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及其限度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的三重面相
2014-11-14黄锐杰
黄锐杰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启蒙及其限度——《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的三重面相
黄锐杰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部复调式的侦探小说。其中,伊万这一人物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以侦探小说在现代的生成为线索,通过解读“罪犯”,本文试图勾勒出伊万作为一名由启蒙内在传统而来的现代哲人的面目。这涉及到伊万的申辩。伊万的申辩具有三重面相,每一重面相都与形形色色的同面人相关。正是这些面相打开了死亡之上不朽的神圣空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马佐夫兄弟 罪犯 上帝
一、死亡之约
187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给迈科夫写信,信中提到《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写作计划:
这将是我的压卷之作……长篇小说的总标题已经有了:《大罪人传》,但每一部中篇小说还有单独的标题。贯穿在小说各部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那个我有意无意之间为此苦恼了一辈子的问题——上帝的存在。
这之后,小说的写作计划屡屡受挫,直到十年后,这部小说才正式在《俄国导报》上连载。彼时,小说更名为《卡拉马佐夫兄弟》,与当初的构思相较,情节已颇有出入。即便如此,在当初那封信的字里行间,谁都能辨识出《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影子。至于主题,虽然换了个名字,这依然是一部关于罪人的小说。
托马斯·曼曾感叹:“一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似乎‘犯罪’这个词就不能不闯入脑子里来。”与此类似,在《俄罗斯文学讲稿》中,纳博科夫写道:“《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侦探小说技巧最完美的例证。”确实,由头到尾,《卡拉马佐夫兄弟》不过在讲一场刑事犯罪,在这一意义上,这就是一部名副其实的侦探小说。这里面有犯罪、有破案、有审判、有各种各样扑朔迷离的线索与巧合。如此说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侦探小说家?或许,在侦探小说泛滥的今天,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者首先应该问的是:究竟什么是侦探小说?
一般而言,学者们会将侦探小说的起源追溯至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这一时期,欧洲正在向马克思意义上的工业社会转型。在这么一个现代社会,新兴的社会科学开始接管传统的政治哲学,社会建设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问题紧接着便来了,在这么一个“去魅”的世界里,如何安置犯罪?似乎在现代的罅隙处,总有一些最黑暗的角落。在“理性”的映照下,这些角落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福柯指出,在这一时期,传统的犯罪文学开始转向:“关于罪犯生活与罪行的记述、关于罪犯承认罪行及处决的酷刑的细致描述已经时过境迁,离我们太远了。我们的兴趣已经从展示事实和公开忏悔转移到逐步破案的过程,从处决转移到侦察,从体力较量转移到罪犯与侦察员之间的斗智。”在由管制时期向自由主义国家过渡的过程中,治理术取代了对犯罪的“管制”。重要的不是彻底消灭犯罪,而是如何有节制地治理犯罪,犯罪问题转化为了“犯罪率”问题。犯罪文学不再是以儆效尤的警世恒言,相反,犯罪具有了美感。紧接着,置身于黑暗,同时洞晓治理术的侦探出现了。
事实上,早在社会科学横扫一切之前,政治哲学就已经暗流涌动。我们可以由早期现代哲人霍布斯对死亡的看法出发来理解侦探小说在现代的兴起。霍布斯不再相信古典传统中由德性出发来定义自然法的观点。他扭过头,不再考虑人的目的,转而转向人的开端:最强有力的不是理性,而是情感,自然法必须由一切情感中最强烈者推演而来。这种最强烈的情感不是别的,正是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从自我保全的欲求出发,自然法才能获得其稳固的根基。这揭示了现代侦探小说兴起的逻辑。侦探小说里面充斥着犯罪与死亡,而侦探的作为说到底不过是惩治犯罪,避开死亡,这与现代自然法的精神若合符节。侦探,死亡的征服者,穿行于人群之中,警惕地守护着脆弱的现代性。在他们身上,我们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现代哲人的影子。伴随着侦探,一个世俗化的现代世界到来了。
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为什么要写一部侦探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出版之时,整个俄罗斯上空笼罩着莫名的不安与期待。彼时,沙皇尚在位,但已经是风烛残年。整个社会充斥着阴谋、暗杀与舆论的叫嚣;党派斗争岌岌可危。《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对这一时势的回应:这已然是我们处身其间的现代。既然侦探小说由现代所催生,为了写出这个时代巨大的悲伤与绝望,有什么理由不采用侦探小说这一形式?如果现代的侦探小说不能惩治真正的罪犯,如果现代的侦探小说无力面对死亡,那么就把这一巨大的责任交给陀思妥耶夫斯基吧,交给这个“有意无意之间为此苦恼了一辈子”的人:究竟有没有上帝?
