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的北大情结
2014-11-11柳哲
柳哲
著名文化大师曹聚仁先生既非北大教授,也非北大学生,何来北大情缘?这首先得从曹聚仁这个人说起!
曹聚仁(1900-1972),中国现代史上一位“谜样的人物”。身兼作家、记者、学者于一身的他,一生写下了4000多万的文字,世人鲜有其匹。他还是一位知名的社会活动家。解放后,他在香港为“第三次国共合作”而奔波,搭起了两岸和谈的桥梁,深得国共双方领袖的器重,被周恩来总理盖棺论定地评价为“爱国人士”。他早年就读于杭州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后就在“十里洋场”的上海谋生,开始了他长达半个世纪的文学和新闻生涯。曹聚仁与中国学术重镇的北大到底有没有一些关系?这个问题,笔者思索了很久,在查阅了相关资料后,才发现曹聚仁的确与北大有过一段不解的“红楼情缘”。
求学北大梦想破灭
中等师范毕业后的曹聚仁,由于家境贫寒,无法承受昂贵的学费,没敢报考北大。1921年杭州“一师”毕业后,曾投考南京东南高等师范和武昌高等师范,均因故未被录取,曾经叱咤风云的“一师”学生自治会主席的他,一时成了落汤鸡,心情沮丧地流落到上海。幸好得到“一师”的老师陈望道的援手,他才在上海扎下了根。在陈望道与邵力子的帮助下,他先在浦东川沙县立教书半年,继而在陕西盐商吴怀琛家中做了三年家庭教师。曹聚仁在教书之余,坚持自修古今中外的学问,博览群书,还不时在邵力子主编的《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上发表文章,他开始崭露头角。特别是1922年4月,曹聚仁受邵力子委托,记录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国学演讲,在《觉悟》上连载,翌年结集《国学概论》出版。曹聚仁的记录准确完整,深得章太炎赞许,也因此纳为章门弟子。1923年,曹聚仁与柳亚子等8人发起成立了“新南社”。曹聚仁在上海如鱼得水,但他仍希望有朝一日能进高等学府深造,北大自然是曹聚仁的首选。曹聚仁于1923年7月21日写给北大教授胡适的信中说:
“聚仁,浙东金华之无知小儿也,被曾受业于单师不庵之门,以疏懈甚,且困于风尘,遂放佚至今。今夏卒有进北京大学之决计,以故中变;恐人事相迫,终无及门请益之机缘,故敢藉经子渊先生之绍介,而奉书左右,幸鉴其愚而宥之!聚仁非能有所研究者,然不敢自暴弃,终竞竞焉以从事于研究,此鄙陋之本忱也。在目今聚仁所取以为研究者中国儒家学说,愿以十年之功专注于此。然见闻固陋,未审西欧各家哲学,何者至可引为治家之借镜?拟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一也。
聚仁端赖工具为之阶进,故研究方法之抉择,乃入门第一步工夫。聚仁以为治中国古代学术,最宜专择一二重要典籍,究其义理,详其训诂,考其典则,然后舍而之他,则困难不生,一切可迎刃而解。而友朋多以为此法事苦而效鲜,不若遍加浏览,志其概略为上。歧途徘徊,何去何从?拟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二也。
儒家学说盛行于鲁,至汉初而此风未熄,则其物质环境与社会组织,必与之有重大关系。私意以为治儒家者不当专注于政治状况,于鲁之民族性,与周公之学说,皆当详为考察。此浅陋之见解,未审有当于理否?拟乞先生示我周行者,三也。
素昧平生,而有此非分之请求,然亦希冀先生之悯我愚而矜怜之耳!闻贵体违和,至深注念!想湖山胜景,终能以康健佑先生也!附奉五版《国学概论》一册,至乞哂收!太炎先生此次讲演,聚仁终病其琐碎散漫,且意气过重,文、哲两章更不能使人满意。先生以为当否?比来寒暑靡常,诸惟珍摄!聚仁不日将由申返杭,拟晋谒先生,先生亦附允之否?”
