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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肩膀是一个枕头

2014-11-14鲍尔吉原野

微型小说选刊 2014年10期
关键词:归队鲍尔吉海山

□鲍尔吉·原野

妈妈的肩膀是一个枕头

□鲍尔吉·原野

我去消防部队看望朋友老胡,他当支队政委。中午上食堂吃饭,老胡指着对面走来的军人说:“这是你同胞,蒙古族,海山,警务参谋。”

这个人立定敬礼,他眼里的笑意比脸上多,牧区常见这样的人。

饭桌上,老胡讲起了海山的故事。

海山的家在阿鲁科尔沁旗的罕山南麓。草原上,到处都有泉眼。小鸟儿、野花更多,是个好地方。海山到了部队,见什么都好奇,什么事都争第一,白天训练,晚上学汉语,大家都喜欢他。

过了两个多月,海山像一朵花一样蔫了,晚上独自坐在篮球架子下面。老胡凑跟前一看,海山垂着头,眼泪从鼻尖一滴一滴往下落,地湿了一片。手里拔一把青草,用指甲掐成寸节,不回屋睡觉。老胡劝慰,海山只说一句话:“我想我的妈妈。”

老胡说:“海山一抬眼睛,泪水汪那么多。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我都不敢看,真可怜。”

海山这么想妈妈,但不能给假,部队不允许。没几天,海山没影了。

战士没了,在部队是大事。找吧,四处不见。胡中队长一猜测,海山肯定回家了。他带两个兵上罕山脚下把海山带了回来。当然,老胡拿礼物送给海山的母亲,在那里又喝酒又唱歌。一上火车,老胡面露凶相,把海山暴训一顿,说:应该给你处分!这次免了,不准有下次。

海山回部队后,样样争先,获嘉奖一次。过了两个多月,海山又回到篮球架子下面,泪水满地。而后,他又跑了。

海山被“抓”回来后,按规定可以给予除名处分,这和开除军籍的含义是一样的,失去入党、提干、复员的一切机会。老胡不忍心这么办,用另外一个办法代替。他把海山绑起来,狠狠揍了一顿。海山的屁股被打得不敢仰面睡觉。老胡问:还跑不?海山答:跑!老胡抄起一块胶合板接着打。

“我知道不能打兵,打兵犯法。我想把他打过来,这是个好兵,孬兵早说‘不跑了’。这样的兵以后肯定有出息。”

海山屁股结痂之后又跑了。支队知道这件事后下令:一、海山十五日内不归队,除名。二、不许寻找。三、老胡野蛮带兵,记大过一次。

老胡沮丧,等着处分。

第五天头上,海山归队。他满面春风,对阴沉沉的老胡用笨拙的汉语问:“胡中队长,我妈妈,你看到了吗?”

老胡不明其意,上哪儿看海山他妈?这不是说胡话吗?海山带着自豪、焦急的表情摊开双手,问指导员、班长和所有的战友:“看到吗?我妈妈?看到了?”

原来,海山回家,家没人。邻居说妈妈看他去了。他急忙返回,坐火车、换汽车,归队。回到中队,他把擅自离队的事忘了,到处找妈。

老胡派出十名战士,到本市驻军单位找海山的妈妈。后来在空军雷达团找到了。

老胡说:“你们蒙古族人太有意思了。海山见到坐在椅子上的母亲,蹲下把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我们都感动了。”

原来,海山母亲知道儿子的“思母”病三个月一犯,她把牛羊卖了,房门锁好,上部队给儿子做伴,说:“不能让国家(意为部队、政府、组织)缺一个人。”海山一逃跑,国家就“缺”了一个人。

海山见到妈妈,如虎添翼,多苦多累都不怕。支队给老太太租了一间房,没给海山处分。不久,他进教导队接着提干。现在如鱼得水。

在我的请求下,老胡领我去了海山家。老太太笑着迎着我们,边上站着儿媳妇。母亲相貌慈祥,额上、嘴角和眼窝的皱纹深长通展,环绕着明亮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海山的气质已经城市化。

老胡故意问:“还跑不?”

海山笑答:“你打我就跑。”

胡政委让海山唱一首歌,海山不扭捏,闭上眼睛,用蒙古语唱起来:

妈妈的肩膀啊,是一个枕头

梦里我见到一片鲜花

妈妈的心啊,是一个枕头

醒来我远走天涯

海山母亲笑得脸上鲜花开放……

(原载《特别文摘》2013年12月上 河北高少华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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