二、没有讲完的故事
在解读卡夫卡的一部小书中,德勒兹以其一贯的“解构”天才谈到解释学进路问题:“没有一个入口比别的入口更重要,更优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义上,这一说法之所以成立,乃在于每一个入口先在地已经与所有入口相连。
到处都是公开的对语与主人公内在对话的对语的交错、呼应或交锋。到处都是一定数量的观点、思想和语言,合起来由几个不相融合的声音说出,而在每个声音里听起来都有不同。作者……要表现的,恰恰是一个主题如何通过许多不同的声音来展示;这可以称作主题的根本性的、不可或缺的多声部性和不协调性。
巴赫金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典阐释背后有一种语言的“形而上学”。在巴赫金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无疑是这一“形而上学”的最佳例证。每一个人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都不是孤立的,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与其他人的声音相连。在声音的追逐、戏仿与对抗中,我们渐渐逼近那个关于上帝的秘密。在声音的迷宫中,我们不得不一再叩问,究竟有没有上帝?究竟是什么声音在无边的旷野中引领着我们前行?我们不可避免地掉进这一巨大的秘密中。不过,不要忘记,同样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在提醒我们做出决断。陀思妥耶夫斯基强迫我们去言说、去争论、去选择。他从来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恰恰相反,每时每刻他都在质问自己也质问我们:你活着吗?那好,请告诉我你信仰什么?赞成还是反对,请你选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在各种艰难的抉择中要求我们做出决断。他就像佐西马长老一样,将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阿辽沙赶往红尘:
你将走出这里的院墙,在红尘中你会像一个修士那样做人。你会有许多敌人但是连你的敌人也会爱你。生活将带给你许多不幸,但你将从这些不幸中得到幸福,你将为生活祝福,也促使别人如此——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必须选择一处入口,在这个意义上,总有一处入口比别的入口更合适。
《卡拉马佐夫兄弟》正文前附了一段“作者的话”。陀思妥耶夫斯开诚布公地写道:“我在动笔为本书主人公阿列克赛·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即阿辽沙——笔者)立传……”如此看来,阿辽沙是全书当之无愧的主人公,理解《卡拉马佐夫兄弟》,读者理应由阿辽沙切入。然而,紧接着在用略带嘲讽的语调向读者解释完为何选阿辽沙这个“绝不是一个大伟人的人”作为小说主人公之后(“他经常是给自己所喜欢的思想从头至尾附上轻松的讽刺”——罗赞诺夫),陀思妥耶夫斯老实交代道:
我虽然只给一个人立传,可要写的小说却有两部。主要的是第二部,那是本书主人公在我们的时代亦即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第一部小说……只是本书主人公青年时代初期的一个瞬间。
以上这段可以与陀思妥耶夫斯基1880年8月 28日写给阿克萨科夫的信对看:
说来您也许不信,我很忙很忙,日日夜夜地工作,好比在服苦役!具体说是写《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结尾部分,因此我在总结这部我十分珍惜的、倾注了我许多心血的作品……现在正在总结三年来反复考虑、构思和记录下来的内容。应该总结好,至少我要尽力而为……现在毕竟应该结束了,不能拖泥带水……
在“作者的话”的调侃之后,站着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待自己的小说,他比谁都严肃。回到这两段引文,读者不免疑惑:《卡拉马佐夫兄弟》到底写完了没有?“作者的话”的末尾,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无讥讽地写道:“我一直说些废话,浪费宝贵的时间,这首先是出于礼貌,其次是为了耍个花招——反正不能说我事先什么也没有交代。”在这里,我们是不是看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意味深长的微笑?或许,根本没有所谓的第二部小说,一切不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耍的一个花招。
退一步,绕开这些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们起码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摆出了一副故事没有讲完的姿态,在他看来,这没讲完的故事才是他真正要写的小说。这个没讲完的故事关于阿辽沙,第一部小说不过是他“青年时代初期的一个瞬间”。
