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的回报*
2014-11-14奥登美译
W.H.奥登 叶 美译
耐心的回报
W.H.奥登 叶 美译
天才都拥有与生俱来的才能,他独自发展他自己,在这种发展过程中创造出来的作品就是自我发展结果的体现,天才绝非是慵懒的,其来源自身的作品可能比十个商人的工作还要艰苦,每一次实践的新突破都不仅仅是为了表面的目的。谦逊和骄傲同时存于天才心中;说他谦逊是因为其最终目标并不是想和任何人一比高下,就好像他知道其他人对此事也会抱有多此一举的态度似的;说他骄傲是因为他真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想想吟唱的夜莺不也没有非要和人一比高下吗,而它又同时是骄傲的,它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被人倾听,实际上天才和夜莺的精神一样……可尊贵的大众们,固执己见的群众们,他们希望天才表达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他们看不见天才性格中的这种辩证关系,经常恼怒他的骄傲,不明白骄傲的另一面正是谦虚和谦逊。
上面是克尔凯郭尔1847年的话,但他没有预见到的是,到了1942年大众已经发展成了购买力的权威,以至于天才自己,在许多情况下,认为他的自我发展不过是去学习如何把自己训练有素地推销给大众,作为诗人的歌唱已经和夜莺不同了,诗人角色的变化使他不能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地吟唱,不能随心所欲地写那些来自自己天性中的诗歌,而是被迫接受内心的分裂。直到这分裂最后变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不仅自己接受了改变,也接受了大众变幻莫测的品味——换句话说,诗人最终变成新闻记者般的人物了。
大众和共同体的定义是不同的,大众是乌合之众,他们组织松散,没有目的性。而共同体是有理性的人组成的,因大家有着对某事物的共同热爱之心而团结在一起;大众则是一群虚无之徒,他们只是表面上的联合,他们只是对一些事物感到担心,害怕,这种害怕心理的实质是他们一想到自己要作为理性的人要对自我的发展负责任就感到恐惧。因此无论哪里有大众,哪里就会出现在理论上渴望艺术,而实际却满怀对艺术蔑视的这个矛盾心理。有渴望之心是因为艺术作品确实能够帮助人们走上自我发展的道路,如今的大众感觉他们比从前更加无助;有怨恨之心是因为艺术只能帮助那些有能力自救的人。艺术能提供指导首先的条件是必须有一颗渴求的心;艺术从不会平白无故给你一双观看之眼,进而像有些人假想的那样帮助其塑造坚强意志,公众就是不可理喻地索要这两样,并且希望用金钱和掌声买到手里。
主观上说,诗人的目前状况仍旧是举步维艰。当在过去的时代还有一个所谓的共同体存在时,诗人的自我发展的直接成果就是诗人的作品,这作品虽然是来自于,至少是部分来自于他生命,无论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这生命始终是隶属于共同体并且他是作为共同体中的一员而存在的;可是当一个时代里只有大众存在,他的自我发展受不到外部大环境的滋养,结果是,如果他不用自己的自由意志代替共同体去接管指导自己人生方向的这个任务,他的诗歌就会任由个人事件,爱情事件,疾病,亲人亡故等经验摆布,毫无办法。
进一步说,只有在过去的共同体中,他才能够在狭隘的自身之外找到一套价值体系,现在除非他能用其他别的什么来代替这个消失的共同体,或寻找到他们,他自己鉴别经验的方法如今是兴趣第一,可是说到兴趣,人最大的兴趣不过也就是关于他的童年和他的性生活,结果他从一个自认为没有奉承大众的新闻工作者,变成了一个奉承他自己的新闻工作者了,两者真没什么区别。经验的选择和处理仍然受诗歌有没有新闻价值制约。就很多“高深的”诗歌作品来说,大众对它的评判,尽管明显地存在着不公正的地方,却仍然被看作权威;不是因为让大众正确思考很困难,而是因为一旦某人学会了一种语调说话,就注定会变得愚蠢起来;就可以把诗歌不假思索地,并且一字不差地翻译成每日新闻的语言。大众的常常理解和诗歌本意要表达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无论哪里有大众,哪里就会出现在理论上渴望艺术,而实际却满怀对艺术蔑视的这个矛盾心理
