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穆的心灵崇高的人性
——析苏轼儋耳诗
2014-11-15滕伟明
滕伟明
静穆的心灵崇高的人性——析苏轼儋耳诗
滕伟明
苏轼的儋耳诗历来受到读者的喜爱。要说苏轼的代表作,当然首推黄州诗,它雄奇峭拔,激动人心。而儋耳诗呢,它平淡超然,却也令人耳目一新。苏轼贬谪海南,完全系朋党之争,毫无道理可说。这时的他,已放弃了政治追求,坦然去接受命运的摆布,达到了『不低头,不怨恨』的最高境界。只有在这个时候,苏轼才摆脱了士大夫的习气,可以说已与老百姓打成一片,使他的诗变得亲切有味,当然要受到读者的喜爱了。
我们注意到,苏轼贬到惠州时,已经开始和陶诗了,到了儋耳,他终于把陶诗和完。不少评论者都深为苏轼惋惜,认为他浪费了精力,因为陶渊明是学不到手的,陶渊明只允许有一个,他的质朴,他的天真,是任何人也达不到的。殊不知这种认真学习,就算临帖也罢,才使苏轼走向了静穆,这是从雄奇峭拔走向平淡超然的重要过程。
上面还只说到了诗风,分析文学作品,总离不开它的内容。苏轼的儋耳诗,始终沉浸在对祖国河山的热爱中,始终沉浸在对少数民族的热爱中,这才是最感人的地方。当时的海南岛,还是"化外之地",而黎族又被认为是剽悍蛮野之人,苏轼却用赤诚去拥抱他们,结下深厚情谊。如果没有这种胸襟,怎么能成为一个大诗人呢?
苏轼到海南,自分必死。『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但到了儋耳,他才发现黎族兄弟是这样纯朴善良,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焰。当地的黎族兄弟帮他筑起三间土屋,苏轼就生活在黎寨之中了。《被酒独行》二首生动地表现了他们亲密的关系:『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屎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这是苏诗从未有过之面目,苏诗注家王文诰赞叹曰:『此儋州记事诗之绝佳者。』沈德潜却说:『此等事,岂能入诗?』其实王的见识远胜于沈。《和陶拟古其九》也很感人:『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闻诗书,岂知有孔颜。翛然独往来,荣辱未易关。日暮鸟兽散,家在孤云端。问答了不通,叹息指屡弹。似言君贵人,草莽栖龙鸾。遗我吉贝布,海风今岁寒。』由于言语不通,这位瘦削的黎族大哥只能通过观察与猜测来判断他碰见的汉族老先生是受到贬谪,正在遭难,于是送了一块木棉布给他:『当心啊,海南冬季的海风是很凉的啊!』这种广博的同情心令人眼圈一红。且慢,分析到内容又要涉及形式。你看,这首诗并无陶味,说是乐府诗也不完全像,干脆叫做『诗日记』好了。人到至情处,是可以不依路数的。总之,只要放弃士大夫的矜持,一股清风就可扑面而来。
改革开放前的海南岛,都是很落后的,真不敢想象宋代的海南岛是个什么为样子。
根据一些零星的记载,知道那时的黎民还处在部落时代,他们只知采集和放牧,连大米都需要大陆供应。好在苏轼留下了一首《闻子由瘦》,才知道他过的日子有多艰苦:『五日一食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近食虾蟆缘习俗。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蒸花压红玉。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人言天下无正味,蝍蛆未遽贤麋鹿。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童仆。相看会作两癯仙,还乡定可骑黄鹄。』虽以调侃语出之,但苦到只能吃老鼠与青蛙,还是令人震惊的。处此逆境,唯一能自我救助的就是灵魂的安抚。苏轼的小儿子苏过把芋头捣碎,给老爷子做成『芋糁羹』,苏轼觉得这就是他的『莼羹鲈脍』了:『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芋糁羹。』海南产甘蔗,可以酿酒,大约类似现在的朗姆酒,教尔『霎时饮,霎时醉,霎时醒』,对此东坡也喝得兴高采烈:『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最令人称道的是《汲江煎茶》:『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海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把儋耳茶写得这样美,把海南风光写得这样美,这完全是精神的力量在起作用。
苏轼爱海南岛,也爱海南人。琼州人姜唐佐仰慕东坡之名,跑到儋耳来拜师学艺,受到东坡的热情接待。后来,姜唐佐要到广州学习,东坡写了一联鼓励他:『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嘱咐他等他考中进士再足成之。后来姜唐佐果然考中进士,可是苏轼已经去世了,苏辙流着泪为他足成之:『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像这样的佳话一定是很多的。现在我们还是来看东坡自己的诗作罢。三年后,苏轼得到朝廷大赦令,渡海北上,临行前,他告别黎族同胞:『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他把生死与梦都看成人生的一部分,对黎胞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另一首《儋耳》可谓扛鼎之作:『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阑槛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苏辙评曰:『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说得完全不错,但说到底还是要看诗人是不是始终热爱祖国的河山。辛弃疾:『布被秋宵睡足,眼前万里河山。』也是同样道理。渡海以后,苏轼写道:『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餘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足以看出他对海南岛是真爱。顺便说一句,苏轼离开时,把黎胞送给他的一条狗也带走了。这只狗狗,东坡叫它『乌嘴』,川人感到格外亲切。爱屋及乌,此之谓也。
苏轼自题画像:『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黄州,他还有牢骚:『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在惠州,他还有叹息:『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到了儋州,他连牢骚与叹息都没有了,这是为什么?就苏东坡一生考察,他最看重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精神境界。精神境界与政治作为通常是矛盾的,就看你的价值取向了。作为诗人,他通常是苦闷的、孤独的。苏轼的最后的皈依,走向了佛学。佛学虚妄,但它不唆人作恶,可能是最纯净的宗教。走向佛学,第一步是要做到静穆,第二步是要做到博爱。这个境界,是苏轼到儋州才进入的。当然,文学不是宗教,文学成就与宗教也是矛盾的。苏轼的儋耳诗不是他最好的的诗,但是毕竟是他价值取向最终的表白。如果这样看问题,就不会顾此失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