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当了公务员
2014-11-12张兴元
张兴元
刘天成登上那条高高的老黄河故堤,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绿树葱郁的原野,而高耸在绿荫上面的则是村头那棵千年古槐树。他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激动,不由加快了脚步。
老刘头仿佛有一种心灵感应似的,他觉得儿子该到家了,兴冲冲地走出了家门,于是,父子二人便在那棵大槐树下碰在一起了。
父子相遇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喜和热情,刘天成只是轻轻喊了一声“爹”,老刘头也只是在喉咙眼里轻轻回答一个“嗯”,二人不约而同地在那棵大槐树下停住了脚步。
那棵大槐树郁郁葱葱,像一把巨伞高高地擎立在村头。风从田野里吹来,隐藏在树枝下的那口巨钟便发出嗡嗡的响声。这轰响,让父子二人同时忆想那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情景。
唉,那真是一个喜忧参半的日子,而那个初来的喜,慢慢让位给后来的忧。八千块!这笔巨额学费到哪里去弄啊?老刘头东奔西跑,到处借钱,直到开学前一天,他才慢腾腾地从村外走回来。见了儿子,他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来:“你明天可以去省城报到了!”
刘天成心存疑惑,老爹从哪里弄来这笔钱?会不会是高利贷?
傍晚时分,老支书闯进他家那座土墙环护的小院,指着老刘头发火说:“有困难为啥不去找我?你是不是看不起大叔?那大老肥的钱能借得了吗?利滚利呀!赶快把钱还给他,大叔给你想办法!”
父子二人心存疑惑,不知这老支书有何神通。
第二天清晨,村头老槐树下那口大钟突然响了起来。那声音像惊雷炸起,像山洪暴发,大槐树下很快聚集起全村几百口人。老支书站在树下那块青石板上,向大伙讲明了刘天成上大学面临的困难,同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卷钱,在空中摇了摇:“能亲眼看到咱村出了个大学生,我打心眼里高兴啊!”
村民们立即行动起来,有的当场掏钱,有的急忙回家拿钱,有拿三十五十的,也有拿十块八块的。老刘头接过这沾着庄稼人的汗水和体温的钱币,对刘天成说:“还不快跪下给乡亲们磕头?他们才真正是你的衣食父母啊!日后你有出息了,千万不能忘记庄稼人,不能忘记父老乡亲啊!”
转眼间八年过去了。现在刘天成回来了,虽不是衣锦还乡,却也是学有所成,他在省城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如何向村民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呢?老刘头早有准备,他对儿子说:“趁你回来,咱摆几桌酒席,好好宴请一下村民。”刘天成明白,这既是答谢村民的厚爱,也是向大伙宣告,他刘家再不是普通百姓,而成了人人羡慕的干部家庭。刘天成连声说:“中,中,中!”
宴席就设在那棵百年巨槐之下,吃的自然是村民喜欢的大鱼大肉。酒过三巡,老刘头登上那块青石板,好像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他也学当年老支书的模样儿,清清嗓门,向村民大声发布信息说:“成娃子大学毕业还不满足,又读了三年研究生,如今拿了硕士学位,还找了一份好工作。”老刘头当然知道村民们不懂这硕士学位是什么玩意儿,因为他自己也不懂。
村民们对这些却不感兴趣,新任支书李时大声发问:“当了硕士一个月能拿多少钱?能不能顶上一个乡干部?”
老刘头不知道刘天成工薪是多少,但他却替儿子回答说:“那还用问?省里的干部当然比乡干部挣钱多。”
人们对这模糊回答不满意,有个村民叫张山,他又追问说:“到底能挣多少钱?你是怕俺向你借钱咋的?不敢说!”
