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楼洞欧亚万里茶路寻源
2014-11-11雷虎阮传菊
雷虎+阮传菊
母亲带回一块老纸包的砖茶,纸的正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川”字,打开后青色的茶砖裸露出来,表面凹陷处也形成一个“川”字,似有淡淡的清香溢出。父亲用斧头向茶砍去,丢一小块在茶碗里,母亲端起茶碗将深红色的茶汤一饮而尽,完全不似南方人品茶的样子。无怪母亲喝茶这样豪爽,这青砖茶原本是北方少数民族和蒙古、俄罗斯人的特供饮料,原产自湖北赤壁附近一个名叫羊楼洞的镇子,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却是历史上欧亚万里茶路的起点之一。
石板街上的茶庄
夏天的乡村格外美,道路一边是接天的荷叶,一边是无垠的稻田,微风拂过,荷花的清香夹杂着稻花的香甜,让人沉醉。路过赵李桥镇青砖茶厂时我们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深山挺进。1953年,身为鄂南南大门的赵李桥开通了铁路,为了便于运输茶叶,国家决定将羊楼洞的青砖茶茶厂迁至赵李桥。又走了大约三四公里,路过一个“老知青青茶厂”的牌子,老乡告诉我们这里已是羊楼洞地界,很快,在岔路口发现了新的标识:羊楼洞石板街。
如今的羊楼洞由石板街一分为二:街外是新农村,二层小洋楼随处可见,门前罗马柱,门外贴瓷砖,村民们有的打麻将,有的闲聊天,和我想象中的羊楼洞大相径庭;穿过石板街,便如同穿越到晚清民国时候,刚才略感失望的情绪一挥而散。
石板街很窄,只有约两米宽,街两边是典型的鄂南建筑,格局都差不多,第一层用青砖砌起,第二层用木头搭起阁楼,门窗均由一排长木板拼成。我们走进石板街时正值清晨,居民们纷纷打开门窗。打开木板门窗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屋内先有一阵徐缓的脚步声,随后门板吱嘎一声,门上出现一条宽20厘米左右的缝隙,第一块门板被卸下来了;一位老太太从门内伸出脑袋左右看看,接着响起一连串吱吱嘎嘎的声音,整个过程足有一分多钟。开窗也是一样。那位老太太这才搬出一把竹椅,慢慢躺下,摇着蒲扇,眯起双眼。
清晨的微风吹过,老太太头顶上的茶幌子一阵摇曳。我透过大门往里看,发现墙壁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三玉川”,原来这儿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川”字牌青砖茶作坊。“川”字招牌鲜有国人听说,但是在中亚、东欧各国却是赫赫有名的国际品牌。“那时俄国人不识汉字,只认这‘川字招牌,他们用三只手指在茶砖表面的‘川字上一划,如果手感正好,那这砖茶就是正宗。”老太太边说边比划,就好像她亲自到俄国贩卖过茶叶一般。
太阳越升越高,石板街上的“茶庄”陆续开门迎客,大德通、长裕川、天顺长、聚兴顺、德巨生……长仅1公里的石板街,大小茶庄竟有48家,这还仅仅是经过历史考证能查到名字的,未能留下名字的茶庄更是不计其数。石板路上老板车来来往往,我一瞬间竟以为是当年运茶的车队。“羊楼洞的茶不是用板车拉的,是用线车运的。”茶庄的老伯感叹道,“像这样的石板街羊楼洞原来有五条,这些年,人走了,房子拆了,老街就只剩下这一条了。那车上拉的全是老茶号快要烂掉的木头。”
36本老家谱
出发前往羊楼洞时,父亲特意交给我一本雷氏宗谱,说我们和羊楼洞当年开茶坊的雷姓商人是同一宗,后来因为迁徙、动乱等各种原因,渐渐失去了联系,现在当地的雷氏后人正准备重新修订宗谱。在老街喝够了茶,聊够了天,我们便起身前往“雷氏宗祠”。
这座祠堂共有三进,进入铁门,是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沿着台阶穿过二层楼间的过道,出现一个别致的小院,正对着过道的,是一座有着飞檐和马头墙的仿古建筑,上面写了“雷氏宗祠”几个大字。见有人闯入,看门的大黄狗狂吠起来,一位老人匆匆赶到,我赶紧拿出雷氏宗谱说明来意,老人冲大黄狗喊了一声:“叫什么叫,家里人!”