几乎所有批评家(“作者的话”里,批评家们无一例外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调侃了一把)都注意到了阿辽沙的这种未完成性。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辽沙更多是个聆听者。和他的哥哥们一样,他浑身充溢着卡拉马佐夫式的力量。他刚刚展开,尚未成型,生命之于他尚与那悠远的秘密相连。他默默观察着人世,体验着人世。所有人的生命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以饱含爱怜的目光默默注视着他们。伊万与阿辽沙讨论时,阿辽沙一直缄默不语,只在恰当的时候插入简短的评论。临末,与基督一样,阿辽沙报以伊万沉默的一吻。可以说,自始至终,阿辽沙是沉默的,他只以爱的行动作为他的回答。
与阿辽沙相对,伊万的声音充斥着整部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致力于书写的弑父案肇端于伊万,所有反对他观点的人都不得不正面迎击他的思想。小说中一出场,伊万已然是一个成型的人物,小说的每一句话细究起来都冲着他而发。为何每一个批评家都对“宗教大法官”的传说耿耿于怀?究其所以,伊万捏住了时代的软肋。那么伊万才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公?这恐怕又是一个过于匆忙得出的结论。或许,真正要紧的是那些没有写出来的秘密。
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阿辽沙的声音属于那个不能为人“欧几里得式的头脑”(伊万语)所把握的神圣空间。这个声音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穷毕生之力所要表达的那个声音。“本书主人公阿列克赛·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由始至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只有这么一个。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入口,究其一生,他只是为了抵达这一入口。这一入口通向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此苦恼了一辈子的上帝问题。然而,这一入口不属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为了抵达这个入口,我们需要一个入口的入口。“我虽然只给一个人立传,可要写的小说却有两部。主要的是第二部,那是本书主人公在我们的时代亦即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故事之为故事在于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
这个入口的入口,是伊万。
三、伊万的申辩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卷第三章,伊万正式出场。这章的标题题为《续弦与续弦所出》。按巴赫金对章节标题的划分,这类标题属于具有公文通告性质的一类。至于叙述风格,稍微与随后的一章(《老三阿辽沙》)对比一下即可看出二者的区别。《老三阿辽沙》同样属于具有公文通告性质的一类,然而就在同质的标题下面,一场差异化运动正在展开。《老三阿辽沙》中,阿辽沙首次出场,全章以对话为主,叙述竭力向阿辽沙的语言靠近;《续弦与续弦所出》全章白描,叙述视角始终掌握在“我”这一虚构的叙事者眼中,叙述至始至终不动声色,标题中甚至没有伊万的名字。《老三阿辽沙》中,叙述所及之处无不处于生成性的境地,叙述与人物的语言彼此纠结,互为对抗。与此相对,《续弦与续弦所出》臻于完成,伊万已然成型。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伊万刚读完大学,正准备去一趟国外。忽然,他在报纸上发了一篇奇怪的文章,把所有的教会派、非宗教主义者、无神论者耍得团团转。毫无保留地,他们把他视为自己人。最后,他们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恶作剧。这之后不久,伊万即出现在“我们城里”。
就在写作《卡拉马佐夫兄弟》头几卷期间,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几名大学生写过一封信:
……青年脱离了人民(这是主要的也是首要的),后来,也就是目前,又脱离了社会。原因是青年的生活充满幻想,远离现实,他们奉行异国的学说,不愿意了解俄国的任何情况,反而急于教训它。
俄国的青年,俄国的大学生怎么了?“异国的学说”指的又是什么?伊万要去的国外,正是这个“异国”:
我想到欧洲去,阿辽沙,直接从此地出发;我知道自己只是走向坟场,但那是最昂贵的坟场,如此而已!长眠在那里的死人也出类拔萃……我预先知道自己将跪倒在地亲吻这些碑石并为之落泪,——与此同时我的整个心灵确信,这一切很久以来仅仅是坟场而已。
这一段引自伊万与阿辽沙长谈前的一段独白。这之后不久,伊万就谈到了“宗教大法官”的传说。难不成,“宗教大法官”的传说这滴毒汁竟是从欧洲分泌出来的?伊万,这位大学生,我们看清楚他的面貌了吗?《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标题原为《大罪人传》,这里的犯罪仅仅指刑事犯罪吗?