刘天成不愿辜负村民的期望,他说:“我刚被招聘为政府部门的公务员,工资加补贴,一个月也就是三千多块钱吧。”
村民们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声:“乖乖,快顶上俺一年的收入了。”
老刘头仍站在那青石板上不愿下来,他挺挺胸脯说:“今后谁家有困难,跟我打个招呼,我一定鼎力相助。谁要到省城看病打工办事儿,去找成娃子,他给你们安排吃住。”
大槐树下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里充满赞许,也充满羡慕。老刘头枯皱的老脸好似一朵盛开的海棠花,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尊敬。第二天,村支书李时来找老刘头说:“多年来我老感心口疼,有大侄子在省城,我就不愁找不到医院的大门了。”平时都是老刘头求村支书办事儿,如今村支书却求老刘头帮忙了。这让老刘头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己在村里的地位真的变了。他暗暗向刘天成交代:“李书记是咱村的当家人,你一定把他照顾好,花钱一定要大大方方的,可别死抠!”刘天成说:“我知道。”老刘头怕刘天成手头不宽裕,悄悄把家里的几百块钱塞给他。刘天成说:“我有。”
老刘头知道李时跟一般村民不一样,平时爱吸烟爱喝酒,等李时跟刘天成去了省城,他又给刘天成打电话说:“李书记爱喝酒,你一定要让他喝足兴。”刘天成显出几分不耐烦,他说:“你别操这么多心了。这事我还不明白吗?”老刘头教训儿子说:“这可不是小事,你千万不能马虎。”
几天过去了,李时从省城回来,在村头那棵大槐树下遇到了老刘头。老刘头从李时脸色上获得满意的答案,但他仍问:“成娃子招待得怎么样?”李时既是夸赞又是炫耀地说:“成娃子真是好孩子,叫我住五星级宾馆,还叫我吃那种想吃啥就吃啥的什么餐。”
老刘头忙给他作注解说:“那叫自助餐,既方便又实惠,只有大宾馆里才有。”
村民们纷纷赶来,发出一片唏嘘之声,眼里充满了敬慕。张山问李时:“叫你喝酒没有?”李时说:“那还用说,天天喝,顿顿喝,这次可喝过瘾了。”张山问:“叫你喝的是啥酒?”李时说:“那还能孬了?几十块钱一瓶!”
人群中又发出一阵欢笑声:“哟嗬,看来成娃子真的是成了。”老刘头乐得笑眯了眼,他也像喝醉了酒一样,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然而当他回到家里,静下心来一想又有点心疼。乡下喝的酒都是十来块钱的,成娃子竟给李时喝几十块钱的,太不俭省了。
老刘头从此成了村里令人敬慕的人物。平时人们只喊他老刘头,现在人们见了他,总是恭恭敬敬地喊他刘大哥或刘大叔了。老刘头顿感欣慰,搭进几个钱算什么,人活在世不就是图个好脸面吗?这天下午,老刘头从地里回来,在村头遇到村支书。李时说:“刘大哥,今天我请你。”老刘头疑惑地问:“不年不节的,请什么?”李时说:“成娃子对我这么好,我得表达一下感谢呀。”老刘头连连摇头说:“这是什么话,乡里乡亲的,感谢什么呀?”endprint
话是这么说,老刘头还是跟在李时身后,乐滋滋地来到大槐树前新开业的小餐馆。张山一伙有脸面的人物已等在那里,把老刘头拉到贵宾席上就了座。老刘头心里美滋滋的。他活了这么多年,有谁主动请他的客,把他当贵客看待呀?酒至半酣,张山说:“还是人家李书记面子大,到省城居然喝上茅台了。刘大叔,成娃子平时孝敬你的是不是茅台?你也叫俺开开洋荤,尝尝那茅台是啥滋味呀?”
老刘头以为那几十块钱的酒就是茅台酒了。他自然不肯丢面子,便说:“是是是,我家有的是茅台,我这就去拿。”他站起身做出拿酒的样子。
李时忙拉住他说:“别急,别急,晚一天再喝嘛。今天是我请你的客,咋能叫你去拿酒呀?”老刘头不是真心去拿酒,他只是做个样子给大伙看。李时也知道他家没有茅台,这只是为以后喝酒做个铺垫罢了。老刘头坐下来又喝了两杯酒,只觉得晕晕乎乎的,好似腾云驾雾。张山推推他的肩膀,说:“刘大叔,你坐这里好好喝,我去柜台结个账。”
老刘头问:“这不是李书记请客吗?你去结什么账呀?”