尖叫的天堂悬浮在人类头顶
大众要求的从来不是事实的真相,而是一个鼠目寸光的安慰之地
人类将哑暗的地球看成他们此生坟墓
一本好的诗歌选集,像对路易斯·博根作品的编选,有两个地方值得赞扬,那就是它兼顾了集体自我和个体自我。就像博根墓志铭上铭刻着的里尔克的诗句所说的
我们与之搏斗的,何等渺小,
与我们搏斗的,大而无形;(杨武能译)
这本书里收录的博根诗歌,几乎就是这两句墓志铭的注解,博根一直抱有这个信念,并坚持奋斗了很多年。这个信念是,博根认为自我发展就是一个自我奉献,交付的过程,这个自我,要求对全部经验都采取特别关注,同时不求回报。
年轻时的消遣玩乐
消磨着当时的我们自己,在游戏中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博根在她早期的诗歌中就是以此种方式开发自己的天赋,这种方式作为一种规则,从一开始启发了诗人思考天赋和语言的关系。因为无论天赋是什么,无论它属于何种类型,都是因为在我们内心始终存在一个关于不适又非常私密的感觉,由此产生的不适宛如身体里有一根刺,疼痛难忍,一般来说,所有年轻诗人第一首成功的作品往往是情绪的宣泄。
哭腔的歌声,哭
并听你自己在哭声中不知所措的是什么
诗人在这个阶段的诗歌是短促的,由充满魔力的抒情短语组成,词语是先从不自觉状态再到有意识的运用,诗人被巨大的激情所操控,也可说是灵光一现。
一些优秀的诗人,像霍斯曼和狄金森,从未超越过这个阶段,宣泄的写诗方式越成功,一旦在他们的生命和艺术中发生一点改变就会变得越可怕,因为生活的变化直接影响到艺术创作,而创作是他们的唯一安慰,同时要想改变这种重复套路的艺术创作必须要克制从作品中寻安慰的幼稚心理。博根女士,早已意识到这种诱惑并命令自己坚决地抵制它。
我的嘴,或许只能学会一件事情
我的身体听不见回声以无法解救它自己
但绝望的思想能,疯狂而骄傲的思想
能寻找出风暴源头,以逃离痛苦的拼写
然而成长的代价有可能走的是下坡路,那就是这个被抵制的诱惑被更糟糕的事物替代了。就在思想寻找着逃离痛苦的拼写时,撒谎的撒旦就开始低语了——
人类的理智被强迫去选择,此生
是要过一份舒适的生活还是扑在热爱的工作上(叶芝《选择》)
一位诗人,如果他在写作的道路上,已经把自己从认为生命和作品之间是等号关系的错误观念中摆脱出来,知道了后者不过是前者的镜像,尽管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但他却很容易滑入万事否定的危险境地,认为诗歌可独立发展,是自足的,诗歌可以实用到完全靠神话去解释世界和万物。他们自信地认为神话有一套完整的价值和理念,是非个人的,所以打破了诗歌和经验的一对一关系,神话提供了比个人经验要重要得多的标准,与此同时还庆幸神话不是宗教信仰,也就是说,神话不需要在现实生活中要我们假装努力,或强迫去相信它。
因此我们发现现代诗人都渴望一个普遍理念,一个完整的价值体系,最重要的不是它是否真实,而是它是否激动人心?它是否在诗意上实用?是否拜占庭主义或是潮汐的运动足够有趣,叶芝信奉的就是这个,叶芝也许还会像他那些后继者和才华不及他的同行那样对出身和历史感兴趣,上面列举的动机和意向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但是要知道,对自我的逃离中如果首先没有对自我的奉献和交付,逃离就是一种幻觉,因为这时的自我仍然能够自主选择逃离的大路。因此叶芝,这位对抗童年信仰进化论的浪漫主义斗士,这位诗意捍卫者提出了一种令人迷糊的学说——贵族面具理论和时间的循环理论,就像艾略特以调侃的口吻说他:“神志有点健全过头了”;还有其他诗人采取对清教徒父母和上流社会教育批判和反对的口吻是使自己的意象看起来时髦,独树一帜。这些个体在言说的时候总是要以否定口吻,还带有某种虚假的戏剧化,好像这样就能够顺理成章地被纳入非个人的阵营里了。说明白一点就是诗人们认为他们创作的诗歌里提到的信仰,他们自己是否信奉是无关紧要的,它不过是作为诗意地整合经验所采取的策略和手段,这些人要的就是能够产生出好诗歌,内容只要在上下文里说得过去就够了;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创造出了即时性的诗歌,缺乏好的表达和修辞这一可怜的自我要求之外的智慧回响(比较叶芝的《第二次降临》和艾略特的《东科克》)。
