哭个不停,白素贞则是一脸怒容,那副神情我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过。我站在院口,两条腿不停颤抖起来,只感到额头上又钻出了大颗大颗的汗水,嘴里想辩解一番,但刚刚在门口想好的那些说辞,现在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见我进了院,绿衫女子抬头看看我,没有说话,白素贞则是两眼一瞪,快步向我走来。我正想她肯定会马上一个耳光抽到,正犹豫着要不要逃开,只见她站在我面前,朝我看了半响,马上身子一矮,跪在我面前。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伸出手去要将她扶起,她却眼含泪水,摇了摇头,说:“相公须得依我一事,我才起来,否则我就长跪于此了。”我用眼角斜了斜旁边的绿衫女子,只见她一脸期待的神色,我似乎明白些什么,对白素贞说:“娘子,你我夫妻情意深重,无论你朝我求恳些什么,我决无不允之理。”白素贞这才让我扶起,缓缓坐在一旁。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神情安定下来,这才说出一番故事。
原来,这个绿衫女子不是别人,就是白素贞的表妹,名字叫做小青。小青是随再嫁的母亲来到白素贞叔父家的,她的母亲虽然为人刻薄,她却和白素贞性情相投,感情甚笃。白素贞逃出家门后,过了不久,小青因为思念表姐,也离家出走。两人以前议论过,杭州城繁华鼎盛,甲于天下,西湖更是名声遐迩,此地定然非常好玩。于是,白素贞在离家前告诉小青,自己打算去杭州,后来,这小青也千里迢迢赶来杭州。她来到杭州后,在城里四下寻找白素贞,但她人生地不熟,胡乱找了一两个月都毫无头绪。直到不久前,她在街上偶然看到白素贞在闲逛,却发现她和身旁一个青年男子相依相偎,神情亲热,当时她尚且不知白素贞已经和我成亲,就不敢上前和白素贞相认,只好一路跟随我们回来。后来,她登门拜访,那日恰逢我去汪茶商家赴宴,我不在家,她和白素贞这才相认。至于为何没有当时即告诉我,白素贞说,那时我们新婚不久,不知道我容不容得下小青。如果今天不是我突然返回,她原打算再过些时日,才慢慢找时机告诉我事情原委,让小青和我见面。
听白素贞说完,我点点头,说:“既然是娘子的表妹,那就搬来住吧。反正家里屋子多,足可住下。以后一家人住在一起,也更热闹些。”白素贞自然是欢天喜地地应允了,带了小青朝我双双拜谢。接着我就又命了小厮,打扫后客房,又随小青去客栈取了她的行李。
至于她为何会出现在天香街,她没有说,我自然也没有问。
九月十一,惠风和畅,天色晴好
小青自从住进了我家,我这小小院落中就是笑声不断。她和白素贞是两种性子,白素贞年龄比她大了几岁,性情也更端庄婉约些,和人说话时脸上虽然总是带着微微笑意,但却从不忘情大笑。而小青则喜欢玩闹,初来我家时,还略略收敛些,好几次刚要大笑,突然记得自己远来是客,马上就止住了笑。这几天,见我对她一片和蔼,对我家四处也熟悉了,便想笑就笑,无所顾忌。有一次,她还扯着白素贞的衣袖,硬要我说她们姊妹两个,到底是谁更加美一些。我脸色涨红,不知该如何回答。白素贞轻轻扯她衣袖,让她莫要顽皮。小青却不依不饶,非让我说个明白。我只得慌里慌张朝她一揖,匆忙转身进了内室,背后只听得小青脆生生地笑了好一阵。
十月初一,已是多日晴好,甚难得
昨日,浙江巡抚程大人后园有数十品异种菊花盛开,程大人特意邀了一些文人前去喝酒赏花。这顿酒从中午时近子夜,我才回到家。我一进家门,就觉得情形不对,只见院中满地碎纸,旁边还扔着茶盘、茶杯,从房中传出阵阵哭声。我连忙进房,只见白素贞扑在床上正在痛哭,小青站在旁边,也是双眸泛红,正在连声劝着白素贞。见我回家,白素贞挣着身子勉力坐起,刚要说些什么,马上就又痛哭起来,再难开口。于是,小青就把事情原委告诉我。
原来,当初养育白素贞长大的,是她的叔叔和婶母,但白素贞十五岁那年,婶婶病亡。后来叔叔续弦,娶的就是小青亲母。日后要把白素贞卖入青楼的就是此人。前不久,小青在街上遇到一个同乡,因为怕父母担心,就托同乡回乡后给父母捎个口信报平安。她想,那时白素贞已经和我成亲,母亲再也不能对她肆意妄为了。结果小青母亲写信过来,说要白素贞把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钱尽数交还,否则就把她父母的坟铲平,连那块坟地一并给卖了。
听小青说完,我皱皱眉,从怀里抽出两张银票,递给白素贞说:“娘子,你别着急,我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你父母坟冢那块地,就从你叔叔婶婶手里买下来吧。”当晚,我和白素贞商量好,由白素贞回一次四川,把那块地买下后,再把白素贞父母的坟好好整修一番。至于小青,她因为贪恋杭州繁华,生怕回家后再也出不来了,这次就不回去了。
今天,白素贞早早起身收拾好行装,我命小厮去一家相熟的车行去雇定了一辆马车,便载了我和白素贞、小青出城。到了城外驿道边,白素贞一边流泪,一边嘱咐我和小青相互照料。嘱咐完毕,她也就上了马车,一路西行去了。
望着马车渐渐远去,想到马上会有好长一段日子是我和小青两人相处,我不禁有些喜上眉梢。我还在微笑着,忽然觉得小青似乎在旁边看我,连忙换了副表情,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姐夫对姐姐,果真是情深爱笃,让旁人好生羡慕啊。”这时,小青在旁边说着,我转头一看,她正咬着下唇,眼神紧紧盯着我。我觉得方才那番心思似乎被她看穿,再也不敢多看她,赶紧说:“你姐姐走远了,我们也回去吧。”说着,恰有一辆马车驶到,我匆匆跳上马车,小青也跟着我上了车,坐在一旁。我不敢看她,用眼角撇见她坐好后,似乎就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这个人从头到脚看穿看破一般。
我心里更慌了,一句话都不敢朝她说,只是吩咐车夫尽快赶路。
很快,马车驶到我家,我和小青接连跳下车,只见小青快步跳上台阶,推开大门,忽然她转过身来,对我微微一笑,说:“天香街的事,我不会告诉姐姐的。”说完,她轻轻瞟了我一眼,快步跳进门去,我则愣愣地站在台阶下,不知如何是好。
我低头进了家门,心里想着,原来我去天香街的事情毕竟让她发觉了,她不肯告诉白素贞,自然是不想我夫妻失和。但是,她是一个未嫁女子,为何会在天香街出现?即使她初来杭州,要到处走走逛逛,也不该去这等地方。难道她来到杭州后,还没找到白素贞就盘缠用尽,以至沦落风尘?那为何当初我在天香街上到处探听,都探不到任何音讯呢?要知道,以小青之美,如身属娼门,必定大红大紫,我绝无道理探听不到关于她的消息啊!