老人名叫雷祖爱,是守祠人。这座雷氏宗祠是三年前全羊楼洞的雷氏后人以及走出羊楼洞的雷氏后人共同捐资200多万建成的。“雷家是羊楼洞最大的宗族,哪有不建祠堂的道理?羊楼洞这地方,就是我们的老祖宗在明朝时开发的。清朝时羊楼洞成为‘小汉口,我们雷家人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老人说罢,带我来到二楼的“宗族议事厅”,搬出一个斑驳的黑色木箱,上面用红漆写着篆书“雷氏宗谱”。另有一位老人拿出钥匙打开古锁,搬出36本线装宗谱,惊得我说不出话来。我曾经寻访过宣纸发源地——安徽小岭村的曹氏后人,整个小岭仅留有一本残缺的老“曹氏宗谱”,没想到羊楼洞这修订于民国十三年的老家谱竟然全套36本一本不缺。
取宗谱的老者名为雷祖新,此次羊楼洞雷氏宗谱的修订就是由他主持。我向他询问羊楼洞雷氏和青砖茶的关系,他翻出一本宗谱:羊楼洞是青砖茶的原产地,而羊楼洞制青砖茶就是从我们雷家开始的。清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雷家先祖就在这儿开办了“羊楼洞茶庄”,后改名为“洞庄茶号”。羊楼洞青砖茶被称为“洞茶”,就是从这儿开始的。言语中有掩饰不住的自豪。
羊楼洞真正发迹,是从清末开始。当时,连年战乱导致茶叶运输成本大大增加,南方原来欧亚茶路的起点之一 ——福建下梅村,因为路途遥远而被晋商抛弃。晋商考察全国各地,发现了羊楼洞,这里距离汉口很近,松峰山云雾缭绕,丘陵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茶园,他们决定就在此开办茶厂。
雷祖新翻出《雷氏宗谱·清庵公传》:“(雷清庵)与家人谋曰:‘无屋则无(茶)客,无客则无财。为今计,不如重修堂构之为愈,虽所费不貲,典质弗恤也。众疑其计左,而公卒遂其所谋。”雷清庵力排众议,倾尽所有继续建大屋租给晋商,各户争相效仿,羊楼洞很快发展起来。雷祖新把族谱翻到另一页:“雷家是羊楼洞最大的宗族,后来俄国人来了,也是和雷家人联系,当时拍板与俄国人通商的安庆公,就是我的上六世太爷爷。”我看到宗谱中有这样的记录:“雷故邑巨族,多富户,又居羊楼洞,为西商市茶之所,银钱齐聚,风俗繁华……”最繁华时,羊楼洞有街道5条、旅馆店铺百家、茶庄200余家,人口近5万,是远近闻名的“小汉口”,上缴的税金占到湖北全省的40%。在武汉都还没有电影时,俄国人就把电影带到了羊楼洞。
当年雷家家境殷实,多风雅之士,素有“雷公子”之称。新修的雷氏祠堂里,除了悬挂着雷氏历代宗祖牌位,还挂有两幅羊楼洞的手绘图,一幅是“羊楼洞全景图”,一幅是“下湾工业区复原图”,是十堰大学美术系教师雷万春根据自己的记忆所绘。雷老师如今已经80高龄,他所描绘的大约是20世纪30年代初的场景,那时羊楼洞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但依然繁华,甚至已经有了专门的工业区。在那张全景图中可以看到,工业区、贸易区、生活区、娱乐区分类清晰,工业区烟囱林立。
刻在线车车痕里的繁华
如今,曾经名列欧亚万里茶路起点的羊楼洞,竟然没有一家茶庄;因产茶而被朱元璋赐名的松峰山,山上的茶园早已荒芜;茶叶名门雷家的后人,也没有一家再开茶庄。羊楼洞和青砖茶正遭遇“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尴尬。
雷祖新带我们到雷家大屋参观,这是羊楼洞最大的一栋古建筑,是清朝一位雷姓茶叶商人的故居,如今已空空如也。大屋原有四进,现存三进,两进房屋中间以天井隔开,每一进竟然并排有三个天井,一共12个,再加上二楼,岂不有四五十个房间?俨然有独屋成村的气魄。雷祖新指了指门帘和墙壁,让我看细节:门帘是精美的木雕,墙上是一水儿的壁画。
