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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日记之三

2014-11-13王鼎钧

当代 2014年5期

王鼎钧,旅美台湾作家,1925年生于山东临沂之兰陵,1949年去台湾,1978年移居纽约。历经对日抗战、国共内战、台湾戒严、美国移民,自称多难。积六十多年写作经验,散文自有面貌,精神与日俱新。作品畅销各地,近作回忆录及日记尤其受人称道。

我非鱼,子非我(一九九六年九月)

九月一日 星期日

我到一个座谈会去做听众,有一位主讲人指责新闻媒体常有偏见或谬误,在座发言辩解的人太客气,太含蓄,我忍不住说了几句话。座谈由教会主办,我说人类是犯错的动物,用基督教的话来说,人人犯罪。媒体是长期事业,他的错误他自己会发现,也一定会纠正,用基督教的话来说,他追求救赎。

我说新闻记者不是先知先觉,他是后知后觉,有一天他知了、觉了,社会上还有千千万万不知不觉,谁来唤醒这些人呢,还是靠传播媒体,靠新闻记者。你不能永远欺骗所有的新闻记者,因之也就无法欺骗所有的人。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新闻媒体误导了上一代人,新闻媒体也会启迪、警告、改变下一代,这就是新闻记者的救赎。

我说新闻记者是可以欺骗的,命运“欺骗”他们,潮流“欺骗”他们,意见领袖“欺骗”他们,“事实”也可能欺骗他们。他们报道事实,但事实并非等于真实,“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都是事实,可是都不是真实。等到“真实”变成“事实”,周公归政,王莽篡位,新闻记者继续报道,他们“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寻求救赎,人生和历史就是在不断的救赎中向前向上。

座中有人说,人永远不能知道“真实”,意在贬低新闻工作的价值。我说我知道这句话,这话是哲学家说的。我还知道,既然无法重现“真实”,那就放弃真实,追求精彩,那是文学家说的。哲学文学都了不起,但新闻工作同样了不起,新闻记者的态度是,既然报道容易失真,那就要遵守某些规范力求接近真实,既然放弃真实才产生精彩,那就要抵抗“文学效果”的诱惑,新闻工作也有他的“戒定慧”,万丈红尘中护持方寸。我说哲学如水,文学如酒,新闻报道介乎两者之间,如茶,人类需要茶,一如他需要水和酒,甚至可以说,今天的人民大众可以想象没有哲学也没有文学的日子,不能想象没有新闻报道的日子。

九月四日 星期三 晴

晚,应罗建武兄之邀听大证法师讲“现代人与禅”,法师说法两个小时,没有涉及本题,似乎只是用这个时髦的口号吸引人。他忽然插入一段对基督教的批评,依逻辑他应该申说禅对现代人有益而基督教不能提供这种利益,没想到他强调神造论不合理,谈禅怎么扯出“合理”的大旗?禅是可以用合理来定性的吗?

这位法师对基督教只有一些零星的间接的印象,他在抨击之前先引述基督教义,也把《创世记》的内容弄错了。他也有长处,法相引人好感,声音有磁性,开讲前先用一段时间引导听众念阿弥陀佛,可以催眠理性,接受妙法玄言,与听众谈合理是他的自己破功,可谓不知己、不知彼、舍长用短。

基督教需要他山之石,但并非一般人可以胜任。身为法师,匆忙地粗糙地批评基督教,我看是缺少自信的表现。圣严法师早年写过一本《基督教研究》,他是下了功夫的,他已多年避谈两教恩怨,我曾对他说,基督教对佛教不足以构成威胁,希望他能做两教信徒共同尊敬的领袖。

九月十日 星期二 晴后阴

最近纽约附近之宾州和新泽西州将有大批婴儿出生。一家医院的行政主管说,九个月前,今年一月初,美国东北部大风雪,居民多日不能出门,“他们夫妇只能在床上玩耍”,提高了今年的出生率。报纸称这批即将出生的婴儿为大风雪婴儿。

想起百年以前中国已有人自嘲,中国人口多,是因为绝大多数中国地区都没有夜间娱乐场所。以后这话不断有人翻制,抗战时期重庆出生率高,因为日本空军对这个战时首都实施疲劳轰炸,空袭警报昼夜不能解除,增进了夫妻情感。五十年代台湾出生率高,因为台湾戒严,没有夜生活,只好早早上床睡觉。想不到来到美国也听见重弹此调。