思来想去,我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晚,我躺在床上,眼前晃来晃去的却尽是当初见到她时她的那一副婀娜体态。
十月初九,小雪
白素贞已经离家数日,这几天,小青对我,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绝无那日的温柔神情,而且也不像从前那样总是和我有说有笑。她每日都是早早出门,直到掌灯时才回来。吃过晚饭后,她就马上回到自己房中,一句闲话也不和我说。她毕竟只是在我家借住,我毫无道理去管束她。我当然也想找个因头试探她,但想了几个法子,都不成。我也不敢说得太过露骨,如果此事不成,再传扬出去,别人说我对自己的妻妹都心怀不轨,我有何面目在这杭州城里立足!
因为怕小青看到,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坐马车进出天香街,大摇大摆地在各处院子任意出入,而是改为乘坐两人小轿,到某个院子后门才下轿。而且我从不在天香街过夜,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返。
这几天气候转冷,杭州虽处江南,也觉得寒气一日重似一日。这小青的食量本来也不在白素贞之下,这几日食量更大,而且每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说她来也怪,虽说是能吃能睡,但我偷眼看去,只觉她的身形仍是纤细婀娜,不见任何臃肿之象。小青的这般体态,难道和我的诗文之能一样,竟然也是天赋异禀不成?
十月二十三,小雪
这几日,我时时想着那日小青那似乎能滴下蜜来的温柔眼光,暗想如果她当真对我有意,眼下白素贞外出未归,如此大好时机岂可错过?再者,小青若当真曾沦落风尘,定然将男女之事看得甚是随意。我多次打算试探于她,可想到白素贞出门前的郑重神情,每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前几天,城里一个盐商求我给他刚去世的父亲写篇谀墓文,可得纹银百两的润笔之资。当日,我听他说了半天,翻来覆去都是他这位老父如何分文不少地按时向官府缴纳钱粮,如何持家有道,辛苦了一世,把家产足足增加了几十倍之类。每当我问他这位老父生平做过哪些铺桥修路之类的好事,他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待他走了,我又找我家一个自小在杭州土生土长的小厮打听,这小厮一听得此人名头,立刻摇头不止,说此人是出了名的贪财刻薄,遇到捐纳向来一毛不拔,从不通融,对待自家佃户更是狠毒,即使遇到大灾之年庄稼欠收,他也绝不心软,谁要是交不起租子,他非把人家逼得倾家荡产不可。这小厮越说,脸上的神情就越是愤懑,如果不是在我这位东家面前,看样子他恐怕是要破口大骂了。看来,这位盐商的老父亲的确为恶不少,名声不佳,但无论如何,我总要写出来,他再怎么不对,生了个儿子却是此地的要紧人物,得罪不得。更何况,那一百两银子,我也总是舍不得的。
十一月初五,薄阴
小青这几日奇怪得很,比往日更加慵懒,而且胃口大减。有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她还在赖床。我遣小厮去唤她起身,每次总要过上大半个时辰,她才磨磨蹭蹭地到堂屋来吃饭。而且总是吃不了几口,她就推说没有胃口,放下碗筷匆匆回房继续睡了。
这天我接到白素贞的书信,说已经将父母坟地买下,这几天她正雇工将坟冢修葺一番,待完工后立即起身返回杭州。
十一月十八,薄阴
小青今日又是昏睡了一整日,计算时日,白素贞这几天就要返回了,无论如何要尽快试探小青一番!待白素贞返家,那就无计可施了!