最严重的犯罪不是刑事犯罪,而是思想观念的犯罪。伊万就是这么一名罪犯,一位启蒙知识分子。在伊万看来,欧洲的整个古典传统已经沦为一片坟场,伊万要做的是循着启蒙路线将这一传统彻底击碎。或许是时候,我们要来听一听伊万的申辩了。
——你还是得说说:有没有上帝?……
——不,没有上帝。
——阿辽沙,有上帝吗?
——有上帝。
——伊万,有没有灵魂不灭之类的玩意,哪怕是一点儿,只是一丁点儿,有没有?
——也没有。
——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是彻头彻尾一个零,还是有点儿什么?也许还有点儿什么?那终究不等于零吧!
——彻头彻尾的零。
——阿辽什卡,有没有灵魂不灭这回事?
——有。
——有上帝,还有灵魂不灭?
——既有上帝,也有灵魂不灭。灵魂不灭就在于有上帝。
——唔。八成伊万是对的。……不难看出,伊万正是上帝的拒绝者。上述引文之后,伊万与阿辽沙兄弟俩在一家“破酒店”聚谈。伊万行将离开,去欧洲一趟(后因弑父案未成行)——一次分离促成了这次申辩。接下来,伊万往何处去?阿辽沙又往何处去?
谈什么呢?伊万对阿辽沙投去长长的目光。“别人有别人的事,而咱们黄口小儿有咱们的事。咱们首先必须解决亘古长存的问题……”这“自然是首要问题,也应该是这样……”第一次,两兄弟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如果没有上帝,就造一个上帝出来,宗教必须是可能的。因为人的败坏,人必须追求某种更为神圣、更为高尚的所在。然而,上帝是不可证明的,我们的头脑不过是“欧几里得式的头脑”,我们没有任何能力解决这样的问题。我可以接受上帝,但我无法理解上帝。“最后的结果是我不能接受这个上帝的世界,尽管我知道它存在,可就是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世界是按欧几里得的几何原理创造出来的世界。我相信永恒福祉,我深信我会看到平行线相交,可是我无法接受这个世界。“在这个创造的秩序里有一种与被造物自身的被造本性不相容的东西。”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恶的世界。人如何可能爱邻人?看看孩子的苦难吧!孩子是唯一无辜的。可是无一例外他们也处在恶的深渊中。这世上满是苦难,谁该对此负责?我只知道,这么活下去我不会同意!如果受苦的人必须成为上帝临在的代价,我宁愿不接受这个上帝。如果上帝的永恒福祉是以现世的恶为代价的,那我宁愿不要这迟到的永恒。如果为了建设人类幸福的大厦必须残害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这种幸福我不能接受。把约伯受的苦放在天平上称一称,人为何不能称义?
伊万的申辩涉及基督教思想由神义论转向人义论的关键转折。稍微辨识一下,就能看出伊万辩词中启蒙理性的影子。神圣的上帝为历史理性所置换,伊万的论断一旦成立,结论必然是接受虚无主义。根本没有什么不朽,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灵魂也并非不朽……那么请问,我为何要好好生活、积德行善呢,既然我在世上要彻底死亡?”既然人在世上必然经历死亡,既然没有不朽,那么干脆就不管死亡,不管律令,为什么不能抢劫?为什么不能杀人?霍布斯正是如此理解死亡的。死亡位于自然与非自然之间的模糊地带,现在恰恰成了现代哲人构建自然法的根基:死亡是可以征服的。
——有一种力量,它什么都受得了!
——什么力量?