九月十二日 星期四 阴 凉爽

妙峰法师鄙视宋儒吸纳佛法而成理学,斥为卑鄙。这可新鲜!佛教影响东西方许多哲学家,原是佛教的光辉,佛法有边,未能影响马克思,这是佛教的遗憾。宋儒吸纳佛法而成理学,犹如佛教吸纳道家创立禅宗,乃文化交流互补之范例也。

我在施府读书会中说,佛教以道家为滩头堡,伸入中国,有利有弊,称其利者多而揭其弊者少。中国文人从道家的角度接受禅宗,未能得到佛家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反而失去儒家天覆地载、民胞物与的胸怀,流为空疏灵巧。妙峰法师的偈中有“不问苍生问白云”,可举为近例。

九月十三日 星期五 雨

收到张继高逝世纪念文集《追求完美张继高》,书中收了我的《美丽的谜面》。此书作者多半借悼念张氏露才扬己,因而透露了少许内幕,对破解谜团有帮助。

原来张继高初抵台湾那年,受俄谍李朋案牵连被捕,囚五个月(一说九个月)。这就难怪了,他依例要成为当局永远怀疑的人,一生屈己不能求伸,貌似才华横溢,实则郁郁以终。书中有人记述张氏名言:“修养就是憋,看谁憋得久。”他对修养的体认只在“忍”的层次,不及于“忘”,不知有“化”,真是“我志未酬人亦苦”矣!

我在追悼张氏的文章里说:“我总觉得他心中有未流的泉,未放的蕾,未化蝶的蛹。我总觉得他欲行又止,欲言又止,欲取欲予又止。古人说‘君子放之则成川,聚之则成渊,我总觉得张先生成川时少一分澎湃,成渊时少一分宁静。”看来八九不离十。

九月十四日 星期六 阴

这几天一雨成秋,气温大幅下降。我连日咳嗽不止,除了吃药昏睡,只能看看金庸的武侠小说。

古人一醉解千愁,我现在好像是“一睡治百病”,医生给的感冒药、头痛药、心律不齐药,好像都以睡眠为甘草,黑甜之乡果然比美壶中乾坤。

武侠小说也是一种白日梦,小时候,父母老师都列为禁书。在那个时代读武侠也是成人典礼的一个项目,就像十八岁的男孩开始抽烟,至今我打开《天龙八部》,还有那样的感觉。

金庸本领高强,他的人物常有类似的性格,类似的遭遇,在类似的模式中成长,这本是小说的大忌,但是他仍能引人入胜。我联想到京戏的角色,同样是大花脸,张飞是张飞,程咬金是程咬金,各擅胜场。他这是把类型当做原型使用,有些评论没有看出他的门道。

金庸笔下,总是坏人占上风,但是好人死不了,坏人累积的成果,最后归好人承受。他掌握了历史的大方向,故事往往有宗教救赎的意味。古龙则不然,这是两人最大的分别。

九月十五日 星期日 晴

上午到礼拜堂,一位陈弟兄讲《主祷文》的意义,他在台上讲他的,我在台下想我的。

如果《心经》是佛经的纲领,《主祷文》可以视为《圣经》的纲领。《心经》的制高点“山在虚无缥缈间”,《主祷文》比较贴近生活。这可能因为整部《圣经》并没有太抽象的内容,不过佛教使众生得益,也多半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类,而非“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之类。虽然如此,大家都知道喜马拉雅山的主峰举世最高,他永远不能登上山顶,但仍以住在山脚下傲人,所以佛教比较能满足中国人的虚荣心。

从事翻译工作的陈炳仪女士见告,女性主义者反对基督教的父权形象,主张把《主祷文》第一句译成“我们在天上的父/母”。我说黑人质问上帝为什么是白人,女人质问上帝为什么是男人,中国人质问上帝为什么是外国人,我可以接受上帝是黑人是女人或者是犹太人,我难以接受上帝是双性人或者无性人。

晚上吃感冒药上床,脉搏至每分钟一百四十次,头晕唇麻。连夜入院急诊,所谓急诊也要一个小时才看到医生,经过验血、做心电图、照胸部X光,医生说“没检查到你有心脏病,但这并不表示你没有心脏病,建议你住院继续治疗”。美国医生喜欢为病人做尽所有的检查,一则为医院拉生意,一则为自己推卸责任,造成医疗资源之浪费。我想算了吧,我如果在中国,恐怕也就是做个心电图罢了,当即签字出院回家。