曹聚仁这封写于70年前的求师胡适之信,在尘封了半个多世纪后,才在遗落大陆的胡适遗札中被发现,揭开了曹聚仁曾向往北大求学的这一历史谜团。曹聚仁通过他“一师”的业师、著名学者单不庵(后也被聘为北大文科教授)的介绍,向胡适求师请益,真是颇费苦心。据笔者所知,曹聚仁最终没有成为胡适的学生,胡适甚至在他的晚年收到曹聚仁的信时,称他为“妄人”。曹聚仁当时有没有得到胡适片言只语的教诲,笔者不得而知,曹聚仁也没有留下这方面的记载。
胡适晚年说他从未与曹聚仁交接,也不认识他,显然与事实不符。曹聚仁在《谈胡适——答杜兄》一文中曾谈到:“一九四七年第一回国民代表大会在南京集会时,胡适邀我到北极阁中央研究院,我问他为什么不出来组政党,实现你的民主政治的理想。他还是用了回答罗敦伟的话对我说:‘一个民主国家,也需要几个不参加党派的公民的。”
曹聚仁在另一文《胡适与“水经注公案”》中写到“过了十年,胡适邀我在南京中央研究院闲谈,他一开口就说:‘你是否又带了清单来了。我说到‘水经注公案的事,他摇摇头说‘难、难、难!“曹聚仁在1931年8月创办的《涛声》,曾出了“批判胡适专号”,对胡适的崇洋媚外的学阀态度作了无情的批判,笔者认为在当时外强入侵,民不聊生的时代,认为曹聚仁的批判还是很有见地的。当然,曹聚仁评价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时曾写到:“那一时期,实际领导中国新文学的,乃是胡适。”“他是五四运动以后,在散文上最有成就的一个人。”
曹聚仁非常推崇胡适的学问,可惜他们一生终无师生缘。
亦师亦友周氏兄弟
鲁迅与周作人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更是北大历史上最为知名的北大教授。钱理群在《曹聚仁与周作人》一文中曾谈到: “‘曹聚仁与周氏兄弟的关系,将给人们提供一个理解曹聚仁思想、学术以致性格的复杂性与丰富性的极好视角。”
笔者很赞同钱理群的这一看法,同时笔者还要补充一句,从曹聚仁与周氏兄弟的关系,还是我们考察北大精神的一个切入点呢!
曹聚仁在五四运动时,他已是杭州“一师”的学生领袖,他是浙江新文化运动的积极推动者,《新青年》的文章滋养了曹聚仁,周氏兄弟已然成为曹聚仁推崇的对象。据曹聚仁的回忆,曹聚仁与鲁迅最初的见面,是在1927年12月21日,地点在上海的暨南大学。当时鲁迅应暨南大学邀请,到该校演讲,正在暨南任教的曹聚仁为之笔录,整理成《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在《新闻报》副刊《学海》上发表,后收入《鲁迅全集》。之后,曹聚仁与鲁迅的交往便逐渐多起来,据《鲁迅日记》记载,鲁迅写给曹聚仁的书信就达43封,最后收入《鲁迅全集》的就有25封。1931年8月22日,曹聚仁主编的《涛声》在上海创刊,鲁迅匿名寄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作为支持。《涛声》创刊二周年,鲁迅寄来《祝涛声》,称赞曹聚仁“赤膊打仗,拼死拼活”的精神。鲁迅发表在《涛声》上的文章还有《“蜜蜂”与“蜜”》、《悼丁君》、《〈守常全集〉题记》等。特别是《〈守常全集〉题记》一文,更是周氏兄弟失和以后的又一次合作。当时在北京大学任教的周作人为了纪念李大钊,写信给曹聚仁请代为联系出版。为了更快出版李大钊全集,曹聚仁邀约鲁迅、蔡元培等人为之作序。鲁迅欣然应命,写了《〈守常全集〉题记》在《涛声》上发表。鲁迅不幸于1936年病逝,曹聚仁并未忘怀鲁迅,他与夫人邓珂云编选了《鲁迅手册》作为纪念。解放后,曹聚仁在香港从事新闻与写作,他并未停止对鲁迅的研究,于1956年完成了《鲁迅评传》,1967年又编著出版了《鲁迅年谱》。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曹聚仁所写的《鲁迅评传》,是将鲁迅描画成有血有肉的人的,他反对把鲁迅神话,这一点更值得钦佩。周作人在读了曹聚仁的《鲁迅评传》后写信给他说:“《鲁迅评传》现在重读一过,觉得很有兴味,与一般的单调书不同,其中特见尤为不少,以谈文艺观与政治观尤佳,云其意见根本是‘虚无主义的,正是十分正确。因为尊著不当他是‘神看待,所以能够如此。”曹聚仁一生完成了鲁迅研究的“三步曲”,总算完成了他的一个宿愿,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鲁迅了。endprint
