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课怪圈”逼死14岁中学生

安静

2013年12月6日上午，云南曲靖市某中学14岁的初三男生朱浩天自杀身亡。孩子去世后，父亲朱云成开始向“有偿补课”宣战……

补课：成绩未提高却受夸赞

现年42岁的朱云成家住云南曲靖市沾益县，妻子毛文慧比他小一岁，曾在一家工厂上班，儿子上小学后，她便辞职在家照顾孩子。14岁的儿子朱浩天长相帅气、性格开朗，是夫妻俩的骄傲。

2011年9月，朱浩天入读曲靖市某中学一年级（6）班。全班75名学生，入学时，他的成绩排第63位。朱云成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举家搬了过来，妻子陪读，他每天赶十几公里上下班。

入学后不久，英语老师在班上说自己将利用周末时间在家里给学生补课，有兴趣的可以报名。朱浩天回家跟父亲说了此事。朱云成很清楚教育部曾三令五申不准老师私下给学生补课。作为学生家长，他更明白上面管归管，老师依然我行我素。朱浩天说：“班上很多同学都去，我要是不去，怕上课时会听不懂。”朱云成同意了。

几次补课下来，朱云成问儿子效果怎样，朱浩天说：“每次补课，老师都发给我们一张卷子，做完后，他再说几句，就这些。”他感觉跟课堂上教的没什么两样，老师也没分析什么难点、重点。

很快到了期中考试，朱浩天的总成绩排在第55名，名次虽有提高，但是英语成绩提高幅度却不大。

在家长会上，英语老师好好地表扬了朱浩天一番。他对朱云成说：“这孩子脑子灵光，就是有些爱玩，如果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成绩肯定能上去。”

初一下学期，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也办了补习班，朱浩天又报了名。每周要补三门课，朱浩天很累，成绩却维持在原来的名次。与成绩不相符的是老师对他的态度，课堂上，老师经常会让他起来回答问题。

2012年9月，考虑到朱浩天个子小，老师特意将他调到了第一排。一次聚会时，外公外婆问朱浩天：“你最喜欢哪几个老师？”他回答：“语文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这几个老师对我特别好，只要我举手，一般都会喊我回答问题。”

初二下学期开学考试，朱浩天的总成绩排在班级第55名，数学、语文和英语几门主课的单科名次都不理想。考虑到补课没什么效果，每学期的补课费对家里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懂事的朱浩天向父母提出不再补课。虽然他也担心老师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但想想一年多来，老师经常夸他的那些话，只要自己遵守课堂纪律，应该不会受到轻视。

不补课：无尽辱骂撕裂少年心

初二下学期开学后，朱浩天比以前更努力，他很想把成绩提高上去，遇到不懂的问题会主动去办公室问老师。一开始，几位老师还能做到有问必答。但次数多了，他发现老师的态度有所改变，有时会敷衍地回答他“这题我上课时说了，你去问别的同学”，或者粗鲁地说“上课多用点儿脑子”。老师的态度让朱浩天一时之间有些不能接受，他不明白，老师咋像变了一个人。

2012年12月的一天，朱浩天正在上课，后面的同学戳他的背，找他说话。朱浩天刚一回头，被数学老师逮个正着。老师态度严厉地呵斥道：“有些同学就是不自觉，成绩差还不知道反省，整天稀里糊涂，这样下去不如回家种地，待在这儿纯粹是浪费时间。”数学老师没有点名，但他的眼神却直直地看着朱浩天。

下课后，数学老师又把朱浩天喊到办公室，指着试卷上的“叉号”继续批评他：“你看看你，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上课有没有用脑子？眼看着下学期就初三了，你这样下去不仅害了自己，还拖累全班同学。”朱浩天一直低着头任凭老师训斥，他很想哭，却不敢，只能忍着眼泪，脸憋得通红。

当天晚上放学后，朱浩天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位要好的同学家。事后，据那位同学回忆，朱浩天说自己不受老师喜欢，他有时都不想上学了，想一走了之，可又怕父母担心。当时，朱浩天情绪比较激动，想法也比较偏激。这一切，朱云成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儿子一天比一天沉闷，笑容也越来越少。