九月十八日 星期三 阴

有人在报上登广告说,本区还没有一家雅静的咖啡室可供高级人士休憩,他现在开了一家,如何如何云云。

我专诚光顾,见场所狭小,座位仅可“容膝”,老板娘以非常舒服的姿势坐在那里抽烟(按规定咖啡座是禁烟的),送咖啡来的小女孩服装不整,咖啡喝完了也没人来问要不要加添。

广告说得太好,实际差得太远,广告就成了对自己的批判。依经验,这家小店的寿命不会超过三个月。开这么一个小店,大概也要投资五万美金吧,干吗要这样糟蹋钱?

九月十九日 星期四 晴

读陈若愚编著的《艺术信仰与人生》,摘抄几则。

John Calvin说,图画是文盲的书本,他反对以图像代替书籍,更认为视觉感官仅能带来有限的了解。

笛卡尔说,小说常叙写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误导我们去承担我们力不能及的工作。

诗人的期望是取悦于人,主要的策略是诉诸人的想象力。艺术的杰作只能是虚构的世界,理性在创作活动中给排斥出来。

Philip Yancey说,基督徒作家只有思想,欠缺艺术;只有超自然,欠缺自然;只有动力,欠缺张力;只有光明,欠缺黑暗。

谢谢他把这些话翻译出来。

九月二十日 星期五 晴

文友们要我谈谈王蓝的长篇小说《蓝与黑》,此书一九五八年台湾出版,五十多年以后还有许多人想谈论它,不容易。

回想《蓝与黑》初版,由王蓝自己成立的红蓝出版社印行,问世之前,我有幸看到校稿,提供意见,出版后我写过读后感。那时我是个充满幻想的文艺青年。一九七七年版权移转到纯文学出版社,我又写了书评,那时我是个有宏观眼光的报社主笔。现在我是个老人了,平静的池水,温和的夕阳。

文学阅读是两种人生经验的对话,读者和作者。面对《蓝与黑》初版,我说过:“抗战已远,碧血犹温,《蓝与黑》重新唤起人们出生入死的壮烈和牺牲奋发的传奇,虎虎生风。”我如此赞叹了书中的青年人:“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精神,对危险与功利视而不见,把现实和梦幻合而为一。”

后来面对纯文学版,我称道这本小说的宏伟:“由抗战将要发生到大陆业已撤守,它的描写由巨室到军营,由舞场到山坳,由斗室对泣到举国若狂,由温情到残杀,由亡国奴到胜利者,由党国元老到引车卖浆者流。”我说:“这部小说表现了小说家对那个‘埋葬了一世人又造就了一世人的时代之观察与了解,在曲折隐微和众说纷纭中提供证词,以缠绵悱恻的海誓山盟作骨架,建构作者心目中的社会史。”

《蓝与黑》长期畅销,拍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也都叫座。有人以“王蓝蓝与黑大红大紫”为上联征求下联,至今没有结果。有人说他模仿《红楼梦》,王蓝颇感委屈,我曾为他辩解,后世作家以古典作品为原型,进行创作,乃是文学发展的正常现象,和模仿有很大的区别。

台湾五十年代的主流之作,评论家称为“反共文学”,那时国民政府的最高决策是强烈反共,于是有人认为“反共文学”是国民党的化妆品。其实这些小说对国民政府的作为有尖锐的批评。试看陈纪滢在他的《贾云儿前传》里,暴露了特务机构构陷无辜,姜贵在他的《旋风》里刻画了地主阶级的腐化,《蓝与黑》以大量篇幅记述抗战胜利了,国民政府接收沦陷区犯下种种恶行。那时连雷震的《自由中国》半月刊也还没出现这样的文章。

王蓝的《蓝与黑》大约在一九五五年开始写作,先在一家月刊上连载,一九五八年出版单行本。大体言之,那时“反共文学”维护的是善良农民的品性,如田原;江湖人物的义气,如司马中原;青年的热情,如王蓝。他们把这些放在中国共产党的对立面,可以说,战后台湾在小说中批判国民党,他们着墨最早。