——卡拉马佐夫式的……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的力量。
卡拉马佐夫式无法无天的力量,一切神圣之物的玷污者,这一切正是伊万的申辩分泌出来的苦涩的毒汁。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切美好事物的贪恋者和毁灭者,一头浑身散发着卡拉马佐夫式毁灭力量的“小公猪”,悄悄跟在伊万后面。“八成伊万是对的……”
四、同面人
伊万的申辩并未就此结束。“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重要的主人公,几乎每人都能在别人身上,甚至在几个人身上,找到自己部分的同面人。”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是对另一个人声音的摹仿,声音彼此追逐、戏仿与对抗。
我们已经听过伊万的第一重声音,正是在这重声音的驱使下,斯乜尔加科夫犯下了弑父的罪行。他是伊万的另一个同面人,这个同面人说着和伊万一摸一样的话:“跟聪明人谈话就是有意思。”但这是一个身体孱弱然而脸色红润的罪犯。他不惮于面对犯罪,他甚至嘲笑那个脸色苍白的罪犯:你指使我干了这事,你自己却装作不知道。
伊万的第二重声音来自魔鬼。伊万为观念犯罪,却不能忍受这一犯罪本身。面对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之死,这起由他的观念导致的犯罪,他一下子脸色苍白……伊万意识到什么了吗?这位脸色苍白的罪犯在魔鬼的梦魇中苦苦挣扎。
魔鬼出现在伊万与斯乜尔加科夫第三次见面之后。“当他跨进自己的房间时,顿时像有一块冰贴在他心上。”魔鬼坐在他的房间里。这是一位过时的魔鬼:年近半百,衣着过时,“他身上没有怀表”。换言之,这位魔鬼没有时间感。
他由“只有上帝知道的地方”而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提到这点,他不忘挑逗只有“欧几里得式的头脑”的伊万:“但是你知道,即使一缕阳光从太阳射到地球,也需要八分钟……”进一步,魔鬼讲了个传说:无神论者不相信不朽,死后偏偏进了天堂。上帝罚他走亿万兆公里的路,无神论者不乐意了,躺下不愿走。过了一千年,他这才爬起来走起路来。刚进天堂,没到两秒钟,他就宣称:这段路值得。换言之,走亿万兆的路所花的时间与两秒钟完全可以等量齐观。
“他哪来的十亿年时间?”
“你所想的始终是咱们现今的地球!要知道,现今的地球本身也许已经经历过十亿次反复的变迁……如此周而复始或许已经过无数次循环,而且始终是同一种方式,丝毫不差。实在乏味够呛……”
魔鬼说的这种时间属于不朽的神圣空间。如此一来,伊万的无神论者身位突然成了魔鬼的调侃对象。这个魔鬼瓦解了伊万牛顿式的时间观。何谓时间?时间使世俗生活成为可能,魔鬼的挑逗已经打开了时间世俗之外的永恒维度。你相信我的存在吗?那你就与走了亿万兆路的无神论者处于同一处境。你不信,那你干吗如此痛苦?“我轮番将你引向信与不信,这里头我自有目的在……”
魔鬼重复着伊万自己的思想和语言,同时尽力夸大他的语气。他给伊万的第一重声音带进了讥讽与谴责。正是在这么一个魔鬼的调侃中,伊万最终决意走上法庭讲述一切。
请您原谅我的魔鬼;它仅仅是魔鬼,小小的魔鬼而已,而不是‘烧焦了两翼’的撒旦……由于他否认幻觉的现实性,当幻觉消失以后,他又坚持认为这是现实的存在,他苦于没有宗教信仰,同时却又(不自觉地)希望幻觉并非空想,而是确有其事。
有意思的是,这段幻觉之后,阿辽沙前来通知斯乜尔加科夫自杀的消息。伊万向阿辽沙讲述这段幻觉,第一重声音立马占据了魔鬼的位置。讲述中的魔鬼在竭力调侃伊万的良心。与魔鬼调侃的声音相对的是阿辽沙补全的声音。伊万冲阿辽沙大喊大叫:“你是从他那儿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常来找我?”