从雷家大屋出来,是石板街的一条支巷,一头对着石板街的主干,另一头对着松峰山。雷祖新蹲下来,轻轻抚摸路上破碎的青石板。我像他一样蹲下,这才发现路的正中央有一条深约5厘米的凹槽,这是线车碾出的车痕。羊楼洞地处大山之中,茶坊里出产的青砖茶要想运出去,只能借助一种名为“线车”的独轮车。因为运送茶叶的独轮车太多,时间一久,车轮把石板都磨穿了。雷祖新做了一个推独轮车的动作,空旷的石板路上,这“一人一车”的身影显得无比孤独。
石板上的凹槽,最多的有9条——当石板中间被磨出车痕后,车夫们就把石板往左或往右抬几寸,让平整的部分处于街的正中央,久而久之,一条青石板就被磨出了3条车痕,车夫们再把青石板横过来铺。当年的线车流量之大,竟然使得石板要这样挪了又挪,真让人有点难以想象。
回望百年茶路
当年,浩浩荡荡的线车车队装载着满满的青砖茶,要翻越7里山路才能到达新店古镇;从新店的潘河渡口下船,经潘河入长江,抵达汉口码头后转口北上汉水,至襄樊,在河南杜旗上岸,由骡马驮运北上;经洛阳,过黄河,越晋城,到归化(今呼和浩特)后,改用驼队穿越沙漠,抵达边境口岸恰克图交易,再经俄国商贩运至东欧各国。
我们决定重走一遍从羊楼洞到汉口江滩的茶路,第一段便是从羊楼洞赶到运送青砖茶的始发站——新店古镇。想不到新店镇竟然还保存有一条比羊楼洞更长的青石板路,遗憾的是,古渡口虽然还在,但潘河早已不通船——20世纪50年代,为了便于防汛,新店镇下方筑起一道水坝,从此下游的船只再也不能抵达新店,新店作为湘鄂边界水运枢纽的地位被剥夺了,境况从此一落千丈。
旧码头前一家小店的门帘上写着“新店镇搬运小组”。一位90多岁的老太太回忆说,以前码头搬运工很多,常常为了争夺货源而斗殴,建国后政府成立了搬运小组,统一分配搬运名额。新中国建立以前,这儿原是一家茶馆,每天往来的船只一靠岸,就有各地的茶商涌进来喝茶,茶馆里坐不下,茶桌就沿着河滩一字排开,长达十几米。
由于新店已经不通船,我们只好从赤壁站出发前往汉口青砖茶的转口码头——江滩。汉口的江滩和上海外滩一样,号称“万国建筑博物馆”,我们到这儿是为了寻找一栋名为“李凡洛夫公馆”的建筑,1902到1919年,俄国茶叶巨商李凡洛夫一家曾在此居住。
李凡洛夫是中俄茶叶贸易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1861年,李凡洛夫来到汉口,开始经营由湖北销往俄国的茶叶制品。1863年,生意慢慢做大的李凡洛夫不再满足于只做贸易商,他在羊楼洞建立顺丰砖茶厂,把最新的蒸汽机、锅炉引进羊楼洞,慢慢完善了整个砖茶产业链。李凡洛夫的做法形成了示范效应,引得俄国商人甚至俄国亲王纷纷到羊楼洞和汉口办茶厂:1866年,托克马可夫和莫洛托可夫开设新太砖茶厂;1874年,莫尔恰诺夫与佩恰特诺夫在英租界内开设阜昌砖茶厂;1871年,顺丰砖茶厂在汉口长江边上建起了第一个工厂专用码头,汉口水运从此兴起……
俄商的大量涌入,蒸汽机、锅炉等大量先进设备的引入,让先前主导羊楼洞砖茶生产的晋商招架不住。很快,无论作为茶叶生产基地的羊楼洞、作为茶路运输起点的新店镇,还是作为茶叶运输枢纽的汉口港,乃至整个欧亚万里茶路,都成为俄商的天下。这种局面直到俄国“十月革命”之后才终结。1919年,看到茶路气数已尽,李凡洛夫一家离开去了美国,只留下李凡洛夫公馆,见证欧亚万里茶路的百年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