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外语的翻译大师
2014-11-11浅草
浅草
在中国近代史上,清末民初时期出了两位翻译大师。他们都以文言来翻译西方典籍,而且同为福建闽县(今福州)人。一位是以翻译西方学术著作著称的严复,另一位是以翻译西洋小说闻名的林纾。
严复能成翻译家本不足怪,他早年留学英伦,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而林纾能成翻译大师就让人感到诧异,因为他对任何一门外语都一窍不通。不懂外语而能翻译,竟至于做成大师,这真是翻译史上旷古未有的奇事!
“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
林纾生于1852年。他天资聪颖,自幼勤奋好学,但早年时运不济,数度参加进士考试,皆落第而归,最后只好在家乡以教书为生。
1897年,45岁的林纾由于结发妻子病故,心情极为抑郁。恰有一位朋友刚从法国归来,为了帮他摆脱丧偶之痛,就给他介绍了小仲马的名著《茶花女》。林纾听后深为感动,说:“可惜我不懂法文,否则译出来让更多的国人欣赏,该多好呀!”朋友于是极力鼓动他,希望与他合作把该书译出。起初林纾不同意,但架不住朋友一再相劝,就说:“那试试看吧!”
次日,几位友人买舟载酒同游石鼓山。在船上,那位懂法语的朋友临窗而坐,手捧法文版《茶花女》,逐字逐句、绘声绘色地讲述。林纾铺纸于几,一边谛听,一边运笔如飞,用他娴熟的文言,书写成章。
此后,两人在江边租了一幢小楼,以此方式继续合作。两人每译到凄恻哀婉之处,就掩卷痛哭。由于林纾才思敏捷,所以虽然当时用毛笔书写,一天下来竟也能得六七千字,不到半年即把全书译完,经校对后,以《巴黎茶花女遗事》之名出版。
书付梓印行之时,两人都没有署真名,只托名“冷红生”所译。最初只刻了100本,分送给亲友。但大出意料的是,此书一经问世,立刻轰动了全国,一时洛阳纸贵,以至当时的大翻译家严复也赋诗赞曰:“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
不懂一门外文的林纾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开始厕身于翻译家之列。
意译大家,以书警人
《茶花女》的翻译出版不仅让林纾摆脱了丧妻之痛,也让他看到了翻译的重大意义。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在接下来的30余年里,相继译出180多部西洋文学作品。当之无愧地被人尊奉为“译界之王”。
林译小说之所以能取得巨大成功,跟林纾本人深厚的文学功底是分不开的。林纾一生浸淫于中国古代文学,古文造诣非常深,再加上他的翻译实质上是一种意译,这就给了他巨大的发挥空间。他把翻译当作第二次创作,融进自己的激情,对原著中的弱笔进行精益求精的加工润色,所以他的某些译著甚至比原著还好。
这些译著也寄托着林纾本人以书警人、改造社会的良苦用心。比如在《迦因小传》里,林纾宣扬了青年男女摆脱封建礼教束缚,自由恋爱的思想;当美国国内掀起排斥华工的热潮之际,他又及时译出《黑奴吁天录》,揭露种族主义者的丑恶嘴脸;他深感国人人心麻木,意气消沉,就译出《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等多部宣扬英雄主义的文学作品,期望人们读后能发奋振作……总之,林纾虽然用的是文言这一陈旧的语言外壳,传播的却是新思想和新的价值观。
林译小说不仅哺育了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一代文学新人,在语言上也摸索出一条新路子。林纾虽用的是文言,但他在语法、句法上进行了必要的革新,把白话口语、外来语乃至欧化句法引入译文。他的这些创新对于近代文学语言由旧向新的过渡产生了重要影响。