现在流行的趋势是诗人们都对神话依赖,要想反思这种态度,首先必须要认识到生活和写作的辩证关系,其中任何一个若改变都预兆和要求另一个的改变,不仅如此还必须要认识到信仰和行动的关系也是如此,也就是说,信仰要么是严肃的,要么是玩笑,信仰不可能是从书本上读出来或是来自突然的顿悟,我们只能通过生活本身通达它。明白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一个人的诗歌写作必须和心中的信仰同步,而同时关于自我的进步发展一定不能落在信仰后面。
阅读博根的诗歌,我们能逐渐意识到这样的自律是如何获得馈赠和回报的。
仓促阅读的读者看到的是她的诗歌好像没有什么大进步;主题和形式没有明显的变化:他会想——“博根,啊对,一个写抒情诗的优秀诗人,但所有女性诗人,你知道,都无足轻重。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面对这种质疑,我们只有一遍遍读,重读,才能欣赏到她的诗歌中智慧和技巧的稳固增长,她在诗歌观上坚决抵制禁欲主义的安慰药丸,和任何其他别的单纯诗意的安慰。博根追求个人经验客观化的实践,但我们知道这也是许多人在追求的目标,但只有很少人能做到,就是那些敢于面对复仇女神的人。
你是知道人类执迷何物的人,并将我们驱赶到那境地
我听见你的鞭子和尖叫声,你是手握真理的人,注定孤独的人
和人类不同,你把时间用于清算你天性中仁慈,这被看成是一种罪
信仰要么是严肃的,要么是玩笑,信仰不可能是从书本上读出来或是来自突然的顿悟,我们只能通过生活本身通达它
你丢掉鞭子,当最后那些被鞭打的人类预先知道结局
你,就像是凶猛的猎人熄了怒,竟然假装自己猎人的装扮是假象
只是安静地站立并等着,在最后的时刻看着人类在凝视你。
犹如孩童般漂亮,你的头发被愤怒的眼泪打湿
裹着你的脸。现在我或许真的看见了你
好像和你对视了一秒。然后你又躺下,熟睡过去,把我抛在脑后
此刻我的内心感觉到强烈的孤单,但却异常平静,我看穿你了。
在《动物,蔬菜,矿藏》和《夜晚疯人院》的最后两段,博根转向了非个人的主题,这里轻率的读者们还会说“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更喜欢她早期的作品”,有这种想法的人不理解一个艺术家的完整不是在情感里无目的地横冲直撞得来的,只有艺术家知道创作如果不冒着遭受失败的危险,如果不抱着一种自我惩罚的态度,就很难突围出去。
人们要想在他生活的时代保持艺术家的身份,可谓困难重重,因为这是一个万事都需要依靠自己打拚的时代,但如果坚持到底我相信就会获得回报。对强者来说,应该对如今没有任何避难之地提供给我们这一点感到高兴,这样才能使你下定决心是继续走下去还是退缩,选择危机四伏的生活还是俗人那种没心没肺的生活。
因此这就是今天不可能去预测一个诗人未来命运的原因,未来不再是一个单一决定的结果,它是在选择的过程中不断地被总结出来的,在其中诱惑和机遇不断地出现,因总是不停地更新而不可预见。但我们还是可以说,像博根女士是这样的诗人,她,从一开始写作就意识到了这种危险,要想走下去,诗人必须有能够控制自己写作方向并保持持之以恒的耐力的能力,从这一点看,不管怎么说,她写下的诗歌都具有永恒的价值。也许未来的一代和我们一样愚蠢,但是他们和我们或任何一代的诗人们一样,是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影响了对时代的判断,他们看不见那些充满生机的事物。
我想象得到,到那时,博根将会赢得她应有的尊重,将会被更多的人,就连那些喜欢诗歌带点新闻价值的人所欣赏,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编辑/黄德海
*The Complete Works of W.H.Auden:Prose,Volumeⅱ,1939-1948,Edited by Edward Mendelso,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