弑父案发生后,伊万首次面对自己思想观念的后果,一下子,他“脸色煞白”。这时候,阿辽沙成了一位补全者。他回答伊万内心的对话:“我对你这样说是因为你会相信我的话,这我知道。我对你说这话,而且永不改口:不是你!永不改口,听见没有?是上帝把这句话装在我心中要我告诉你的,即便你从此永远恨我,我也要说……”我们可以将阿辽沙的补全看作伊万的第三重声音,这重声音由魔鬼的声音打开的神圣空间而来,正是这重声音将伊万的申辩导向救赎。
五、落地的麦子不死
小说里(指《卡拉马佐夫兄弟》——笔者)除了别的一些人物外,还要有许多孩子。我正在研究孩子,已经研究了一辈子,我非常喜欢他们,我自己也有孩子……
《卡拉马佐夫兄弟》最后一章属于孩子们。法院对米嘉宣判后两天,小男孩伊柳沙不幸夭折,阿辽沙前去参加他的葬礼。他迟到了,“人家等了他很久”。确实,为了来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走了太久太久。
此前,正是在佐西马的葬礼上,阿辽沙与信仰的深渊迎面相遇。葬礼上,佐西马的尸体散发出恶臭,上帝没有出来干预这个自然的进程。一如伊万申言的那样,人们“欧几里得式的头脑”根本无法理解上帝的存在,人不得不接受自然残酷无情的法则,不得不接受这个世界的恶与苦难,从十字架上抬下来的耶稣与千万人一样无非是一具尸骸。耶稣如何可能从十字架上复活?这又是一场葬礼,阿辽沙看着孩子们,他能说些什么呢?
孩子中自称“虚无主义者”的小男孩郭立亚看着阿辽沙:“你说怪不怪,卡拉马佐夫,明明遭到了这样的不幸,可偏偏还要吃什么薄煎饼!按照我们的宗教立下的这些规矩也太不近人情了!”是的,郭立亚问得很对,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中还有死亡。没有人能从死亡中折返,死亡是彻彻底底的虚无。可是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去想象那些抽象的破碎的生命。人“如此迷恋大地,如此怯懦地不想离开它;但由于这个分离早晚毕竟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就尽一切努力使得与大地的分离成为是不彻底的”。
我们如此爱我们的孩子,为什么?因为孩子的面容与我们的相似。我们会死去,但我们的孩子会留下来。我们的生命分散在无数代人之中,这个血气的生命如此破碎又如此完整。在孩子与我们面容的彼此相似中,有一个不朽的伟大秘密。
面对死亡我们为何无一例外掩面而泣?说到底,死亡打开了不朽的神圣空间。无论恶、苦难还是死亡,无一例外是自然秩序的断裂,一切断裂无一例外导向赎罪。真正的罪恶是人之为人在与上帝关系中天然欠缺。“人自知更加可怕的东西,并自认为应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人永生的本性本身否定犯罪和凶杀。人的良心就是这一永生的本性的反映。”
为什么要吃煎饼?“这是古老的传统,它源远流长,其中也有美好的涵义。”宗教仪式安顿了死亡,在死亡中,上帝临在。
“卡拉马佐夫!”郭立亚激动地说。“按照宗教教义,难道我们死后真的都能复活,彼此重新相见,看到所有的人,也看到伊柳沙?”
“我们一定能复活,一定能彼此相见,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地互相讲述经过的事情。”
基督教中,约伯带来的神义论重担最终落在了上帝之子耶稣身上。道成肉身的耶稣降临人世,代人受苦,死在十字架上。在伊万“宗教大法官”的传说中,宗教大法官不理解耶稣为何一一拒绝魔鬼的三次试探(奇迹、秘密与权威)。耶稣为何单单选择了十字架上的受难与复活?人必有一死,十字架上的受难与复活以死亡为入口为世人打开了尘世之上的神圣空间。耶稣以一己之死承纳了人的苦难,而耶稣的复活是神圣空间突入历史时间的奇迹。耶稣之死为的是使世人在现世历史中与上帝的救恩相遇。不朽的神圣空间突入人的历史时间,“人的生存破碎只有在基督代人受过的受苦中才超越历史的现实性和人自身的罪性”。由此,我们得已体认那个不朽的伟大秘密: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Enlightenment and It's Limits:Ivan’s Three Portraitures i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Huang Ruiji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The Brothers Karamazov is a kind of polyphonic detective novel.Ivan,a character in this novel,occupies a special and influential position.By tracing the modern origin of detective novel,and by means of decoding criminal,I try to portray Ivan as a modern philosophe rooted in the enlightenment tradition.It is related to Ivan’s apologies which consist of three layers.Each layer is concerned with a group of homomorphic men.It is these three-fold layers that unlock the Zeit-Raum beyond death.
Dostoevsky;The Brothers Karamazov;Criminal;God
责任编辑:汪树东
黄锐杰,男,(1987—),籍贯江西定南,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