王蓝一九四九年到台湾,年仅二十七岁,他是国民党重点培植的对象之一。《蓝与黑》一书流露了他的文学天性,国民党看出他有独立观察的能力并作出表述的勇气,难以成为驯服的工具,王蓝从此文坛得意,政坛失意。后来的司马桑敦与他相同,司马虽然和国民党有深厚的渊源,一路行来也有坚苦卓绝的毅力,但是国民党看出他在温文尔雅后面的一颗心仍是一匹野马,他只有以新闻记者终其身。新闻记者吃的是英雄饭,廉颇老矣,虽有创业宏图,因缘不足。可以说,王蓝、司马桑敦都“为艺术而牺牲”。

九月二十一日 星期六 晴

天方人物速写:

我又梦见那棵柳树……其实是梦见地上一个黑洞。

当年在我的家乡,一等人种树,二等人杀树,三等人挖走树根。这就是那个黑洞的来历。

也许因为我那时个子还小,回想起来,那棵柳树参天一般高,树干很粗,好像支撑大厦的石柱。柳条又那么细,那样软,垂得那么低,长长尖尖的柳叶,镶着细细的锯齿,深灰色的树皮映衬,显得特别嫩绿精致,经过春风温柔的梳理,远看像一条绿色的瀑布。

不,瀑布太狂太野了,垂柳是春神的幼女,人间只有某一个女孩的长发可以比拟。那时女孩时兴把头发留到肩膀那么长,一丝不紊,焕发着天然的光泽。当然,这必定是个美丽的女孩,娇生惯养不参加劳动的女孩。

真有这样一个女孩,常常在这棵垂柳之下出现,树冠如伞盖覆罩在她的头上。这里是她的领地,她是这个小宇宙的重心,天下地上的一切中,包括我在内,时时等她出现。

那时我是一个光头的男孩,常常在那棵柳树底下和她相遇,我还没学会寒暄应酬,只能沉默。她有时对我说些学校里的事儿,那些事对我全无意义,只有她的声音占领我全部的听觉。我们相距大约三步,如果我走近她,她就转身围着树干散步,我也就像影子一般跟在三步之后。转圈的时候,我才听见树上鸟叫,小河里的水流,耳旁有风拂过,也看见她的长发像柳条摆动。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我俩围着这棵垂柳画了许多次圆圈之后,战争来了,我的家、她的家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奔逃。等到回来,小河仍在,河边老柳垂条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黑洞,她也从此不见了!我觉得像把我的心挖走了一样。说来毫无道理,战火毁了我家的老屋,我受到的伤害比这还轻。

我实在怕见这个黑洞,但是我又天天找一点时间到黑洞旁边徘徊,希望能在这里和她重逢。日复一日,我觉得那洞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黑,很像地狱的入口。说来毫无道理,我在这里受折磨,我宁愿受这一番又一番的折磨。

我以混乱的头脑默诵黄歌川的一首诗。黄歌川,后来没再看见这个名字,也许是个速朽的诗人吧,他难以料到他的一首作品至今留在我的内心深处:一句美丽的言词声音琳琅/藏在我的心底年深月长/几次冲到我的唇边但都半途而返/现在已毋庸说了说来已太晚……

以后,以后的以后,我也成了天涯海角生死不明的人物,悄悄度过青年和中年。人人都说大自然很美,可是有些风景使我痛苦。我怕看山,抗战八年,我们以崇山峻岭为世界,山保护我们,也虐待我们,等到不再需要保护的时候,就只记得它的虐待。我不能看雪,四年内战,我们在冰天雪地打滚,我的每一根骨头都换成冰棍,大雪堆都是万人冢。你会喜欢万人冢吗?

我也不愿意看见垂柳。有一栋房子,样样合意,只因门外有一株垂柳,我坚决不买。我的住处附近有一座公园,很多朋友在那里打太极拳,只因园内有一行垂柳,我坚决不去。有位朋友送我一本书,印刷装帧都很考究,只因封面有一棵垂柳,我坚决不看。中国文人称赞柳树含烟、带雨、依翠、藏鸦,英文管它叫“哭泣的树”,人家多么传神!单凭这一条,也足以证明英文比中文强。

现在我也老了,老人是另外一个人,我也开始游山,布满山峰的那些线条使立体的世界平面化,人居然能走到平面的背后去看另一个平面,那经验非常新鲜。我也觉得大雪中的世界如此简化,一如大清算后的资本家,雪中冒雪、踏雪、听雪,心思意念回到初生的婴儿,这种感觉很好。柳树,垂柳,我也还诸天地,渐渐把它忘记了。

可是最近我又常常梦见河边的那个坑洞,像地狱的入口一样朝着我,醒来觉得好像挖走了我的心,接着又想起黄歌川。怎么说也是毫无道理,多少大恩大怨,大悲大痛,大野心大遗憾,都已不再入梦,惟有这个坑洞,一棵柳树留下的坑洞,它又算什么呢,它凭什么到今天还祟着我呢?