十一月二十,昨夜降大雪,午时方停
这天中午,小厮照例去叫小青吃饭,可她迟迟不肯起身。我灵机一动,把几个小厮都支使出去。待家中无人,我到了小青房外,先是喊了几声,房中不见动静。我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摸到床头,俯下身去,又轻轻唤了她几声。我隐隐看到她在枕头上翻了个身,口中嘤咛有声,似乎还在梦中。我一狠心,就要掀开被角时,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马蹄声从远到近疾奔而来。我唯恐是白素贞回来了,赶紧把手中的被角扔了出去,连蹦带跳地到了门外。原来,隔壁人家去西湖游览雪景,刚刚乘着马车回来。我惊魂未定,垂头丧气之下无心回去,在外面一阵乱撞,就又到了湖边。
此时大雪刚停,只见湖上白茫茫一片,偌大一个西湖,不过三五游人。我胡乱走着,竟然进了灵隐寺。因为没有游人,大殿中只剩一个僧人在有气无力地打着木鱼。我随意在功德箱里放了些散碎银子,那僧人见我慷慨,忙唤了一个年轻僧人来陪我在寺中闲逛,还吩咐后厨为我烹制素斋。这灵隐寺规模宏大,香火鼎盛,但我心里还七上八下,实在无心游览。随意转了一会儿,那年轻僧人说素斋已经备好,陪我到后院用饭。正在殿堂僧舍间穿行,我忽然看到有处院子非常怪异,只见院门上缠着粗大铁链,用一把海碗大小的大铜锁紧紧锁住。我从门缝望进去,只见里面的那间僧舍也是房门紧锁,就连几个窗子,都用木条封死。见我面露诧异,那年轻僧人忙说,这里面关的是一个疯和尚。我问怎么个疯法,年轻僧人说,这疯和尚法号法海,原是从镇江金山寺来此处挂单的。他本来一向好好的,后来发了一场热病后就开始神情不对,时常一人发傻发愣,几个月前忽然发疯了,无论是寺里寺外,他见人就说你是妖精。寺院里的师兄弟不与他计较,但别人却要打他,他就大喊大叫,转身跑开了。后来他疯得越来越厉害,上了街见了人,不但大喊你是妖精,还冲上去要掐人家的脖子。方丈无奈,只得把他关在这里。我对此事也不往心里去,接着随这年轻僧人去用了素斋,待我回家后,小青已经外出不在了。
十二月初二,晴朗无云
这天我又接到白素贞一封信,说她已经把父母的坟墓修葺完毕,但就在即将返回杭州的时候,她的叔叔忽然染上了重病。她毕竟是由叔叔抚养长大成人,担心她的婶子为人刁恶,照顾不好叔叔,所以她要把叔叔照料好再返回杭州。她在信中说,叔叔毕竟不是小青的生身之父,小青是否回来看望由她自定。看完信,我暗自想着,由杭州到四川峨眉山路途遥远,所费时日甚多,如果我护送小青返回四川,我自然可以在车上大展拳脚。
于是,晚饭时分,我将白素贞信中所说的事情告诉小青,小青初时说不愿回家,一旦回家,一定会被她母亲逼着嫁人。我就一再劝她,说她的继父虽然和她无骨肉之情,但毕竟还有父女的名分,她继父病情转好的话当然一切都好,但是一旦药石无灵,有个三长两短,如果没有儿女送终,定会被邻里乡亲耻笑。况且到了那时她母亲新寡,身边也要人陪伴。小青听我说完,半晌无语,最后说愿意回家看望继父。我当即说陪她一起回去,顺便接白素贞回杭州。
计议完了,我心情极佳,暗想由杭州到四川峨眉山,路上至少一个多月,这段时日里我和小青在马车上朝夕相处,何愁好事不成!兴奋之余,我一连多吃了好几碗饭。吃到最后,我把碗筷往饭桌上一撂,忽然看到小青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又是似笑非笑的。我想,莫非被她看穿了心事?想到这里,我当即脸上一阵发烧。见我这副神态,小青站起身来,淡淡说道:“姐夫的样子,好生奇怪。”说罢,不等我答话,绿裙一甩,径直回房去了。
此时,大概已经是子夜,我仍激动万分,脑子里暗自筹划等上路后应如何如何,后来干脆在房中手舞足蹈起来。我想,小青这般年轻女子,一旦初尝男女滋味,定然食髓知味,沉溺其中。日后我和白素贞回到杭州时,也要想方设法让小青同来,他日找个机会把事情给白素贞说破,要纳小青为妾,白素贞如果不同意,我就说我反正是要纳妾的,即使不纳小青,也会纳别人。这样一来,白素贞也就无话可说了。
此计大妙!