曹聚仁与周作人的交往,可能早于鲁迅。据钱理群在《曹聚仁与周作人》一文介绍,周作人于1925年11月2日的日记记载:“得曹聚仁君函”。这可能是他们的交往之始。据曹聚仁后来回忆,他当时正“十分醉心”于《语丝》所表现的“独来独往”的“自由主义”精神,“做过他们的喽罗,呐喊过几阵”。周作人正是当时《语丝》的主要撰稿人和实际主持人,并且是曹聚仁所说的《语丝》是“自由主义”精神的主要代表。对“自由主义”的追求与向往或许是曹聚仁与周作人交往的思想基础。对这一点,曹聚仁在1930年9月写给周作人的一封信里也有过明确的说明:“我自以为是先生的信从者。……在消极的意义,有些近于虚无主义,在积极的意义,有些近于新自由主义”。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共同的思想基础,在由周作人的“五十自寿诗”引发的“30年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左翼青年的思想交锋”中,曹聚仁主动站出来为周作人辩护,就不是偶然的。他在《申报·自由谈》的文章中,一面指出周作人“十余年思想的变迁,正是从孔融到陶渊明200年间思想变迁的缩影”,其“备历世变,甘于韬藏,以隐士生活自全,盖势所不得不然”,同时提醒世人注意:周作人虽“谈狐说鬼”却并未“厌世冷观”,“炎炎之火仍在冷灰底下燃烧着”。而特别有意思的是,曹聚仁的观点引起了鲁迅的关注,在给曹聚仁的私信中发表了如下意见:“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撩,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遂成众矢之的,……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也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此时周氏兄弟早已失和而断绝了来往,曹聚仁有意无意地起到了沟通他们思想的作用,这自然是别有一种意义的。
笔者最近翻阅周作人早年日记,其中二三十年代,曹聚仁与周作人往来书信就有20多封。周作人受李大钊亲人委托编辑出版《守常全集》,就写信给在上海的曹聚仁帮助联系出版,曹聚仁邀请鲁迅为之作序,这也是周氏兄弟失和以后的又一次特殊意义上的交流。
曹聚仁与周作人的见面,已是解放以后的1956年。当时,曹聚仁作为《南洋商报》的特派记者访问了北京,并特别拜访了苦雨斋的主人周作人。神交数十年后的见面,曹聚仁解决了周作人晚年作品无处发表的窘境。周作人大量的晚年散文经过曹聚仁之手,在海外报刊发表,曹聚仁功不可没。特别是周作人的自传《知堂回想录》,也是曹聚仁催生的,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曹聚仁当时病重,腹痛如割,仍忍痛校对亡友周作人的遗稿,在曹聚仁的努力下,该回忆录最终在周作人身后得以出版,为中国现代文化史、文学史、思想史留下一份不可多得的精神珍品。周作人在后记中对曹聚仁“待人的热心,办事的毅力”非常“感佩”,以为这也是“蒋畈精神的表现”。曹聚仁与周作人晚年书来信往,非常密切,收入《周曹通信集》的周作人书信就有三百余封。至于未发表的书信也还有不少。令人遗憾的,曹聚仁在为鲁迅立传之后,他一直希望并准备着为周作人写一本传记,可惜,天不假年,他终究带着遗憾走了,这也给我们后人真正了解周作人留下了缺憾。
从红楼走进未名湖
一直向往北大的曹聚仁,在接近花甲之年的他,在1958年才圆了他的北大梦。他参观了老北大的沙滩红楼,也到了景色迷人的燕园和未名湖。这次他是以新加坡《南洋商报》记者的身份访问北大。北大是他青年时的梦想,他的思想与文学,与北大的不少教授都有着很深的渊源。他在杭州“一师”的业师单不庵后来也被聘为北大教授。北大高才生朱自清、俞平伯毕业后曾到一师任教,成为曹聚仁的国文老师。曹聚仁在回忆文章《后四金刚》中写到:“不过蒋(梦麟)先生的确替我们安排了复课后的国文教师。他推荐了朱自清、俞平伯二师,他们刚在北京大学毕业,的确有很好的文学修养。”“五四的第三年,学校风气又渐渐平静下来,朱师渐渐为同学们所认识,成为信仰中心的新人物。”