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坚守内心火焰”
——关于聂权的诗
2014-11-14王士强
△ 王士强
“暗夜里坚守内心火焰”——关于聂权的诗
△ 王士强
王士强,1979年生,山东临沂人,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现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学术兼职有《诗探索》理论卷特约编辑、《新文学评论》“诗人档案”栏目主持、《诗歌月刊》下半月“诗歌理论”特约主持等。
读聂权的诗《一小块阳光》让我想到一首亦“诗”亦“歌”的作品《只爱一点点》:“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象海深/我的爱情浅//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象天长/我的爱情短//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它首先是作家李敖写的一首诗,而后成为一首传播甚广的流行歌曲)。其实如果深究起来,这两个作品之间并无太多的关联和可比性,之所以联想到它,大概主要是因为其中“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的表述。《一小块阳光》与“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的取向可谓不谋而合,其中的生活样态,是“清贫而温馨”的:“旧但洁净的厨具/小客厅油漆脱落的木柜/白瓷碗、妈妈晨起做饭的背影/和桌边诵读声朗朗的孩子”,而对“阳光”的欲求,也是“一小块”就够了:“一小片阳光/却是那么亮,仿佛/让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温暖”。含蓄、宁静、深沉、知足、感恩……在这个剑拔弩张、狂飙突进的时代,诗中的这些品质显得比较稀少、比较特别。我猜想聂权对自己的这首诗是比较看重的,他以之作为了自己第一本诗集的书名。
《一小块阳光》在聂权的诗中确实颇具代表性,典型地体现了他诗歌的一些特点。他的诗来源于生活,接地气,表达自我,关注底层,有现实感与时代性。在写作上,则不尚浮华,不重雕饰,言之有物,平实自然。应该说,这些特点都是值得提倡的,在许多方面甚至是难能可贵的。当今的诗歌写作,拿腔作调的多,实事求是的少,心浮气躁的多,心平气和的少,雕琢修辞的多,有情怀有担当的少,这大概是造成当今时代诗歌与社会脱节,诗歌影响力下降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聂权似乎在故意地与时行的写作潮流保持距离,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以本色示人,以自然取胜,在日常中寻取诗意,在平易中发见新奇。王安石曾有诗句云:“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的确是知诗之语,其中包含着艺术上的辩证法,奇而平,易,平而奇,难。聂权的诗看似平常其实不无奇崛,他的作品初看起来似乎比较简单、“难度”不高,但并非清浅见底、一览无余的那种,而是有内在性、有难度的,毕竟,艺术的真正难度从来不是外在而是内在的。
聂权的诗所关注的,大多是这个“大时代”之下微渺、窘困的自我,以及“我”身边众多压力重重、艰难求生的社会普通民众。这里面,有打工者,有个体劳动者,有乞讨者,有病人,有“疯子”,有垂垂老者……总体而言,他们处于这个等级社会中的“底层”,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一些“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被遗忘者,是“成功学”盛行的社会背景之中的“loser”。聂权诗歌首要的是写自己,真诚袒露自己的困顿、无奈、压抑、感伤,并且由己及人,写他身边的人,写他的所见所闻,写更多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处境、遭遇。这里面体现了对于“人”的关切以及对于社会的关切。这种关切,是诗歌写作人文性的体现,其中包含着人道主义、以人为本、呼唤人的价值与尊严、张扬社会公平与正义等的价值观,这同样是一种值得提倡的诗歌写作伦理的体现。