十二月初三,薄阴
本以为今日就能和小青同乘马车一路奔赴四川,可究竟人算不如天算。早上,我早早起身,派小厮去车行雇一辆最好的马车,待午后小青睡醒后就立即上路。小厮很快就把马车雇来了。我细细看那马车,但见车里车外处处精雕细琢,镂金错彩,好不精美。车子四周还挂着几十串银铃,风吹铃动,甚是悦耳动听。最绝的是,这辆马车轿厢格外宽大轩敞,被褥等物更是一应俱全。不过,一分钱一分货,从杭州到四川峨眉山,山川阻隔,穿州过府,连去带回不下七八千里。连一名车夫带马车,车行一共开价纹银五百两,而且,照规矩这种出大远门的生意,客人要在出车前付清车钱。五百两银子的数目自然不小,但我吩咐小厮照价付就是,然后再去采买路上用的各种物品,炭盆、手炉、暖帽等都要拣着好的买,还要从厨房里搬了许多好酒、木炭、熟肉到车上。我看小厮忙碌,索性自己也动手搬了起来。院门台阶上有冰冻,我满脑子都是路上的旖旎风光,竟有些魂不守舍,端着一坛子“杏花春”竟然滑倒了,酒坛子自然也打翻摔碎了,跌倒时我伸手扶地,掌心竟然被酒罐碎片划破好大一条口子,鲜血迸流不止。我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想着,这一路去往四川峨眉山,虽然天寒地冻,路途遥远,我也只当是温柔乡里的一场逍遥游了!我早已叮嘱好小厮,如果小青朝他问起为何只雇了一辆马车,只推说车行里别的马车都简陋粗率,经不起从杭州到四川峨眉这几千里路的颠簸,他朝车行掌柜求恳了半天,才舍得拨出这辆马车来。待到要第二辆车时,车行掌柜就万万不肯了。
万事妥当后,马车停在我家门口,专等午后我和小青两人上车。一个上午,我坐在堂屋里,不知把小厮叫进来问了几百次到了什么时辰。我坐在那里,看书看不进去,写诗写不出来,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时分,我派小厮去叫小青,小厮说敲门多时也不见回应。这倒也是常事,我就独自吃了午饭。说是吃了午饭,其实,我心猿意马,无非就是胡乱喝了几口汤而已,饭菜都是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饭毕,我吩咐小厮给我准备行李,又一件件地放进了马车,只等小青出房。可一直到了未时,都迟迟不见小青出来,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再看那驾车的马儿,不知怎的,无论车夫如何吆喝鞭打,四只蹄子总是不停乱踢,嘶叫不已,好不安生,尾巴不停晃来晃去,此时寒风吹起,车上的铃声也是越来越响,越来越乱,让人更觉烦躁。我按捺不住,轻手轻脚到了小青房门外,喊了几声都无人答话。我轻轻一推门,门应声而开,只见里面空无一人,被褥却都是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我心里叫一声苦,赶紧看信。小青在信上说她昨日被我责备了一番后,心中好生不安,因为挂念继父和母亲,等不及今早,就在昨夜启程返回四川看望继父和母亲了。
十二月初九,薄阴
小青走后,这几日我百无聊赖,什么事都干不下去。胡乱参加了几次诗会,因为心不在焉,也不曾作出什么好诗来。这天下午,我离家到处乱撞乱走,竟然又到了西湖旁的灵隐寺。只见这座寺院正殿、僧舍什么的,倒还是原样,但那处原本封死了门窗的后院,竟然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有僧人说是有一日趁着别人开门送饭的时候,那个关在里面的疯和尚竟然乘机逃了出来。疯和尚逃出寺院后,接连十多日未见,别人以为他定是在荒郊野外冻死饿死了,想不到一天晚上他忽然闯入寺中,手执火把,把关了自己这许多年的这间僧房,连同小小院子一起给烧了。这场大火烧得好不厉害,那个疯和尚法海从此也是不见踪影,也不知道是被烧死了还是又逃跑了。
十二月十八,小雪
小青走了多日,白素贞也没有书信来。想不到我如今虽已有了妻室,还是要一个人过年。家里的几个小厮,这几天很忙碌,整天进进出出置办年货。反正我也无心过年,也就任凭他们弄去,爱买什么买什么,爱预备什么预备什么。他们都请了假,再过几日就要回乡过年了。待他们走了,这院子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十二月二十五,薄阴
今日,有个文友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说按照往年惯例,从明日到大年三十,天香街的几处大院子,都要连摆十天的连台花酒,那可是一年里天香街最热闹无比的时候。我和文友约好,到时定要到天香街连闹十天,连醉十天!
自从小青走了,她和白素贞都没有书信来。我也按照白素贞信中的地址,写了回信过去,但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什么回音。看来她是要陪叔父在四川峨眉山过年了。
十二月三十,整日大雪
这天申时,天香街各处院子的花酒就基本全散了,鸨母和那些女子倒是都愿意继续下去,毕竟在酒席上那些富商花起银子来格外大方。但是,伺候过午饭,厨工、杂役这些人都说要回家过年了。那些闹了大半天的富商、文人看到天色渐渐晚了,城里又四处飘起雪片来,也就纷纷告辞回家了。我坐在酒桌旁,端起酒杯来慢慢喝着,冷眼看着那些杂役们草草收拾了一番,一个个欢天喜地到账房取了工钱就走了。
离开了酒席,我到了花千错的房里,一个老妈子端上两杯茶后,也向花千错告辞,说要返乡过年。她的工钱是在账房领,但花千错也赏了她一些碎银子。我从怀里也取出两锭银子给她,片刻,她收拾停当了,就拎着包袱来告辞。她磕完头,转身掀开帘子,一步步走了。
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只听得帘子叮叮咚咚的声音还在细碎响着。偌大的一间院子,四下里似乎已经无人走动。我慢慢放下茶杯,只见花千错平平端坐着,朝我笑了笑。不消说,这个时候我们坐在这里,两个人都觉得很尴尬。这间房子,我来过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过年了,似乎城中每个人都在和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只有我们,有些莫名其妙地坐在这里。
