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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与文学研究的民族意识
——陈众议教授访谈录

2014-11-14陈众议潘佳宁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文学文化

陈众议 潘佳宁

全球化与文学研究的民族意识

——陈众议教授访谈录

陈众议 潘佳宁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七日,陈众议先生来沈阳参加《当代作家评论》杂志创刊三十周年纪念活动,其间莅临沈阳师范大学,为外国语学院师生做了一场学术报告。报告结束后,潘佳宁对陈众议做了一次专访。以下对话是这次专访的文字整理,经陈众议先生改定。

潘佳宁:陈所长,这次是您第二次来到沈阳师范大学,算是老朋友了。您主修西班牙文,学术方向是拉美文学,并在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获得文学博士,众所周知,那是一所非常了不起的大学。在座的很多同学都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您跟西班牙语以及拉美文学结缘的呢?

陈众议:我当初之所以去学习西班牙语,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觉得学英语的人才实在太多了。我读大学的时候还是属于毕业分配的时代,除了我们这第一拨,加上一九七八年第二拨考上来的学生里,要学英语的人实在太多,所以当时我就走了一个捷径,选择了西班牙文。至于与拉美文学结缘,因为我到了美洲后,两耳充斥的都是他们对于拉美文学的赞许和夸奖;让我对拉美文学非常好奇,基于这个原因,我就一头扎进去,直到现在。

潘佳宁:据我所知,您还曾经专门给中央首长讲外国文学、世界文学。作为前辈,您能给我们这些从事外国文学研究的后辈提一些建议吗?

陈众议: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经验,但我个人始终觉得,我们从事外国语言文学研究和教学的同行有一个相当普遍的问题,那就是中文学得也不到家,外文同样学得不到家。不像我们的前辈们,他们的国学基础是非常深厚的,中文功底是非常扎实的。跟他们相比,尤其是我这代人因为幼时经历“文革”,可以说是半路出家,所以中文先天不足。再比如我女儿,他们这一代孩子又因为全球化或国际化原因同样缺乏基本的中文修养,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问题。如果中文母语不好,要学好外语也是相当困难的。当然,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多,但首先是教育体制。除此以外,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来自外界的干扰,那便是“美国文化的强势蔓延”。惟其如此,作为研究外国文学的中国学者,我认为必须确立坚定的民族意识。再有就是作为学者,尤其是人文学者,有一个基本的方法是永远不要丢弃的:无论做什么,都要对国际、国内大势做一个基本的判断。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有一点自己的思考,但是肯定是很片面的,我认为现阶段我们最大的国际矛盾是跨国资本与民族利益的矛盾。

比如说互联网,这就是跨国资本侵入的一个先导。互联网一共只有二十年的时间,但是它已经给我们清晰地展示了一个未来:我们很可能马上要进入一个控制时代。换句话说,就是强势的跨国资本通过各种技术手段,来控制全球,控制全人类。这并不是耸人听闻。资本的贪婪是没有边界、永无止境的。每一个读过《资本论》的人都知道,资本永远瞄准利益,而且是利益最大化。而当今文学、理论等意识形态,无论多么高尚,也终究摆脱不了利益的驱动。其他领域更不必说,比如微软公司比尔·盖茨的慈善。表面上看来是他用自己的私人财产惠及别人,实际上他并非简单地“为了行善积德”,除了微软的长远利益,以及他个人的形象,我们不能不联想到他对美国利益的守望和全球市场的觊觎。这个是我们应该清楚看透的。

资本和信息的全球化,必然带来意识形态,即文化的全球化。美国人当年用“大众消费”打败了欧洲的“精英文化”,现在又利用自己强大的资本,向全世界扩散它的文化理念。我们年轻一代的价值观和审美观基本上都是国际化,甚至美国化的。我们用的手机,喝的饮料,吃的汉堡,都是全球化的产物。这种全球化甚至蔓延到教育体制。这一点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过去读大学是要读很多的书,花费很大的精力才能毕业的,而现如今这种情况已经不存在了。再比如科研,教授每年要完成多少个课题,要在国际、国内权威刊物发表多少篇文章,否则你就是不称职。这种现象不单是在国内的大学,国外也是一样。实际上,强势资本的文化理念已经借助资本的全球扩散,不仅改变了我们的衣食住行,而且渗透到了各个层面。在这种大环境下,我们应该时刻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应该放弃我们的传统,去拥抱美国价值、美国生活方式呢?

潘佳宁:是的,如果从民族意识角度上看,这个问题确实棘手。正如您所说,互联网技术已经无声无息地侵入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而我们在享用互联网带给我们便利生活的同时,已经被互联网牢牢地控制住了。而且在很多方面已经丧失了自我,放弃了对于传统的继承。作为中国人,很多人了解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要胜过中国的唐诗宋词;熟知《圣经》却无视《诗经》;英文词汇量越来越大,汉语却经常提笔忘字;这真是“邯郸学步”啊!我知道您有一本《亲爱的母语》就是谈这个问题的。前一阵子新闻说教育部今年要在北京作为试点,开始降低高考英文分数了,进而提升中文的权重,而且计划几年内取消高考英语的“黄马褂”。您觉得这算不算是一种转变呢?