张山说:“李书记叫我来陪客,是看得起我。我哪能叫他掏腰包?”
那餐馆老板却在一旁插话说:“张山,你烧什么烧?你是傍大款喝酒,还用得着你来掏钱吗?”
老刘头虽然喝得晕晕乎乎,但仍听出这大款是指谁了。他忙站起身说:“对对对,这钱该我付,该我付。”
李时拦住他说:“我来结,我来结。这是我请你的客呀。”
老刘头拍拍腰包说:“你能请我就是看得起我了。这钱咋能叫你付,你一年才几个钱呀?”
老刘头来到柜台前,伸手去掏钱,那衣袋里仅有几块零用钱,他顿感脸发烧。
餐馆老板忙解围:“先记个账吧,你在这上面签个名就成。”
张山在一旁吸溜吸溜嘴说:“咦呀,过去我只听说书记和乡长有签字的权力,想不到刘大叔也跟书记和乡长一样,有签字权了。”
这话一下打消了老刘头的自卑,心里涌出一片豪情。是呀,签个字就能吃饭,这能是普通百姓办得到的事吗?老刘头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只是他多年不曾写字,那名字写得歪歪扭扭,这让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今后还得练练书法哩,免得叫人家笑话我。张山没有忘记老刘头那天的许诺,二人见了面,他总是说:“刘大叔,那茅台酒啥时能让俺喝到嘴里呀?我夜里做梦都在喝你的茅台酒。”
老刘头说:“这就喝,这就喝!”老刘头虽这样说,却迟迟不见行动。但张山却不肯放过他,一次次催问他。老刘头不能在村民面前失脸面,最后还是跑到镇里去买茅台了。从镇东头走到镇西头,哪个商店也买不到茅台酒。他一下作了难,要是叫人家知道自己是吹大空,今后我在村里咋抬头?他对那商店的老板说:“你到县城给我进两瓶茅台酒,多给你几块钱中不中?”那老板用疑惑的目光看看他:“你成大款了?”老刘头笑笑说:“我不是大款,可我儿子在省里当干部,有的是钱,一个月能拿几千块。”那老板忙点头说:“那好,那好。明天我就给你进两瓶。”
第二天,那老板果然打电话叫老刘头去拿茅台酒。老刘头手里没有钱,他只得把家里那头大肥猪卖了。他手提两瓶茅台酒,在村里转了两圈,向村民们夸耀说:“大伙都来开开眼界,看看茅台酒是什么样儿?”
老刘头身边顿时围了一伙人,张山说:“俺是跟你开玩笑哩,你倒当真的了。”
老刘头越发来了劲头,他把那卖猪的钱在村民面前抖了抖:“这是成娃子刚寄来的两千块。一瓶酒算啥。”
人们乱哄哄地来到小餐馆,老刘头一拍胸脯,对餐馆老板说:“你有啥好菜全拿出来,别老是猪头肉牛杂碎的,花多花少我来买单。”老刘头不知从哪里学来“买单”这名词,这更让村民们对他刮目相看。这次自然喝了个昏天黑地,村民们都夸老刘头出手大方,再不像往日那样死抠了。
老刘头乐滋滋地回到家,老伴暗暗责怪他说:“这是人家故意捉弄你,拿你的冤大头,你别再打肿脸充胖子了。”
老刘头脖子一梗:“咋?大方有啥不好?总比人家喊我老抠强得多吧?”
老刘头平时生活十分节俭,连根皮腰带都舍不得买,至今仍用一根破布带。有人给他起个外号叫老抠,弄得他在村民面前老抬不起头。现在他成了人们尊敬的人,老伴的劝说自然无用。这天,张山来到老刘头家,满脸不屑地说:“刘大叔,你太不够意思了,那茅台是假货,至今我胃里还不舒服。”
老刘头觉得这太有损自己的人格,他生气地说:“你真是占了便宜还卖乖,那两瓶茅台叫你喝了一多半,有你这样贪杯的人没有?”