我无意再坐,就告辞出来,花千错很是不舍。从前我从她这里走的时候,她也是千劝万劝,里面当然没多少真情实意,但今天不一样,我看得出,她也非常不想一个人留在房里,受那孤寂清冷之苦。
出了花错楼,我一路找不到马车,只得走着回去。家里其实也是空无一人,但终究轻松些,不用像在花千错房里那样两个人无话可说,更觉尴尬。雪越下越大了,路面上早已铺满了雪。朝前朝后望去,我走过的每条街巷,都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路旁的人家倒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各处院子里都是鞭炮齐鸣,还有欢声笑语满得溢了出来。我在走街串巷中,起初还抬起头来望望城里人家燃放的烟花,但走着走着,心里越来越空,最后连抬头的兴致都没有了。当初在家乡县城,每逢过年,文友们知道我是孤身一人,总是轮流请我到家里吃年夜饭,这大年夜过得好生安逸。如今我有了妻室,却还要一个人过年,当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到了家门口,我开锁进了院子,只见各个屋子都是漆黑一片,半分人气都没有。我也懒得进屋,只是站在院子当中,抬起头愣愣望着天,任凭雪片一片接一片地打在我脸上。
白素贞走了这么久,这是我最想念她的一天。
一月初一,密云无雪
白素贞还没回来,我决定回家乡县城住段日子,待上元节后再回来。县城虽小,我总有几个至交。我回到天台县后,先逐个造访,再等他们回访,这样一来,总能挨上个十天半月,到那时就是白素贞尚未回来,天香街总会重新热闹起来。
我到城里的几处车行去问过,都是要到初五后才开业。
一月初六,小雪
这天,家里的几个小厮都回来了,我吩咐一个小厮去给我雇辆马车,我午饭后就要乘车返回家乡县城,要等到上元节后才回来。我告诉他们,我离家后,如果夫人回来了,就让她看我留下的一封书信。信里,我告诉她我回县城见见几个文友,给父母扫墓,她如果回家,就安心等我回来。
马车雇来了,我看了看,觉得甚是简陋。那小厮说正月里城里用车的人极多,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要逛庙会,要到城里城外的各处寺院去烧香还愿,所以车行里的车都是在腊月里就被订完了,能腾出来这辆车就算运气好了。我有些烦躁,胡乱摆摆手说:那就这辆吧。
吃过午饭,我收拾停当,让一个手眼最活络的小厮挑着行李,随我一起上车回乡。我走到车前,刚要伸手去掀轿厢帘子,只见眼前绿光一闪,一个人影从轿厢里钻了出来,轻灵灵跳下马车,笑吟吟站在我面前。
是小青!
小青告诉我,说她的继父在病榻上苦挨了多日,终于还是故去了。她和白素贞都先是忙于照料病人,后来又要操办丧事,都无暇写信。继父出殡后,白素贞担心我挂念,就让小青先返回杭州,她自己待出了头七后也赶回来。
说完了白素贞交代的事,小青问我要去哪里,我说一个人在杭州太过寂寞,要回原籍天台县过段日子。说这些时,我脑子里已经在飞快考虑着,天台县县城距离杭州虽然不像四川峨眉山那么天遥地远,但坐马车返回的话,路上总要三五天。如果我能劝小青和我一起去,那么何愁心愿不能达成!
于是,我愁眉苦脸地说:“小青,我从原籍到杭州,已经一年了,每年的大年初十,是我母亲的忌日。我正要回去扫墓。母亲辛苦了一世,如今我也算是小有成绩,还有些小小的名气,这些她却看不到了。”说完,我伸袖子擦眼睛,斜着眼去看小青的神情,只见她眼中也微微泛红,我接着说:“可惜,你姐姐未能回来,不能和我一起在母亲坟前上一炷香了。”这时,我看小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赶紧乘热打铁:“母亲如果知道我娶了你姐姐这样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只可惜,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在坟前,就怕她在天之灵不信我的话呢!”果然,小青朝我踏上一步说道:“姐夫,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了,我也要给老人家上一炷香,告诉她,你现在事业有成,有家有业!”
我轻轻摆摆手,说:“那样哪行,你刚刚回来,还是在家中好好歇息吧。”无论我怎样说,小青都是不肯。我说:“那好吧,你且回房去休息,我这就去雇车了。”
我兴冲冲地到了车行,告诉老板我要当初那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老板说本城的一位大绸缎商早在腊月里就把这辆车定好了。我哪肯和他废话,就说:“老板,休要多言了,这辆车我要定了,大不了别人的定金我替你出,车钱多少,你尽管开个价吧。”
那老板上下打量我一番,大概是觉得我一副书生打扮,不像有钱人的样子,但他又不肯放过这个发上一笔小财的机会,就说:“公子要去哪里,马车是仅仅送公子过去,还是也要随公子一起回来?”我知道他的意思,说:“我要去往邻省天台县,你放心,只需把我送到即可,耽误不了你上元节的生意。”那老板说:“公子真是爽快人!天台县距此五百里,五日之内定可把公子送到!至于价钱吗——”他又打量了我一眼,似乎要判断我到底能出到多大的数目。最后,他说连同车夫的工钱、赔别人的定金,车价总共是一千两银子。
我当即答应了,就坐着这辆车回了家,先是吩咐小厮把早上订好的马车送回车行,接着我去找小青。小青并未休息,只是拿了几件换洗衣物,早在房里等着。她一见我雇定的这辆车,脸色一红,说:“姐夫,能否再雇一辆车?和姐夫同乘一辆车,我还劳烦姐夫照料,实在过意不去。”我说城里各处车行我都走遍了,再也没有多余的车了,就算是这辆车,如果不是把早上那辆车送回去,也照样雇不来呢。
小青只得上了车,我也随即让小厮把当初买好的炭盆、手炉等物一一搬上车,再给炭盆生了火,轿厢内顿时温暖如春。小青坐好了,看着周围一派富贵气象,脸色又有些发红了,容貌更增娇美。我瞧着她低下头,眼波流动,双颊飞红,一副娇羞无主的神情,真有些痴了。
小青不敢看我,低声说:“姐夫,这就上路吧。”我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吩咐车夫启程。
一月初九,晴朗无风
再有两天就要到天台县城了,可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连一点眉目都没有!