陈众议:对啊,这是大家这么多年一而再,再而三呼吁的结果。以北京作为试点,开始逐渐降低高考中英文的权重,提高中文的权重,这是一个很好的转变。我们自己对中国文化的承载体——中文母语的轻视,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在国内各个层级的考试中,从小学到大学、研究生,甚至博士生,英语是必考的,而中文却止步于高考。如果我们从深层剖析这种本末倒置的现象的话,其实不难发现,这正是强势资本背后的强势价值观和强势话语权蔓延的结果,而其最重要的载体就是英文。没有了语言,没有话语权,再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自己的学术:尴尬的是,我们已经无法创造自己的话语和思想了,我们被资本所绑架。在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评审的过程中,我发现申报材料中许多话题都是重复的。前些年,全国的外国文学学者都在研究生态批评、女性主义批评。所有人的材料几乎全部雷同,连参考书目都基本上如出一辙,大部分的论证也都似曾相识。当然,这种重复有时候是难免的,但是我们已经超过了限度。这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情。就像当年“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毛主席语录》,一经发表,所有人都要背,然后明天有了新的语录,所有的人又要背新的语录。这么多人都去研究相似的东西,这不是极大的浪费吗?

潘佳宁:嗯,这确实有些学术资源浪费。陈所长,前不久,我们邀请了美国著名的汉学家、翻译家葛浩文先生到我们学校,搞了一个题为“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学术研讨会。葛先生作为一位美国学者,将中国很多小说家的作品,翻译成英文,推向西方社会。在感谢他为中国文学做出不可磨灭贡献的同时,我们也意识到中国文学进入西方主流社会的重重困难,也深深体会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存亡的危机感。您也一直在强调这种危险,在您看来,中国文学面临这样的境遇,我们怎么来守护我们自己的经典呢?

陈众议:最近很多人一直在讨论中国文化,中国文学怎样经典化,怎样推向西方世界,目前出现了两个极端,极端之间是一片混沌的模糊地带。一种观点是颠覆传统,另一种是回到过去。前者受西方影响,可以说是“五四”反传统的复兴,而后一种恰好相反。类似情形的发生有很复杂的原因,学术界已经争论了很久。但有一点我们比较清楚,那就是我们对现代西方文学及文化只是知其然,离知其所以然还存在着很大的距离。比如说为什么村上春树在日本和全世界那么有市场?为什么阿特伍德进入中国这么多年后,我们才开始知道门罗?为什么即使莫言去年获得了诺奖,他的书卖得远不如郭敬明? 我们应该透过表象,从民族利益和跨国资本这对基本矛盾来看这些问题。

在我看来,民族以及国家的地理、行政概念早晚都是要消失的。但不是现在。现在的实际情况是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依然猖獗。然而,随着资本的全球扩散,年轻一代对国家和民族的意识正迅速淡化。我要说的是:我们现在还相对羸弱,过早地放弃民族的认同感是非常危险的!一旦丧失了民族的基本自觉,一旦丧失了对民族复兴的基本责任,就会让我们的民族凝聚力大幅度削减。除了母语之外,这里我还要说另一种非常重要的传统——乡情。我们中华民族最美丽的诗篇皆与之相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从《诗经》开始,到李白、杜甫,一直到我们的前辈们,他们都很重乡情。而今,“乡情”正逐渐淡出我们的情感世界。

我记得我出国时遇到很多华侨,他们早已不会说中文了,因为几代人下来都已经习惯所在国语言了。但他们有一个根深蒂固、至死不渝的想法,就是“叶落归根”。当时这些老人们见到我们真的是热泪盈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许多华侨纷纷来华投资,这些华侨就像抗日战争时期支持根据地一样支持故乡建设。但现在情况变了,很多的人甚至产生了漠然心理。出现这种逆转,和乡情的淡化有很大关系。当然,这也是现代化、城镇化带来的一个负面影响。

潘佳宁:是的,现在很多流行的、受欢迎的文学作品都在颠覆经典,去迎合读者的口味。而相反一些经典作品放在书架上,却无人问津。比如您刚刚提到的郭敬明现象、阿特伍德现象,包括最近刘再复又发表了《双典批判》,对《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两部中国经典古典小说进行批判,他应该是原社科院文学所的所长。市场经济的选择,加上强势文化的冲击,您觉得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守护传统、尊敬传统,同时又开拓创新,将中国文学继承发展,推向更高的地位呢?