张山说:“现在假烟假酒充斥农村市场,如果不是你儿子亲自带来的,那肯定是你买了假酒。”
老刘头不敢再坚持说是儿子从省城带来的,只好暗暗去镇里找那个商店的老板算账。老板笑笑说:“那茅台酒一瓶一两千块,能是你这号人物喝得起的?卖给你个真酒瓶就算对得起你了。”老刘头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他狠狠吐了一口浓痰,便转身走了。
那张山却不肯放过他,最后竟提出:“我是喝了你的假酒才得了这胃病的,我查过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这责任可得你来负。”
老刘头眼一瞪说:“咋,还想把我告到法庭?”
张山笑笑说:“哪里哪里,我哪能把你告上法庭?我是想到省城看看病,查查胃里有没有啥毛病。”
老刘头忙点头说:“中中中!你就是不提喝酒的事,成娃子还能不热情招待你吗?”
老刘头忙给刘天成打电话,可电话老是打不通。老刘头说:“没事,你先走,我再给成娃子打电话。他那个单位就住在省人民医院对门,可好找了。”张山连声说:“好好好!”便匆匆赶往省城去了。
老刘头一连给刘天成打了几个电话,回答仍是那句话:“对方关机,请稍候。”老刘头有点着急,要是张山找不到刘天成,没吃没住的怎么办?他倒为张山担忧起来。这担忧不无道理,第二天张山垂头丧气地从省城回来,一见面便抱怨老刘头说:“一定是你爷俩合伙儿捉弄我,我到省城既打不通电话,也找不到刘天成的人影儿。有人说他出了差,有人说他办事去了。我本想到省城开开眼界,游游西流湖,结果我哪里也没能去,弄得我在火车站冻了大半夜……”endprint
话没说完,张山连打几声喷嚏,看样子真的受凉了。老刘头说:“到处都是宾馆旅社,你住下等他两天不得了?”
张山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呀?我连回来的车票都没钱买,最后只得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向路人乞讨。有个巡夜的民警把我送到了收容站,这审查那审查的,几乎把我当成坏人了。”
老刘头忙向张山赔礼道歉,同时抱怨刘天成说:“为啥老是关机,是不是手机没电了?晚一天我去省城,好好教训教训他!”
为给张山压压惊,老刘头忙请张山进了村头的小餐馆。餐馆老板拿出一份记账单,一笔一笔地念给他听。老刘头把账单一把夺过来说:“别算窝窝头账了,该多少钱我给你结清。”餐馆老板按了一阵计算器,说:“不多,不多,才四千二百五。你交个整数就行了,那二百五我就不要了。”
老刘头一听顿时瞪大了眼,乡长签字是由公家报销,我签了字最后仍得由我掏腰包。这四千多块,足顶半年的收入啊。张山在一旁开玩笑说:“四千块钱算什么?让老板给你开个发票,交给刘天成不就报销了?”