如果说一门任课老师在课堂上“管教”朱浩天，他或许还能承受，但三门任课老师同时“管教”，朱浩天便承受不了了。有时他上课举手回答问题，老师也当作没看见。老师那从他身上淡淡扫过的眼神，让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跌落谷底。

2013年3月11日，朱浩天感冒发烧，头昏昏沉沉，便趴在桌子上听课。英语老师看到后，把书往桌子上一拍：“想睡觉回家睡去，别影响其他同学上课。”朱浩天用手撑着桌子起来，辩解道：“老师，我不太舒服，头疼。”老师却说：“你可以在家休息，甚至可以不来，都没关系。”朱浩天不敢继续解释，只能硬撑着上课。

放学后，朱浩天去了外婆家，见到外婆他就哭了。外婆问他怎么了，朱浩天说自己不想活了，整天被老师视为眼中钉，日子太难受。外婆狠狠地责怪了他，不许他以后再说这样的话。

很快，朱浩天的位置就从前排调到了最后。朱浩天感觉自己被老师遗弃了，他像个弃儿找不到出路。心里所有的苦闷，朱浩天最愿对外婆说。听外孙说多了，老人给朱云成打电话，让他去学校问问到底咋回事。朱云成这才知道儿子在学校发生的事，他给几门任课老师打了电话。电话里，老师的态度都还算热情，都说自己也是为学生负责，要是家长不让他们管，他们可以不管。朱云成有苦说不出，老师以管教孩子为由，他们能指责吗？他们不能也不敢。虽然儿子不说，但他隐约明白，儿子之所以如此沮丧，跟不去老师家补课有关系。朱云成提出让儿子继续去补课，倔强的朱浩天一口回绝：“我就是死也不补。”

绝望：自杀身亡以生命抗争

2013年10月23日，朱浩天的心被英语老师伤到了极点。

那天，英语老师破天荒地让朱浩天站起来回答问题。因为紧张，朱浩天回答得不好，语法和单词都有错误。老师火了：“你脑子里是不是装了糨糊，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我要是你，不如回家，学门技术还能混口饭吃。”朱浩天的脸羞得通红……他鼓起勇气看了老师一眼，眼神里有哀怨、伤心，还有祈求，他希望老师能少说两句。哪知，老师并未结束：“你的成绩，说出来都丢人。作为老师，我说句负责任的话，你就参加算考试也考不上高中。”

那天晚上，朱浩天回到家没有吃晚饭，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朱浩天稚嫩的受伤的心无处安放、无处宣泄，他不知道老师的态度咋会变得这么快！

慢慢地，班级里分成了“补课派”和“不补课派”。补课的学生深受老师喜欢，不补课的学生老师就不怎么待见。每天，朱浩天都活得胆战心惊，生怕战火波及自己身上。他害怕去学校，害怕看见老师，小小年纪的他甚至开始掉头发。

2013年12月3日，朱浩天得了肠胃炎，上吐下泻，从医院回来后，他整个人几乎虚脱。朱云成替儿子给老师请了假，让儿子在家休息一天。第二天上午，朱浩天刚到学校，就被语文老师要求背诵课文。因前一天在医院治病，课文没有背，朱浩天被语文老师狠狠地批了一顿，放学后还被留在教室里，一直到把课文背完为止。之后，他没回家，在学校食堂买了一份饭，只吃了两口。同学让他出去踢球，他也没去，还说了“活着没意思”之类的话。同学以为他只是发牢骚，也就没在意。

第二天，朱浩天身体还是不舒服，却不敢请假。强撑着身子坚持上课，还要面对老师的指责，他的精神变得高度紧张。此后，他一天多都没吃东西，在家里也显得坐卧不安。妈妈问他想什么，他总是摇头，要不就是发呆。