这两天在路上,只要一上车,小青便一言不发,一个人掀开轿帘,愣愣地朝外看着,根本不朝我这边看上一眼。车走上一整天,她连一句话都不曾和我说起。即便我试着引她说话,她总是随口敷衍上一两句,也就不再多说了。她的体态也没有我最初看见她时那么娇媚可喜,总有些懒惰沉重的样子,仿佛还没睡醒一般,眼中始终结着一股淡淡愁绪。说来奇怪,就是她这般愁肠百转、秀眉微蹙的样子,我觉得也另有一番可人处。
白天小青待我冷淡,到了晚上只有冷上加冷。每天到了客栈,因为车辆贵重,车夫要睡在车里。进了客栈,我自然不敢贸然只要店家开一间房,只好耐着性子给我和小青一人订上一间。订好房,她立时进房休息,连晚饭也不吃。我在自己房中冥思苦想怎样到小青房中再逗引她一番,可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出什么因头,每晚都是只能胡乱吃几口饭就草草睡了。
今晚住店时,店中伙计告诉我,后天就可以到天台县城。看了,明天是最后的时机了!
一月初十,昼阴,夜有雪
这天,小青还是像前几天一样,一上车就把轿帘掀开一个角,怀里紧紧搂着手炉,向外看个没完没了。这天倒是没再下雪,只是天色极阴沉,寒风业极猛烈,路边几棵枯树被风吹得呜咽作响。驿道上除了我这辆车,半分人迹也没有。幸好这马车坚固紧实,除了从轿帘那里漏些寒气进来,轿厢四周都是密不透风。
我有意把炭盆生得格外旺些,轿厢内顿时温暖如春。我早已想好的一番说辞,但总不敢说出来。那车夫的本领也很平庸,我只觉得这马车走得甚是颠簸,让我一颗心在腔子里胡乱跳个不停。我每每要张嘴,却觉得口中干燥异常,说不出话来。我在轿厢中摆了张小小的圆桌,放了些酒菜,自斟自饮了一会儿,心里略宽了些,这才说:“小青,等咱们回了杭州,你姐姐也该回来了。等再过些日子,到了春天,西湖边的柳树抽出嫩芽,那是杭州最美的时候了。到时我带你姐姐,去城外好好逛逛。杭州好玩的去处,城里城外还多得是呢,似你姐姐这般喜欢游山玩水的人,去了定然喜欢。”
听我句句话不离白素贞,小青也只得把头转过来,朝我笑笑,说:“姐夫对姐姐真是不错。”我说:“那是自然。咦,小青,你可有合意的公子?满城的官宦,没有我不熟的。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公子,我找人替你说合,没有不成的。”小青一看话题到了自己身上,语气又倦怠下来,说:“多谢姐夫了,只是我年纪尚小,母亲又不在身边,就不敢劳动姐夫了。”说着,又把头转向帘外,再也不发一言。对她这番神态,我心里早就想好了一番说辞,马上接着说:“我许仙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并非家财万贯,但自问尚是志诚君子,你姐姐觉得我对她好,就是看中我对她一心一意了。小青,你聪明伶俐,你姐姐自是不如你乖巧。但有一样,你姐姐却是强于你了。”听出我似乎要说些什么要紧话,小青转过头,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说:“我年轻不懂事,姐姐为人处事大方得体,比我强的地方自然多得是。”
我被她看得略略有些紧张,赶紧低头倒了杯酒。我的手一直打颤,车夫那里又是打出一声极响的马鞭声,惊得我一晃,那酒洒在外面甚多。我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重重往酒桌上一顿,说:“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姐姐可想得比你清楚得多。小青,你年纪尚轻,自然想找个处处满意的如意郎君。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多半轻浮虚夸,终日里拈花惹草,哪里能托付终身?那些达官显贵,商贾人家呢,人家自然讲究门当户对,如果娶你,你自然成不了正房。你想,做上一辈子的小,处处受那长房的气,自己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帮不了你,你到时有多难受?”
小青微微笑道:“照姐夫这样的说法,我这一辈子就没法过了?”
我心里一喜,想这小青真是年轻不经事,这就落入我的圈套了,我把炭盆拨得更旺了一些,只见火苗在炭盆里飞快蹿动,轿厢里顿时热了许多,我胆气比方才壮了许多,懒懒地把外衣脱了,说:“那倒也不是,小青,你是我妻妹,我却视你为嫡亲的妹子一般,要处处替你考虑周全。你刚才也说了,我对你姐姐甚好,你姐姐福气不小,小青,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远不如近,生不如熟,我许仙人品家世,你自然知道,只要你别再舍近求远,天下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
小青听我说完,开始时一愣,但马上也明白了,只见她脸上的迷惑之色渐渐散去,却换了那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她说:“姐夫的意思是,你看中我这个傻姑娘了?要我和姐姐共事一夫?”
