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明理学概述》札记
2014-11-11祖胤蛟
祖胤蛟
[摘 要]钱穆先生在此书中的创见是将宋学与理学区分开来并考镜源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宋代学术演变,尤其重视初期的宋学;另一个创见便是大力论述宋学的根本是儒学而非佛学。
[关键词]初期宋学;师统和道统;儒学;佛学
钱穆先生是上个世纪著名的国学大师,史学大师,少有的“博通四部”的学者,亦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钱穆先生治学广泛,尤精于思想史与学术史,其理论体系体大思精,治学功夫深厚扎实。钱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温情敬意充溢在他的学术著作之中,这是后人读钱先生作品最当注意的地方。
《宋明理学概述》是钱穆先生参悟研究宋明理学三十余年后所写的一本综合性的著作,大致可以展示钱穆先生对宋明理学的全部观点。而钱穆先生亦深知宋明理学之博大精深,故其在《序》中言:“聊示学者以门径,虽或诠释未当,衡评失理,当可见谅于古人,见谅于今人。”钱先生十分谦虚,然而此书的确有发前人之未发之论,亦多覆前人之论。我专就宋学一题谈谈感想。
我认为这本书中有几点特别能体现钱穆先生在对宋学甚至是整个学术史的卓见。
第一点便是钱先生将宋学分为了三期——初期宋学,中期宋学和南渡宋学。一般谈到宋学,人们都会将宋学与理学等同起来,但是钱先生明显反对这一观点,并且将宋学再细化为三个时期,并且能言简意赅地归纳出各期宋学的特点。而我最佩服钱先生的是他格外重视初期宋学的作用,并且能用一种绵延的眼光来分析历史。他将初期宋学于唐末的社会状况紧紧结合在了一起,并非常重视去分析初期宋学对后代理学的影响。
钱先生评价初期宋学:“五光十色,而又元气淋漓。……有一共同趋向之目标,即为重整中国旧传统,再建立人文社会政治教育之理论中心。换言之,即是重兴儒学来替佛教作为人生之指导。”(1)此处有两个特点,一是“五光十色,元气淋漓”,二是“兴儒学以替佛学”。
第一个特点钱先生在此章已明言:“北宋初期诸儒,其中有教育家,有大师,有文学家,有诗人,有史学家,有经学家,有卫道的志士,有社会活动家,有策士,有居士,有各式各样的人物。”(1)但是我认为钱先生说初期宋儒“五光十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北宋诸儒已转还为子学之儒。钱穆先生在《朱子新学案》中有言:“尤可注意者,乃北宋诸儒之多泛滥及于先秦之子部。即就儒家言,唐韩愈始提倡孟子,至宋代王安石特尊孟,奉之入孔子庙。而同时如李覯之《常语》,司马光之《疑孟》,皆由于孟子肆意反对。然自宋以下,始以孔孟并称,与汉唐儒之并称周公孔子者,大异其趣。此乃中国儒学传统及整个学术思想史上一绝大转变。此风始于韩愈,而实成于宋儒。此当大书特书为之标出。其他如徐积有荀辩,范仲淹以中庸授张载,苏洵闭户读书,当时号位通六经百家之说……要之,北宋诸儒,眼光开放,兴趣横逸。”(2)钱穆先生从两个方面——儒生成分之多,所涉内容之博得出了初期宋学之“五光十色”,实在是新奇而又精辟。
第二个特点是“兴儒学以替佛学”。这个问题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大题目,论述已详,我且就钱穆先生“重整中国旧传统”一观点谈谈。我认为钱穆先生之所谓“旧传统”,主要是两点——师统和道统。
钱穆先生讲宋儒提倡师统是其复兴儒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表现。钱穆先生说:“宋学最先姿态,是偏重在教育的一种师道运动。这一运动,应该远溯到唐代之韩愈。韩愈开始辟佛卫道,韩愈所指,乃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之‘人文道,而非印东的佛教出世道。韩愈是当时的古文家,但他:‘好古之文,好古之道也。韩愈提倡古文,所以树异于当时进士的诗赋.韩愈提倡的‘道,则以树异于当时崇尚的佛教。这一争辨,并不尽是文字的;而重要者则是人格的,教育的。韩愈特著师,以见到这一点,而当时并没有大影响,影响直要待宋学之兴起。”(1)