如果梦中有那棵树,有多好!……如果梦中有那个人,有多好!

梦无好梦,不如无梦。为什么还要看见那个坑洞呢!

我的记忆正在大量流失,我常思忖最后剩下的记忆是什么,它代表我最后的潜意识,最后的生命力。难道会是这个坑洞吗?你说。

九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雨

今天牧师讲“耶稣再来”,引《启示录》最末经文:“证明这事的说,是了,我必快来,阿门!主耶稣啊,我愿你来。”按,耶稣再来主持最后的审判,将一切不信的人投入地狱,一向为基督徒引为快意,恨其不早。但是小时候随母亲上教堂,母亲曾提出疑问:“怎么求主快来呢?应该请他慢一点来才好,世上还有这么多人没有信主得救。”

基督徒的心理像挤公共汽车,车中虽已客满,也希望它停下来让自己上车,可是挤上车以后,就希望车子过站不停,一直开到自己下车的地方。有些基督徒只对自己上天堂有兴趣,他恨那些不信的人,认为活该下地狱,他们喜欢最后审判的大场面,痛快淋漓。

九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阴

美国离职总统尼克松说:“我不希望有人帮助我,只要不损害我,就是我的朋友。”按,朋友对我们一面帮助,一面损害,或者时而帮助,时而损害。尼克松此言尚未练达人情。

九月二十四日 星期二

听母亲们谈孩子:

新移民的父母莫忘了告诉孩子,不可以随便模仿人家的手势:勾起食指是叫人走过来,竖起拇指是称赞,拇指向下是说他差劲,摇动中指是侮辱他。用错了手势可能挨揍。跟同学走在街上说说笑笑,不要东指一下西指一下,街头的小流氓可能以为你指他。

孩子不可以坐在公共场所的扶梯上,逃课结帮的孩子喜欢以扶梯为看台,傲视众生。美国小流氓照例坐在扶梯正中,中国小流氓气势差一些,坐在扶梯一边。孩子也不可从他们旁边走过。

孩子的成绩单上有很多红字,妈妈不认识英文,但是知道红字表示不及格,她很忧虑。怎么会呢,孩子很用功啊,每天晚上都安安静静地看书,她不知道孩子读的是魔幻故事。

新学期,成绩单上的红字消失了,妈妈好开心,可怜的妈妈!这学期,孩子调到“坏班”去了。美国的小学不准开除,不准留级,但是允许把无法造就的孩子集中在一起“放弃”,全部及格毕业了事。

孩子很乖,没错。可是他今天还听话,不知道明天还听不听。

美国人的日常用语有一句“yes,mother!”表示阳奉阴违。

不满意吗?孩子能撂下这样一句话还算温暖。

婴儿可爱,比天使更可爱,一旦他有了思想,“可爱”就结束了。有一天我看见孩子低头沉思的样子,觉得很可怕。

九月二十六日 星期四 晴

诗人彭邦桢在湖北文坛交到一位重要的朋友,此君来纽约旅行,我约了十六位文友联合做东,请这位远客吃饭,给邦老做面子。远客尚未退休,精明干练,谈吐不俗,对美国的个人主义、资本主义完全接受,比我还要彻底。

一位中上级干部,应是共产主义虔诚的信仰者,如今改革开放,弃旧从新,也是跟着党走,方向正确。惟在思想方面应该经过“奥伏赫变”(扬弃),有条件地顺应新形势。台北的“右派”分子向左倾斜,都有不断演变的痕迹。

我对他说,如果付诸表决,今天的美国就是明天的中国,我投反对票。

九月二十七日 星期五 晴

昨天月全食,今天中秋,月色皎洁,嫦娥好像经过一番奋斗,恢复了尊贵。这应该是诗人的好材料。

看月,想起“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泰西纪历二千年,只作寻常数圆缺”(黄遵宪的诗句)。在西式豪宅中看月,在曼哈顿“摩天大楼的丛林”里看月,嫦娥应是一观光客或新移民,“偷灵药”不必后悔,悔不该奔向月宫,没有在新大陆偷渡登陆。这应该是诗人的新材料。