本来我还要再兜上几圈才把意思挑明,没想到被她这样直接说出来,我倒有些慌张。我脸上一阵发热,伸手把衣领处的两颗纽扣解了,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摸出汗巾擦了汗,这才说:“偌大一座杭州城,说到文采风流,我倒是颇有一些虚名。城里富贵人家,要与我结亲的,不在少数。但我与你姐姐情投意合,本来绝无再娶之念。只是你孤身一人,流落异乡,我自有照料之责。而且我知道你性情温柔亲和,如果你以后和你姐姐共处,也必定和睦融洽,绝无龌龊,我这才有此一想。”
小青微一侧头,说:“姐夫说得好生突然,可容我琢磨琢磨?”我赶紧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小青又是一笑,说:“如此对我百般呵护,真是我的好姐夫。”说完,眼波又是在我身上打量了一番,就此扭头去看车外。
此时我几乎把持不住,正要伸臂过去,把她揽入怀里。只见她猛地回过头来,冷冷望着我,我浑身一颤,只得讪讪一笑,把伸到一半的胳膊收了回来。
这晚,到了客栈,我和小青下了车去投店。那掌柜说店里尚有多间上房,问我是要一间还是两间?我转头看看小青的神情,只见她脸上仍是一副冰霜般的神情,我心里一阵气馁,说要两间,拿了行李,和小青各自进房睡了。
我躺在床上,心里翻来覆去,只觉得极为不甘。明日就到天台县城了,县城又不大,我和小青并未成亲,自然不能住在一处。县里的那些文友,知道我回来的消息,定然来吵闹个不停,到时我更无暇去和小青来往了。我索性翻身下床,披上衣服,一把猛地推开窗户透透气。我站在窗前望去,只见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原来外面又降大雪。透过片片雪花,我抬眼一看,对面小青的房里还点着蜡烛,窗子正隐隐透出一抹淡淡光晕。我一咬牙,径直走上楼去。我刚要敲门,又想起小青今日那冷冷的神情,心里却又怯了。
这时,小青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门外站着的,可是姐夫?既然来了,怎么还不进来?”我听她语气颇为和蔼,并无责备之意,也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小青已经脱了外衣,坐在那里细细梳妆。但见她长发如瀑,直垂到了腰际,此时一缕雪光从窗子照进来,洒满了大半间屋子,她周身罩在淡淡的光华之中,容颜更增娇媚。我心里打了个突,喉咙里一阵发干,愣愣站在那里,仿佛不会说话了一般。过了片刻,我这才说:“小青,今天在车上我给你说的事情,你觉得怎样?”
听我说完,小青瞟了我一眼,转回身去继续梳着头发,一言不发。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继续站在门口。过了不知多久,小青微微一侧脸,见到还站在那里,噗嗤一笑,说:“姐夫好性急,一点儿也不体谅人,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就不容我好好想想?”
自从白素贞回了四川,我何曾听见过小青对我有过这种温柔言语?我按捺不住,快步冲了过去,跪下说:“小青,好小青,你若是答应,我这一辈子绝不亏待于你。”小青低头看了我一眼,笑吟吟的一句话不说,又回过头去继续摆弄着自己的头发。我知道事情已经不能回头,只有往下闯下去这一条路可走。我索性摆着双膝往前挪了挪,朝小青的膝盖抱去。
小青娇笑一声,一闪身躲开了,我看着她逃到了床边,正要再扑过去,眼前一花,站在床边的,似乎变成了两个人。我揉揉眼,只见两个女子站在床边,一穿白衣,一穿绿衣。
穿白衣的,便是我的正室妻子白素贞。
“相公,别来无恙啊。”白素贞轻声说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满腔情欲顿时散得一干二净。我慢慢站起身来,说:“娘子,你——一路上多多辛苦了。”
“我从四川峨眉山赶到杭州,又一路随相公到了此处,自然是有些辛苦。可我再辛苦,也比不过相公你啊。”
“娘子,你——你何出此言?虽然天寒地冻,但我和小青一路乘车,谈谈讲讲,倒也不算如何辛苦。”
“相公不觉得辛苦,我倒是觉得相公辛苦得很!”
“娘子,你这话到底是何用意?”
“我是何用意?相公,你对小青一路上处处挑逗,刚才你还这般举动,你是何用意?”
“我的用意,我早就给小青说得明白。我是觉得我整日应酬繁忙,把你一个人冷落在家,我心中不忍。既然她和你本就是亲人,我如果纳她为妾,你姐妹二人自然可好好相处,有她陪伴你,你也就没那么孤单了。你如果不甚赞成,我也就不再作此打算了,我以后只以妻妹对她就是了。对了,你说你是一路跟随到来,我怎么一直没看到你?”
白素贞冷笑着,从身后拿出一顶斗笠往头上一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贴在脸上。是那个车夫!怪不得这一路上车夫在我面前总是低着头,话也几乎不说半句。
她慢慢摘下斗笠,冷笑道:“这一路上相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我这个结发妻子都认不出了。”我脸上一红,说:“娘子,你这是何必!既然回来了,就应该早些回到家里才是,为何要这样呢?”
“不这样,如何看得清你许大才子究竟是何等的肝肠!”说着,白素贞已经满脸鄙夷,朝我一步步走近过来,说:“相公,当初你在湖边连等我三天,我以为你是用情专一的好男儿,这才委身与你,和你结为夫妻。可今日我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一个好色小人!”
白素贞告诉我,小青从杭州回到四川峨眉山后,就把我频频出入天香街,又曾一路尾随于她的情状告诉了她。起初白素贞毫不相信,还劝小青别误会我。后来,小青索性把我雇车等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白素贞仍是不敢相信。此时她的叔叔已经康复,她和小青一起回了杭州,找个客栈住下,然后就每日查看我的行踪。她告诉小青,如果最后查清是小青有意冤枉我,势必要她断绝姐妹之情。小青则言之凿凿,毫不退让。一连跟了我多日,白素贞见我每日都到花街柳巷去,对小青的话就信了个五六成。后来小青想出计策来试探我,哄得我带她回乡,白素贞见我只雇一辆车,就信了个七八成。出了杭州城不久,白素贞花了一大笔银子,把原来的车夫打发回去,还自己接过赶车的活计,一边驾车,一边听我和小青的谈话。开头两天我很老实,对小青没有什么出格举动,白素贞又有些将信将疑了。直到这日,她听了我对小青说的那番话,这才信了个十成。
我只得辩解,说小青为人任性轻佻,她说的话根本不足为信。如果她当真是个清白女子,为什么连天香街那种地方都去?