“俞平伯先生,他是俞曲园老人的曾孙,他的诗词修养,深湛得很,我们还不够来欣赏。我记得俞师初到一师时,穿了一件紫红的缎袍,颇有贾宝玉样子,风流潇洒。”曹聚仁为出版李大钊全集,费过一些心力,还邀请过鲁迅为之写序。北大著名教授陈独秀、朱光潜等都很相熟。特别是30年代初陈独秀被国民党被捕后,曹聚仁冒着生命危险率先发表公开信声援陈独秀,并将陈独秀狱中亲书的“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在《涛声》上公开发表。后来,还为狱中的陈独秀提供资料,催生了陈独秀的自传(可惜没有完成,只写了开头部分)。1958年,曹聚仁访问北大后,写了《从红楼到未名湖--新文化运动的摇篮》的访问记发表在新加坡的《南洋商报》上。这篇访问记至今尚未在国内的出版物上发表,也未收入大陆出版的曹聚仁著作中。现将该访问记重新抄录在这里,作为曹聚仁不解的北大情缘的纪念。全文如下:
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年)。
六月十一日诏:“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五大臣会同妥速奏议。”
七月四日,创设京师大学堂,派孙家鼐管理,官书局及译书局均并入大学堂。
八月九日,京师大学堂成立。
六十年前,京师大学堂在北京景山东街建校,其地原是乾隆驸马福长安故第,这便是北京大学的开始。(这是北京大学的第二院,那并入北京大学的北河沿译学馆,乃是第三院,至于有名的北大第一院,沙滩红楼,那是民初所建造的。“京师大学堂,原是戊戌新政之一:却因为它成立在康谭新政措施之前,因此,戊戌政变后,其他新政都取消了,只有它还保留着。它在戊戌维新运动过程中,倒是很有意义的记程碑。今年北京大学纪念六十周年,在领导中国的社会文化运动上,那位著名的译介西洋文化的严几道,也做过他们的校长。但北京大学成为最高学府,成为时代的风信旗,却自民初蔡元培(孑民)任校长始。(蔡氏,几乎成为与北大成为不可分割的混合体了。)时人论蔡氏的很多,记者在这儿只介绍一段一般人所不会看过的,周启明先生的话,他说:“蔡先生貌很谦和,办学主张古今中外兼容并包,可是其精神却又强毅,认定他所要做的事,非至最后不肯放手,其不可及处即在于此;此外,仅多有美德,但在我看来,最可佩服的总要算是这锲而不舍的态度了。蔡先生曾历任教育部、北京大学、大学院、研究院等事,其事业成就彰彰在人耳目间;若举提大纲,当可以‘中正一语说之,亦可以称之曰唯理主义。其一,蔡先生主张思想自由,不可定于一尊,故在民元废止祭孔,其实他自己非是反对孔子者。其二,主张学术平等,废止以外国语讲书,改用国语语文,同时又设立英法德俄日各文学系,俾得多了解各国文化。其三,主张男女平等,大学开放,使女生得入学。蔡先生的教育文化上的施为,既多以思想主张为本,因此,我以为他一生的价值以着重思想,至少当较所施为更重。蔡先生的思想,有人戏称之为古今中外派,或以近于折衷,实则无疑解释为兼容并包,可知其并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为是真正儒家。其与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欧学问,使儒家本有的常识更益增强,持此以批判事物,以合理为止,故即可目为唯理主义也。”这便是蔡氏的精神,也正是红楼(北京大学)的精神。endprint
北大的教授,有刘师培、黄侃、辜鸿鸣、陈汉章,也有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周树人(鲁迅)、周作人、李大钊,也有陈大齐、陶孟和、王世杰、张慰慈、陈源、高一涵,可说是真正的兼容并蓄。