当然,作为翻译家而不懂外文,林纾也因此吃了不少亏,否则他的成就还会更大些。比如他译的180多种西洋小说中,近一半是不值得译的二三流作品,精力的虚耗实在让人痛心。但不管怎么说,剔除这些二三流作品,余下有近40多种是货真价实、译笔几近完美的名著。以一己之力大批量、高质量地把西方文学名著介绍到中国来,这在翻译史上实为罕见。我们不能不佩服这位老先生的才华和毅力。
古文卫道士,中国堂吉诃德
正如他不懂外文却偏事翻译一样,在这位怪才身上集结着诸多光怪陆离的矛盾。他本是“五四”新文学的先驱,但当新文学兴起时,他却是最顽固的敌人;他在思想上本是个先觉者,但晚年却以卫道士和满清遗老自居。
林纾是中国最后一代古文大师,他平生抱着为往圣继绝学的心志,终生坚持用古文体裁译小说和撰文章。这位老先生对古文如此痴情,这就难怪当胡适等人主张废除古文、提倡白话之时,他要勃然大怒了。他嘲笑白话文是“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于是招来新文化主将们的“围剿”,一时成了众矢之的。连一向喜欢林氏翻译小说的鲁迅也批评他:“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僵死的语言……”。胡适更是“狠毒”,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挑出林纾所写古文中一些不规范之处,摆出一副给小学生修改作文的架势,把他狠狠嘲笑了一通。
单枪匹马的林纾又气又恼,道理上争不过人,他就索性做了两篇影射小说,把对手们丑化了一通,然后在小说中让一个武夫痛殴他们,以解心头之恨。可是等小说发表后,他觉得辱骂和恐吓有违君子之道,又赶紧登报致歉。可致歉完了恐对手以为他就此服输,又写了一篇披肝沥胆的文章,以“卫道士”自况自嘲。这一切不禁让人想起那位一心为了恢复古代骑士传统,不惜向风车开战,吃尽种种苦头,最后沦为笑柄的堂吉诃德。
满清遗老,忠介之士
晚年的林纾思想日趋保守,他每以满清遗老自况。为了缅怀清帝,表自己的一片孤忠,他在民国之后,每年都去拜谒光绪帝的陵寝,在陵前伏地痛哭,回来后发表谒陵诗文,以抒眷恋故主之情。退位的宣统皇帝见他对清室如此忠心,有意笼络他,而他又立马舍我其谁地扮起了古代谏臣的角色,力劝溥仪遣散奴婢,节省用度,励精图治,弄得紫禁城里的小朝廷十分尴尬。林纾在前清不过是一介布衣,既没做过官,也没受过皇家深恩厚泽,他这般愚忠,实在让人可敬又可叹。
作为一名旧式文人,林纾身上可圈可点的还很多。他自己曾说:“提起做官两字,如同恶病来侵;说到交友一途,即便拼命无惜。”这其实也是他一生人格的写照。
他义骨侠肠,对朋友一诺千金。当林纾还在落魄潦倒之时,有位好友临终前托孤于他,他把朋友的孩子带回家,一住十年,视同己出。他自己虽清高自负,但被自己的同乡严复怠慢了,却能以德报怨,因为他钦佩严复的才学。当他听说严复参加袁世凯复辟,就跑去婉言相劝。复辟失败后,当他听说要缉拿严复等人,又半夜跑去,劝严复出门躲一躲。袁世凯想以高官厚禄网罗他,被他一次次严辞拒绝。段祺瑞执政后,微服轻车,亲自来拜访林纾,想请他出来当顾问,他也固辞不受。
纵观林纾一生,他始终是个极其勤苦的人,直到七十高龄,还每天站在桌子边上,作画六七小时,劳作不息。他不懂任何外文,但一生用古文翻译了180多部西洋小说,自己还创作了多部文言长篇小说。当他于1924年去世时,留学归来、精通外语的人已不在少数,但许多西洋名著在中国依然停留在林译文言一个孤本,前辈的勤奋不能不让怠惰的后进们汗颜,所以像胡适、鲁迅等论敌,也觉得自己当年待他有些刻薄和侮慢,纷纷以不同的方式向他表达歉意和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