陈众议:时代不一样了。我们现在要去反思为什么郭敬明的书比莫言的卖得好?为什么村上春树的书比大江健三郎的卖得好?为什么阿特伍德的书比门罗的卖得好?要去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先来审视历史上伟大的经典作家,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首当其冲的一点是传承历史,尊重历史。比如莎士比亚。文艺复兴时期喜剧泛滥,市民阶层,尤其是早期资产者在哈哈声中颠覆了基督教神学。但莎士比亚的最后成就不是因为他的喜剧而是他的悲剧。只有那些对人性、对命运、对世道人心有深刻揭露的悲剧,才能够震撼人心。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那里有震慑和净化灵魂的崇高和庄严。也就是说,虽然人类历史是要遵循发展潮流,但经典就是经典,它们构成了文艺悖逆潮流的规律;虽然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大众流行文艺,但是那些经典作家作品之所以得以流传,往往是因为它们悖逆潮流、鞭笞丑恶、拥抱美德的力量。过程中难免会有牺牲,会有遗珠。很多经典作家当时甚至可能是默默无闻的,但时间最终证明了他们的价值。

还有一点十分重要,那便是学术史方法。比如说我们过去谈作家作品,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文本”,它是结构主义的产物,是“作品本体论”的表述。它的出现并被学术界广泛使用,多少意味着意图说、作家论的消解。后来到了后现代主义时期,文本也被解构了。这种消解和解构最终瓦解了标准。于是,众所纷纭,莫衷一是,是谓“狂欢”。

潘佳宁:您是说多元化理论?

陈众议:是的。颠覆二元论,颠覆经典,背后的强大推手其实还是资本。因为资本只有在去中心、去民族主义、去意识形态的氛围中才如鱼得水。因此,所谓的多元,我认为完全是表象。实际上,真正的多元是不存在的,至少是现在。只有透过现象,才能看清本质。因此,我们的研究还是要有一个历史的维度。哪怕后来证明它是错误的,它也是有效的,要有一个基本的坐标,以便纵横参照。否则难免跟风,或者强摁牛头饮水,为做学问而做学问,为做评论而做评论。我始终觉得,作为从事外国语言研究的学人,首先应该为我们的母体文化增加新的抗体和新的能量。这是使命,这是不容置疑的。西方古典哲学对我们的老子、庄子那么热衷,无非是因为其中有原始朴素的辩证法。它对欧洲的古典哲学,乃至十七世纪欧洲哲学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我们自己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把老庄放弃了,把孔子歪曲了。所以我想回到原点,再拥抱这种二元思维,并从中寻找中道,而非非此即彼的排中律。

再有刚才你提到的刘再复的《双典批判》及其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否定。我认为,对此我们也必须非常慎重。批判我们古人、我们的经典要从历史的角度,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不能以偏概全、求全责备。如果中华民族没有《水浒传》中梁山好汉不畏强权的精神,那我们早就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民族了。中华民族的传统是我们最大的给养,不能轻易地否定。否则我们的民族的认同感就没了基础。过去我们有一种观点,认为文和侠与释、道、儒并列,是中华民族的重要传统。我赞同这种观点。当然,我们不能食古不化,但更不能把孩子和脏水一起泼掉。放弃传统,就像放弃了自己的母亲一样,放弃了自己的根脉。所以我对于民族经典的慎重态度和敬畏态度从未改变。当然即使是经典,也一定存在着时代的局限和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是我们应该客观地、心存善意地去粗取精,激活其中的有益精神和传统美德。只有这样做,你既能发现其糟粕,更能赞美其精华,然后公允地反思和继承我们的传统文化。总而言之,我们还是要有一个基本的立足点和历史观,并且客观、善意地去审视自己的过去,用中外最好最美的价值滋养母体文化。

潘佳宁:您说得太好了,陈所长,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教您,我们应该如何去珍惜我们的传统,传承我们的文化,发扬我们的经典?

陈众议:首先,我们必须从自己做起,去善待周围的人。善待母亲,爱护兄弟姐妹,敬爱老师同学,爱自己的学校、自己的故乡。一个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爱的人,怎么去爱国?只有心存善意、心存感激,我们才能更好地反思我们自己、反思母体文化的不足,而不是简单的否定。不能像当年的“五四”运动,刚否定孔子,立马就要放弃中文。有极端者称中文像猪圈,圈住了中国人的创造力。我们现在所处的大环境依然凶险,如果我们自己放弃民族意识、民族觉悟,那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

其次,学好外文的同时,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母语——中文。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学好中文也是我们对母体文化的起码认同和尊重。我们是学习研究外国语言文学的,我们懂外语,因此我们的视野应该更加宽阔,因为我们可以对比,可以参照,从而知己知彼。我们有责任用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回报我们的文化。反思和批评也是为了让中华民族变得更好。

潘佳宁:非常感谢陈所长的报告,让我们受益匪浅,谢谢!

〔本文系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项目(项目编号L13CYY022;L12BYY007)研究成果〕

(责任编辑 高海涛)

陈众议,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会长,教授。潘佳宁,沈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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