2013年12月6日，朱浩天6点20分起床，洗漱过后，找父亲要了早餐费。因为没零钱，朱云成给了儿子50元钱，让他把零钱收好。出门时，朱浩天跟父亲挥了挥手。8点40分，朱云成刚到单位，班主任给他打来电话，说朱浩天没去上早自习，班上同学也没看见他。朱云成忙给妻子打电话，两人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儿子，赶紧向派出所报警。

10点左右，朱云成突然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说有个自杀孩子情况很危险，让他快去看看。等朱云成赶到时，儿子躺在血泊里，已经没了呼吸。

朱云成悲痛欲绝，妻子毛文慧当场昏过去。后通过警方调取的监控视频显示，早上6点50分左右，朱浩天一直往学校的方向去。但学校的监控录像却很模糊，孩子在学校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记录，老师和学生只说没看见他。

儿子死前没有任何征兆，朱云成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儿子可能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事。他找到儿子班上的同学，很多学生都支支吾吾。朱云成心中怀疑，他摸黑找到儿子几个要好的同学家。

一位跟朱浩天来往密切的同学告诉朱云成：“朱浩天在班上老被老师骂，他多次说过想走，不过没说去哪。”这一情况得到多名同学证实。朱云成心碎了，他不知道，儿子每天面对的都是这些。

事发后，朱云成强烈要求学校给个说法儿，可学校方面不承认校方有错，老师一再辩称他们只是尽责任教育孩子，不涉及任何利益性质。走投无路的朱云成只能在网上发帖求助。无数家长回帖表示有类似遭遇。一位学生家长说：“老师拿捏着孩子的生死命门，哪怕孩子被骂了，家长也不能有怨言，否则老师会晾着孩子。”还有位家长说：“我儿子在外面报了个作文补习班，后来他们班主任又帮学生补作文，孩子只能重复补习，不去老师会不高兴。”

朱浩天的事在家长圈中引起了极大反响，那些没补课的学生家长都吓坏了。据朱云成调查，没补课的孩子，80%被老师骂过，“你这个猪头脑子”、“滚回家去”这两句话老师骂得最多。

2013年12月23日，学校愿意就孩子自杀的事跟朱云成协商。很多家长听闻此事，纷纷聚集在学校门口。一位未补课学生的父亲力挺朱云成：“学校太过分了！如果需要证人证明老师有没有骂过孩子、骂了哪些话，我们家孩子可以作证。这个事要是学校不重视，下一个自杀的孩子不知是谁。”其他家长听后，纷纷表示赞同：“如果需要，大家伙还可以给你按手印。”这些陌生家长的支持，让朱云成几次热泪盈眶。

2013年12月28日，朱云成起草了一份《严禁在小学、初中补课的请愿书》，他准备找孩子就读学校学生的家长签字，凑满500个人再递交给教育部。他希望家长们在请愿书上签名，共同向“有偿补课”宣战。然而遗憾的是，虽然家长们都很痛恨补课，但为了孩子的前途，在全国学校都补课的大背景下，好多家长举棋不定，下不了签字的决心。

2014年1月7日，朱云成跟校方领导经多次协商后，达成协议，学校一次性赔偿朱云成10万元。拿着这10万元钱，朱云成当着学校领导的面号啕大哭……他四处奔走呼吁，不是为了这些钱，他只想为孩子讨个公道。可最后，他得到的，只是一沓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纸币。

孩子去世后，家里几位老人因为接受不了如此沉痛的打击而病倒在床，朱云成的妻子整日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朱云成除了上班以外，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照顾家人身上。实在想孩子了，他便偷偷地来到学校门口瞧一眼。傍晚时分，三三两两的孩子背着书包回家，可是这些孩子里，再也没有他的孩子。他不知道，那些已经亮着灯的教室里，是不是还有正在补课的孩子。

事实上，教育部曾一再重申，各小学、中学，严禁利用业余时间给孩子补课。屡屡被禁的事为何一再发生？是监管力度不够，还是老师被利益熏红了眼？

希望朱浩天的悲剧不再发生，让孩子的天空纯净些。（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