白素贞又是一阵冷笑,说小青一向顽皮,她听说天香街美女如云,天下佳丽汇聚于此,就想去看看那里的女子究竟怎么个美法。固然,在世人眼中,天香街是个下贱所在,好人家的女儿万万不该涉足。而小青天真烂漫,对于此节却是毫不理会。
“许相公,我知道,你文采算得全城第一,那些青楼女子,也个个对你青眼有加,过上一夜,对别人要收几百两银子,对你却分文不取。但是,你以为她们是真的爱你吗?不过是借你抬高身价罢了!在她们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卖弄文采,自命不凡的可怜虫而已。平日里你最爱看各类杂书,这些书上好多故事,讲的是一些青年男子,一旦见了美貌女子、大家闺秀,装模作样卖弄一番才学,就能让女子对他们死心塌地,这等荒唐故事,人世间何曾当真有过一桩半桩?还不是那些文人自己写来给自己看的!读书人有文采又怎样,能吟诗作赋又怎样,如果不懂得礼义廉耻,没有真情实意,自以为能靠那些风流招数来博得女子欢心,却和那些市井流氓又有何区别!如今世风,女子如果不守妇道,自然为人所不容。但文人放浪形骸,四处卖弄文才,征歌逐色,以诗词歌赋诱人,反被认为是佳话。即使遭文人引诱的是良家妇女、有夫之妇,而文人也对此心知肚明,世人却也是仅仅对落入毂中的妇人极尽嘲讽,而文人却可全身而退,名声只有更胜,这等风气,对女子又如何算得公道!”
我连退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嗫嚅着说:“娘子,我许仙对你可是有着万分的真情实意啊!你,你难道忘记了,当日我为求见你一面,我茶饭不思,在湖边竟连等了三天三夜,这也算不得情真意切吗?”
“你当初在湖边等我三天三夜,当时我大是感动,心想我白素贞终于遇到一个能真心对我的人了。但是,后来我也渐渐明白,世间有些男子,惯会用这等做作来打动女子。你们知道,女子见了你们肯吃这般苦,便以为你们定是一片痴情,是因为对自己情之所至才会如此受苦。其实,两情贵在相悦,男子这样做,正如把女子放在炭火上去燔烤一般,全然不顾二人是否当真志趣相投。男子只受得这一时片刻的苦,便妄求自己能感动这女子,让女子对自己从此倾心,这又如何算得情真!”
我望着白素贞的严厉神情,嘴里又干又苦,神色木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见我这等模样,白素贞的神色竟然渐渐有些和蔼,她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许相公,你我毕竟做过夫妻,我劝你以后还是好自为之,日后娶上一房妻室,定要一心一意诚心相待,切莫再自甘下流了——”
说到这里,小青过来挽住她胳膊,说:“这等人病入膏肓,和他说什么道理都无济于事,咱们还是尽快去吧!”白素贞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说:“许相公,你我今日缘分已尽,望你今后好自为之吧!”说完,两人齐齐快步出了房门。
我愣愣坐在椅上,听得她们踏着楼梯的脚步声,只觉耳中轰然作响,直如听到满天霹雳一般。过了片刻,我站起身来,从窗子望下去,只见她们出了客栈,一起跳上马车,并肩坐在车前,白素贞挥起马鞭,吆喝一声,马车立时飞驰起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这马车就奔行进了茫茫旷野中的重重雪雾,再也渺无踪影。我慢慢转过身,窗前烛火摇动,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左右晃动不停。我把白素贞所言细细回想了一番,只觉得句句在理,句句让我惭愧之极。但过了片刻,一股念头又在我心里冒了出来,我暗想,这千百年来不就是这样吗?古往今来,谁不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寻常百姓如果像白素贞说的那样四处猎艳,征歌逐色,有了妻室也毫不收敛,那自然算得上是见异思迁、薄情寡义,但我是读书人,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才子,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那也应该是人人艳羡传颂的风流故事、人间佳话!千百年来,从唐至宋,从元到明,哪朝哪代不是如此!白素贞,你想走就走吧,杭州城的天香街里,还会有无数的人间佳丽在等着我呢!
想到这里,我心里重新放宽了,一路快步,回了自己那间客房。我唤人送来笔墨纸砚,就坐在桌前,狞笑着写了起来。我想,你白素贞有一点说得对,那就是我的文采杭州第一,我是当今文坛翘楚,我出口成章,妙笔生花!白素贞,小青,我被你们看透了又怎样?你刚才说的那些,从你口中说出之后,就如同被风吹走了一般,已经飞得无影无踪了,后世的人再也听不到了。他们能看到的,就是我这样的文人所写下的文章。对,有了,我要把你和小青的事情写成文章,我要把你们写成妖,看看后人是信你,还是信我!在我的文章里,我说你们是妖,你们就是妖!白素贞,你是妖;小青,你也是妖!我许仙原是一忠厚文人,满腹才学,有着大好前程。但是,就在我即将拿取功名、光耀门楣之时,你们这两个蛇妖,却变化作人形,特来魅惑于我,让我无心上进,耽于逸乐,大好前程从此尽付流水!我,是被你们骗了,害了!
纵声长笑中,我下笔如风,越写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