说到“红楼”,我们知道那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五四运动原是青年学生的爱国运动,春雷一般,四野茁生,便形成了振幅广大的新文化运动,也就推进而为社会革命的狂潮。我们知道代表“五四”精神的“新青年”,他虽是在上海出版,它的核心细胞,都在“红楼”。陈独秀、胡适、高一涵、李大钊、张慰慈、陶孟和、钱玄同、王抚五、周树人、周作人、刘半农,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他们在新青年宣言说:他们相信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因袭的观念中,有许多阻碍进化的;他们想求社会进化,不得不打破天经地义的成见,他们决计抛弃旧观念,树立新时代的精神,适应新社会的环境。他们说:新青年当然尊重劳动,反对侵略主义占有主义的军阀财阀;他们主张民众运动社会改造,和政客们的政党绝对断绝关系。他们相信真的民主政治,必会把政权分配到人民全体。他们相信政治、道德、科学、艺术、宗教、教育,都应以现在及将来社会生活进步的实际需要为中心。他们要改革文学的体性,要破除迷信妄想,尊重女子的人格和权利。他们明明白白向旧社会及传统观念挑战。他们的“新信仰”,是:
“要拥护那德先生(民主——Democracy),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科学——Science),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这是挂在红楼屋角上最鲜明的旗帜。
“五四运动”,离开现在已经四十年了。记者站在沙滩红楼门前,缅想旧迹:当年,我们所敬仰的文化革命文学革命的急先锋,许多后来都分化了,像陈独秀和胡适恰好成为急进派(陈)与改良主义派(胡)的分野。(胡适在文学革命以后,甚至很快就提出“少谈主义,多谈问题”的主张。)后来,陈独秀把新青年带上社会革命的路向,但脚步走得最切实而坚定的,却是李大钊(守常)与鲁迅。在文学革命的进程上,胡适曾经做了“时代骄子”,态度最积极的是钱玄同、刘半农,而建立新文学记程碑的却是周氏兄弟:鲁迅和周作人。
说到新青年的内部分化,也就说明了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分化。红楼那一群文化思想家,无论结合到《独立评论》、《现代评论》那一旗帜之下,或者结合在《语丝》的旗帜之下,也都代表着从新青年这一母体分化出来的两种倾向。笔者曾经到北京大学的校史博物馆,看到了有趣的纪念品,也曾在红楼图书馆中,看到了李大钊先生纪念室和毛泽东主席在校工作处。新中国的蓝图,可以说从红楼那一角上孵出来的。郭沫若的《咏红楼》,就是这么说的:
“星星燎大原,滥觞成瀛海,红楼弦歌处,毛李笔砚在。力量看方生,勋勤垂后代。寿与人民齐,春风永不改。”
记者到了北京,先后访问了北京大学,低徊不能自已。不过我所到的北京大学,已经不在沙滩红楼,而是搬到北京西郊未名湖畔的燕园去了。(燕园原是燕京大学的旧址。)当年,北京青年男女的心头,对于那几个大学的风格,曾经有过这几句谚语:“师大太穷北大老,燕京最好,清华还可通融。”他们的印象,便如此的不同。而今,清华成为最新型的大学,非复清华园的旧日气氛。北大进入燕京大学,气氛也不相同。(今日北京的少女,她们的观点,也大大地改变了。)燕园原为明代的勺园,亦称“风烟里”,原为当时书画家米万钟所构筑,饶有水乡景物。明人诗云“才辞帝里入风烟,处处亭台镜里天。梦到江南深树底,吴儿歌拍放秋船。”甚得其趣。)到了清乾隆时,便是权相和珅的“淑春园”。(淑春园,仿拟御园,凿湖建岛,有如南海瀛台。湖本无名,故称未名湖;湖中小岛或称枫岛。)丘陵起伏,细流萦回,未名湖景物娴美,在青年男女心头,自是人间乐园。
北京大学移到了燕园,(一九五二年)镜春园、蔚秀园先后划入新校的范围,又购入了毗邻的朗润园和承泽园。(这些都是从前满清贵族的家园,即如蔚秀园,先前便是醇亲王奕儇的私园。)这么一来,全校面积就比燕京大学时期增加了两倍。今日北大的学生,也比红楼时代增加了四五倍,比之燕京大学,却增加了十二倍以上了。记者到北京大学时,未名湖四围都是新建筑。其中,一部分是八千学生的宿舍大楼、大膳厅、卫生室及教职员宿舍。一部分是教室大楼、阅览室、文史楼、哲学楼、地学楼、化学楼、力学楼、物理楼和图书馆;图书馆将为新建筑的核心,馆舍很大。旧的燕园,以幽静胜,新的北大以宏伟胜,今日的北大,依旧是文化圈子的老大哥,正如马叙伦校长所说的“北大毕竟是北大”。
记者这回到北京大学去看他们的“西瓜园”,心头还留下去年五月间北大民主墙上大鸣大放的影子;今日的“大字报”,也是当时的“民主墙”,只是切实得多了。(一九五八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