当然,聂权的情感态度不是愤世嫉俗、怨天尤人的,他是温和、平静、抱有希望、相信“阳光”的,正如他在阐述自己创作理念时所说:“切入最平凡的现实生活,用最大程度的真实临摹,将这个世界上一部分人心灵中的阳光呈现出来。”“他们有可能清贫、空间逼仄、狼狈、隐忍、有伤、有痛楚,甚至有撕心裂肺的呼喊,但在他们生命里,诗中有温暖晴朗的天空、大片小片的或者小块的阳光,那些爱、疼、希望、温情和信念,那些真实的生命温度和力量,始终在心底深藏。我是如斯地了解他们,因为我过去、现在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将来也仍然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立场、态度,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情。真正的诗人,不应是高高在上、脱离公众的,他原本就是普通公众的一员,他说出的应该是他自己,同时也是普通众众想说而未说出的心声。
在《诗人与地下歌手》中,聂权写一位地下摇滚歌手,将他比作诗人:“……但他一直怀揣梦想/用生命歌唱”,“他多像暗夜里坚守内心火焰的诗人/孤独中,等待着/万千灵魂如痴如狂的应和/与彼此着迷的狂欢”。而聂权自己,也正是那个“暗夜里坚守内心火焰”的人,他写梦想、写孤独,抒发内心的火焰,等待灵魂的呼应……写给自己,同时也写给“无限的少数人”。聂权的写作外表安静、克制,而内心不无狂野、高蹈、骄傲的一面,“从未放弃抵抗,与不屈的希望”(《保卫之战》)。所以,他的诗在日常中发掘、寻觅、留存诗意,如静水流深,在不动声色中表达深沉的情感与思绪。他对“日常”题材并不是照常实录,而是有加工、提升、概括的,在“平常”之外往往有“非常”的一面,打开了另外的诗意空间。比如,《蒲公英与影子》中写一位老者,他如此之老已经听不到别人反复告诫的踏入佛门时不要踩门槛,而是脚踩到了门槛上迟迟没放下来,这被许多人认为是对佛祖的亵渎与不敬。写到这里大概也新意无多,诗继续写道:“他的瘦身体颤啊颤/移动到殿门外,偏离人群的甬道上/那里,几株小小的蒲公英/在砖缝间落下自己的影子/阳光正炽烈”,视角的转换打开了另外一重天地,使得诗的格局豁然开朗。在《去窑洞看姥爷》中,姥爷本已去世,这是最后一次去看他,但在作者的注视中他突然目光转亮、嘴唇抖动,似乎要说话,而且:“昏黄而斜的光线中/他要牵当年的我的蓝布衣裳/再带我去买糖//于是,他一拐一拐地/动身/要拄着拐杖,要拄着拐杖/走出来”,表述新奇而真挚,感人至深。《有一天》中写道:“有一天,这些歌声会远去/它们弥漫在我们心里/满天满地,像石子/像含着光的珠玉;”继而,“有一天,往事散开/散开,像雾中/笨重地挪动的羊群/像久远的黑白照片;”时间无情,一切都会发生改变,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但永没有终结。/那歌声依然在/即使它遥远/只在翻卷的风雪中/隐现着一爪半痕”,含不尽意于言外,余韵悠长,令人回想、回味。
聂权的写作自然也不无可提高之处,比如,在我看来,他写作的视域与表达到目前仍显单一,还可进一步拓延和丰富;语言上个性化不足,有时不够凝练和精准;作品的想象力与穿透性仍显不足,“收”之有余而“放”之不足……聂权现在的职业是诗歌编辑,对于一位爱诗人来讲,能以诗歌作为职业无疑是一种幸运,但诗歌编辑的身份也可能对个人的诗歌写作形成负面的影响甚至构成“伤害”。“阅诗无数”固然能够使其视野更为开阔、包容,但也可能会将其审美标准拉到一种“均等化”、“标准化”的水平从而事实上形成一种“向下”的作用力,此外,职业编辑的审查意识也可能会渗透到自己的写作中,从而自我捆绑、自我束缚,不利于自由创造。这些当然只是泛泛而谈,例外的例子比比皆是,最根本的还是取决于个人的修为、定力和选择,但愿这些对于聂权而言只是一种多余的提醒。梁萧纲云:“立身先需谨慎,文章且须放荡”,这话颇有道理。从做人的角度来讲,许多的规矩、规范是应该遵守、不能突破的,而从写作的角度来看,过于注重规则与规范则不一定是好事,写作还是需要更为狂野、放达、不羁一些,这样才能更有创造性,写出更有价值的作品来。诗歌写作也是需要“野心”的,“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所谋者大,所见者远”,从我的感觉来讲,聂权的诗歌还是可以更“放荡”、更“不守规矩”、更“我行我素”一些,从而跨越现有的藩篱,而进入到更为广阔、更为自由的天地之中。他已经有了很好的基础,现在需要做的,是有所扬弃,继续前进,在艺术上辟出新路、开疆拓土。
责任编辑:李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