老刘头一愣,刘天成能有这么大权力?在场的人乱纷纷地说:“这会儿当干部权力可大了,吃喝玩乐全能报销。”
老刘头不信这鬼话,他忙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说:“这几个小钱算啥,我不用开发票,我自己就在我家账户上报销了。”
饭店老板悄悄塞给他一张发票,低声对他说:“有权不使,过期作废。”
老刘头不好意思接,饭店老板硬塞到了衣袋里:“中不中,你试试嘛。”
还了餐馆的钱,老刘头家里可就出现赤字了。他后悔自己太逞能,在村民面前夸什么海口。可惜后悔晚矣。眼下正种麦,没有钱用什么买化肥买种子买农药?平时都是他给儿子寄钱,现在刘天成虽然参加了工作,他从来没有向儿子张过口。他知道城里花费大,那三千块钱工资,刨掉房租和生活费也就剩不了几个了。何况家乡常有人找他,那花费可就没谱儿了。老刘头绝对能体谅儿子的难处,平时刘天成主动给他钱他总是说:“我有,我有。”可现在家里连买种子和化肥的钱也没有了,耽误一季庄稼可是大事情。老刘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给儿子写了一封信,说家里等着用钱,同时把那张发票塞到了信封里,但信里没提让儿子报销的事儿。儿子真孝顺,很快寄来了四千块钱,随后却来了一封信:“不要听别人瞎说,我决不会占公家的便宜。”老刘头脸上像挨了一耳光,赶紧把那信撕了。从邮局取出那四千块钱,要在往日,老刘头一定会拿着汇款单跑遍半个庄子去夸富,可这次他悄悄把钱取回来,对谁也没吭声儿。
然而,这事最后还是被李时知道了。他说:“村里正搞农电改造,资金紧缺,你这四千块钱先借给我,等以后给你家架电线时再从这里面扣除。”支书发话向他借钱,老刘头再不认为是看得起他了。他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嘴里却连声说中中中。那钱还没在衣袋里暖热,就掏给李时了。这时已过寒露,眼看就到霜降了。老刘头不能再给儿子增加负担,只得把家里几袋小麦卖了。往年每亩小麦要施一袋二氨和一袋尿素,再加一袋有机肥做底肥,现在他只好降质减量,用两袋碳氨凑合一下了。老刘头深深体会到当初夸富给自己带来的是什么,从此他不敢再到人多的地方去走动,更不敢向村民许诺“有事来找我”了。他甚至怕见村里人,特别是李时和张山,他远远地见他们走过来,总是匆忙躲进厕所或庄稼棵子里。
这天,老刘头一出门就碰见张山,想躲也没处躲。张山笑嘻嘻地问:“刘天成该办喜事了吧?到时候可不能再用假酒糊弄我们了。”
老刘头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他转身要走,村支书李时又拦住他说:“听说成娃子在城里招了驸马,今后更是了不起啊。”
这话让老刘头顿时提起了精神头。他早就听说刘天成找了个女朋友,但却不知道是干部家庭。他抓起李时的手机,立马给刘天成打电话,想核实一下情况。儿子回答说:“是干部家庭又咋着?人家已把我甩了。”
老刘头眼一瞪:“啥?都当了硕士生,她还看不起你吗?”
刘天成说:“人家不是看不上我,是人家嫌咱家在农村。”
这话让老刘头很恼火,他说:“庄稼人咋了?如今有吃有喝有钱花,再不是当年的贫农了。”
刘天成说:“人家不是嫌咱家穷,是嫌咱家的杂事太多。人家要找个城里人,亲戚朋友都是当官的,哪有这么多麻烦事儿呀?”
这话让站在老刘头身边的李时听到了,他夺过手机愤愤地说:“成娃子,这样的女子不能要,你早点儿跟她散伙得了。她看不起咱乡下人,咱还看不起她城里人哩。到时候我把全村的年轻姑娘召集来,让你随便挑随便选!”
这婚变让老刘头很伤心,儿子在城里竟成了下等公民,连媳妇也找不到了。老刘头长吁短叹的,有人找他喝酒,他也懒得去。到了春节,刘天成回家来,说他在城里又找了个女朋友,是他大学时的同学。这让老刘头颇感欣慰,便在小餐馆摆了两桌酒席,请来了村里有脸面的人物。李时问:“你这个对象是不是干部家庭?”
刘天成说:“哪会是干部家庭?人家一听我家在农村,根本就不理我的茬儿。我这个女朋友也是农村的,她理解我的处境。她啥条件都没有提,只要求结婚时能买一套房子就行了。”
张山忙插话说:“这要求不算高。在咱乡下给儿子办婚事,也得先盖一座像样子的大堂屋。成娃子,叫你老爹给你弄点钱不就成了?”