纽约号称“保存中国文化之都”,照古典格律写诗的人很多,我也花功夫读过一些,中秋有诗,依然在冰轮玉盘中兜圈子。有人讥“旧诗人”不敢用新词,其实更大的问题是没有新角度去看人生和自然,诗中是否有微波炉、原子尘尚是末节。

天文消息:月球将离地球渐行渐远,亿万年后,寒星一点而已。那时如果还有唐诗流传,可能只剩下一半,或一半的一半,一个没有月亮的中秋,中国人能忍受吗?如果那时还有地球,还有中国,也许没有困难,明月并非突然消失,一个“渐”字能使人接受任何不能接受的环境。

中国人对中秋的感情已经很淡了,长此以往,有无中秋无关宏旨。上帝爱世人,每一大变故出现,他会给我们时间适应和改造自我,最后使我们觉得并未失去太多。

九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晴

退休教授联谊会办“名家书法展”,受邀展出者大半是张隆延教授师生的作品,书法家啧有烦言。我对一人说,参展者为名家,并不表示未参展者非名家,阁下大可以“未参展的名家”自居,姑且让他们自称“参展的名家”。

下午到展览现场,张氏的弟子谨奉老师的矩度,很少个人特色,论者讥为“满屋子都是张隆延”。我则说,学书有三个阶段,最初模拟一家,后来临摹众家,终于自成一家。依中国传统,弟子要等老师作古以后再卓然独立,张氏门下犹有古风。

张氏早年留学德国,后来在联合国文教组织担任“中华民国”副代表多年,百分之百是个维新人物。但他大学时代曾师事书法家清道人和国学大师黄季刚,在国学和书画方面也有地位,纽约人视为中国文化的地标。他也沾染了一些封建习气,认真跟他学习要遵古磕头拜师,也许仪式果然重要,他的弟子环侍左右二十年,恭敬不衰,颜渊、子路、公西华型的人物都有。

九月二十九日 星期日 晴

张治华老师自陕西来信,介绍一个叫王迪萌的天才少年,才十三岁,已能背诵《千字文》《三字经》《幼学琼林》《唐诗三百首》《道德经》《孙子兵法》和全部《古文观止》,并且用毛笔写各体书法。张老师寄来这位天才少年的楷草隶篆给我看,托我设法接他到美国来受教育,张师也知道此事难办,暗示“大丈夫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我很感激他的体贴,也理解他背后的压力。

想起不久以前新闻报道说,河北省丰润县有一才女名叫冯继红,用隶体小字抄写全部《金瓶梅》及《金玉缘》,用中楷抄写全本《西厢记》,用大楷抄写《道德经》和《孙子兵法》。新闻附有当地人士意见,希望国外华人能为祖国培植这位天才。

中国大陆自八○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流传许多海外华人的义行传奇,引发他们过度的想象。联想到去年美国有十四岁的大学毕业生,确实为国内的孩子心疼。

九月三十日 星期一 晴

萨恩台风袭台湾北部,豪雨成灾,多处淹水坍屋,多人死亡失踪。

大战结束后,钓鱼岛的归属未认真确定,中日两国互争主权,海外的“保钓运动”连续不断。据说依国际法规定,中国人必须常常登上此岛表示主权所有,但常遭日本船舰在海域拦截。现在香港的保钓人士租船前往闯关护土,团长陈毓祥不幸在抢滩时溺死,香港有两万中国人在维多利亚公园以烛光晚会哀悼。

这是重要新闻,报纸遍载名人要人的悼词,官样文章殊少佳句。从电视转播中看见死者十岁的女儿在灵前朗诵“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场中多人泣下,可是报纸新闻偏偏没有这一段。现在都说报纸销路跌,广告少,面临生存危机,新闻写得如此粗糙马虎,即使在没有网络的时代也难望什么长程发展。

哭哭啼啼还乡多次的东才弟,现在对家乡来信一律不拆,有人从彼岸替他带家信来,他立即在电话中回绝:“不要送给我”。大中国真厉害,不但以“反右”、“文革”耗尽国民大我的热情,也在探亲寻根中吸光小我的亲情。

茶余酒后听到的:宴会上,北京来客问一纽约华人对中国经济开放的看法,郑重要求说实话。这位华人大笑:“我今年七十岁,哪里还有实话?我的实话都在年轻的时候说完了!”

责任编辑 孔令燕

(“纽约日记”连载系列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