刘天成说:“在城里买房子可不是小事儿,一套普通住房,没有几十万哪能成?我不吃不喝,十年也难买得成。”
听了这话,先是老刘头脸一耷拉:“为供你上大学,我几乎榨干了骨髓,就剩下这把老骨头了,就是把我卖了,能值几个钱?我看你还是打光棍吧。”
刘天成看看在座的几个有脸面的人物说:“如今乡亲们早已脱贫致富,奔了小康,我想向叔叔大爷暂借几个,不会有啥问题吧?”
这话一出口,在座的人们一下都把嘴闭上了。先是李时站起身:“乡里要开会,我先走了。”张山接着站了起来,狠狠骂了一句他家的老母猪:“娘的,不早不晚偏赶这会下崽儿,到嘴的茅台也喝不成了。”其他人也借口出去方便方便,一出门再不回头。本来准备了两桌宴席,最后一桌也没坐满。一瓶张弓大曲没喝完,酒席就散了。endprint
老刘头很感丢脸面,回到家里,他责怪儿子说:“如今能是十年前的情况吗?眼下的李时也不是当年的老支书。你没钱就没钱呗,在村民面前哭什么穷?”
刘天成却说:“我不是哭穷,我说的全是实话。”
刘天成两手空空地回了省城,这让老刘头心里很不舒服。借不来钱,买不成房子,儿子岂不真要打光棍吗?村里跟他一般大的年轻人早都结了婚,有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可刘天成至今仍是光棍一条。当爹的心里是啥滋味啊。老刘头满脸是灰,在村里见了人都不敢抬头。这天,李时在村头碰见他问:“咋了?整天唉声叹气的。”
老刘头顿时泪如雨下:“我儿子买不起房子,娶不上媳妇,俺刘家岂不成了绝户头?”
李时笑了,说:“别装蒜了。如今最热门的职业就是公务员,他们不光工资高,还有一份灰色收入呢。”
老刘头说:“我问过成娃子,除工资外还有没有别的补助?他说没有。以前过年过节的单位还发点补助费,今年连棵大葱也没发。”
李时又笑:“你别听成娃子瞎说,如今当干部的有几句实话?他们除了工资和补助以外,还有这样那样的回扣和提成。”
老刘头生了气:“成娃子老实本分,不会瞎胡来,他哪有什么灰色收入?”
这时张山也凑过来说:“你没看过电视?那贪官贪了那么多钱,连老婆孩子都瞒着。”
老刘头连连摇头说:“成娃子不是那号人。”
村民们也纷纷围拢过来说:“如今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没权没势的也想着法儿多搂钱。以前俺不知道啥叫灰色收入,现在俺才明白灰色是啥意思了。”
老刘头说:“俺成娃子啥都没有。”
老刘头心里好烦恼。说实在的,他希望儿子有点儿灰色收入,那样就不愁没钱买房子了。但更怕有灰色收入,那样时间长了就会掉进贪腐的黑窟窿,当然不能为了一套住房毁了前程。最后他狠了狠心,卖了家里仅有的几棵大桐树,又到信用社贷了一笔款,这才凑够五万块钱,来到了省城。
刘天成把老刘头领到郊区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那房间十分简陋,连他老家的小平房都不如,大门旁还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显然这里是拆迁房,不能久住。老刘头心里凉了半截,他问:“你就住这里?”
刘天成说:“就这也不错,一个月还得几百块钱房租哩。”
老刘头只觉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仿佛自己又沦为贫农了。这时门外走来一位年轻姑娘,走向前来亲切地喊了老刘头一声“大叔”,显然这是刘天成新找的女朋友。她对老刘头说:“这是俺临时租用的,明年就能搬进新居。”
这让老刘头更感疑惑,刘天成没借来钱,靠什么买新房?那女子又解释说:“政府新建一批廉租房,年底就能竣工。俺打了申请,已经批准了。”
老刘头心里仍觉得不是滋味儿。廉租房不还是带个“租”字吗?让村里人听说了,那多丢脸面啊。他把那五万块钱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吩咐刘天成说:“这钱你先拿去交首付,以后用钱我再想办法。”那语气颇像有钱人。
刘天成没有接那钱,他说:“爹,我回家借钱是耍了个小聪明,目的是想让乡亲了解城里人的处境,别老把俺当有钱人。”
老刘头听了这话心头一震,这能怪乡亲吗?是自己总爱打肿脸充胖子,在乡亲们面前夸海口。但他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刘天成这样对待乡亲也太不够意思了。他拍拍桌上那五万块钱,加重语气说:“乡亲们听说你们买房子有困难,一个个慷慨解囊,鼎力相助。”
刘天成疑惑地问:“这钱真是乡亲借给咱的?”
老刘头脖子一梗:“那当然喽!”
听了这话,最受感动的是未来的儿媳妇。她瞪大了两只好看的大眼睛,那小嘴里吐出的话更让老刘头激动:“哎呀,是我错怪了乡亲,我以为他们总是爱占小便宜哩。”
刘天成也大受感动,他向女朋友再一次表白说:“乡亲们来找我办事,是看得起我。我们不能用老眼光把他们看扁了。”
老刘头没想到自己的谎言竟达到如此效果,紧绷的老脸顿时绽现一丝得意的笑容。此刻他想到的是不能让乡亲们的形象受损,不能让儿媳妇把乡亲当成贫农。一种逞强心理又一次在他心头涌动,他拍拍胸脯,吹起了牛:“眼下农村谁家里没有几万块钱存款呢?要是不够用,我再回去拿。”说了这番话他仍觉得不过瘾,最后竟把话题提到新的高度:“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谁看不起庄稼人,首先是看不起生他养他的父母。”
刘天成和女朋友似有所悟,不由瞪大了眼睛。刘天成最理解老爹的心,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父老乡亲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和盈盈正在考虑在咱家乡搞一个新项目。”
盈盈就是未来的儿媳妇。老刘头忙问:“啥是项目?”
盈盈微微一笑说:“我跟天成相识好多年了,他总是向我夸耀家乡如何好,说当年的老河滩已变成一片片大果园,春天满树繁花,秋天果满枝头,比那森林公园还有看头。那老河道里引来了黄河水,恰是一座瘦西湖,同那黑龙潭连为一体,成为一片风景区。他说那里的生态环境特别好,天上有鸟飞,地上有野兔跑,若建个观鸟亭和围猎场,一定会引来城里人到此一游。更让我激动的是,那里还有很多名胜古迹,可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如果把黄河故道开发成一个游览区,咱那里还可以就地出售各种特色产品。”
这番话说得老刘头一愣一愣的。天爷,俺整天生活在那里,咋没看出那老黄河故道有啥特殊?这女子听刘天成讲了讲家乡情况,竟发现那里蕴藏着一笔大财富。老刘头对盈盈不由另眼相看,在心里暗暗夸成娃子找了个好媳妇。刘天成接着说:“盈盈在省城一家旅游公司当项目经理,我在省旅游局项目办工作,领导叫俺开发一个新的旅游线路。咱那里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情。能给咱家乡办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实事,也算没有辜负家乡父老对我的培养。”
这话让老刘头大受启发,又大受鼓舞。他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说:“你俩别老在这里谈想法,你俩到现场多走走多看看,再跟当地领导们交流一下想法。这事儿没当地领导支持可不成。”
盈盈拍手称赞:“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叔太务实了。”
刘天成逗笑说:“从现在起不能再叫大叔了,叫爹。”
盈盈亲热地喊了一声“爹”,老刘头忙把那五万块钱递给盈盈说:“这声爹不能轻易叫,这几个小钱就算是见面礼吧。”
老刘头心里好快活,他终于可以在村民面前重新挺起胸脯了!他顾不得吃饭,便对刘天成和盈盈说:“走,现在就回老家去考察吧。”至于买房子的事,他早已丢到了脑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