由于五代以来军阀混战,经济凋敝,学术衰绝,所以宋朝特重文化。宋初一干知识分子亦视其为己任,他们将复兴儒学、引社会入儒道视为最大理想。于是,他们提倡书院讲学,用书院来发达教育,从而将儒学思想传播开来。《宋明理学概述》有“宋学兴起,既重在教育与师道,於是带重要的则为书院和学校。”(1)《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有“既以为三代周孔之道,晦塞于汉唐而复明于今日,则所以讲述传述之者,有待于师道之兴起,而其精神所寄,则微见于书院之讲学。”(3)
因此,书院之兴推动了师道之兴,而师道之兴则为道统之兴奠定了一个好基础。
这便是钱穆先生对初期宋学的定义和分析。
第二点便是钱穆先生在论述各个儒者时极力将其与释道分清界限。由于宋儒之学的一大特点便是“融释入儒”,所以一直有人在质疑宋儒的立学之本。
他们的理论与释道有许多相似之处。如程颢:“人心不得有所系”(1),王苹:“观书不可梏于文义。以仁存心,但言能体仁耳。”。后人亦多讦之。陈寅恪先生便说极力恢复师统道统的唐代大儒韩愈“退之从其兄会谪居韶州,虽年颇幼小,又历时不甚久,然其所居之处为新禅宗之发祥地,复值此新学说宣传极盛之时,以退之之幼年颖悟,断不能与此新禅宗学说浓厚环境气氛中无所接受感发,然则退之道统之说表面上虽由《孟子》卒章之言所启发,实际乃因禅宗教外别传之说所造成,禅学于退之之影响亦大矣哉!”(4)
但是钱穆先生说:“佛教长处,在其分析心性,直透单微。现在要排释归儒,主要论点,自该在心性上能剖辨,能发明,能有所建立。韩愈《原性》《原道》诸篇,陈义尚粗.。李翱《性书》,则阳儒阴释,逃不出佛家圈套。初期宋儒,同样没有能深入。直要到敦颐,才使入虎穴,得虎子;拔赵帜,立汉帜。确切发挥到儒家心性学之精微处。”(1)他认为,宋儒之援引佛学,是为了改造并发扬儒学,所谓“复以儒义纠弹老释,会三派为一流,卓然成为一种新儒学”。(5)
我没有能力来阐发禅宗之于宋学的影响,但是宋学之大功在理学,
理学之殿军在“心性之论”。而魏晋以来,心性之论已成为佛教之擅场,儒学难以望其项背。而宋儒大倡心性之论,其渊源一目了然。且看《中庸》一书,理学奉为圭臬。然首尚《中庸》的,确是唐朝智圆高僧。有“智圆又极推《中庸》,故自号中庸子,《闲居编》卷十九有《中庸子传》三篇,谓儒释者,言异而理贯,莫不化民,俾迁善远恶也。儒者饰身之教,故谓之外典。释者修心之教,故谓之内典。蚩蚩生民,岂越于身心哉?”(6)可见理学源出禅宗实非谬论,但是理学与禅宗最大的差别便在于处世态度上。
本书中有许许多多的话在表现理学的处世态度。如程颢“现在所需讨论的,既是主要在人生问题上,而他则直从人生讲人生,自然见得更亲切。”1、“教人把自己的心如何来应付外面一切事,让自己的心活到一恰当处,外面的事也活到一恰当处。”(1),如吕大钧“‘业谓居家则事父兄,教子弟,待妻妾;在外则事长上,接朋友,教后生,御僮仆。至于读书治田,营家济物,畏法令,谨租赋,如礼、乐、射、御、书、数之类,皆可为之。非此之类,皆为无益”(1)理学的处世态度是积极的、用世的。钱穆先生一再强调这一点是为了区分其与禅宗。
其在《中国文化史导论》说:“禅宗在理论上虽则全部中国化了,但他们到底是一种在寺院里发展成熟的思想,无意中脱不净向慕个人的独善与出世。直要到宋代新儒家兴起,再从禅宗思想转进一步,要从内身自心自性中认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本原,如是始算完全再回到先秦儒家思想的老根基,这里也几乎经历了一千年的时期。在此一千年里,中国人不仅将印度佛教西乡全部移植过来,而且又能把他彻底融化了,变为己有,因此在以后的中国,佛教思想便永远不再成为指导人生的南针。……若认为宋以后的中国还是一个佛教世界,这是不能认识中国真相的错觉。”(7)
从钱穆先生在《宋明理学概述》中着重分析宋儒的处世态度上,我们是可以看见钱穆先生的用意的——否认理学为禅宗的化身,理学的本质仍是儒家精神。这一点在本书中颇为含蓄,而结合钱穆先生其余著作则甚为明显。如“唐代禅宗实已为佛教出世精神之反动。禅宗之在东土,亦一宗教革命。实为中国思想由释反儒之一段过渡。故禅宗思想亦颇有与孔孟相接近者,故程朱斥之为弥近理而大乱真。后人斥禅学,多专斥其乱真,而不知其有弥近理处,此则程朱之所以为精卓也。”(8)“惟长生久视之术,既渺茫而莫验,涅槃出世之教,亦厌倦而思返,乃追寻之于孔孟《六经》,重振淑世之化,阴袭道院、禅林之绪余,而开新儒学之机运者,则所谓宋明理学是也。”(9)“禅宗把佛法挽向现实人生,但终不脱寺院束缚。宋人又从禅宗一翻身,由释归儒,把人人皆得成佛转回到人人应作圣人”(10)
这两点——重视初期宋学的影响与坚持理学本于儒学的观点是我在读《宋明理学概述》时感触最深的。前者不仅能将唐末五代与宋朝社会发展串联起来,更能将那一段思想文化的发展更为合理地先后承接;后者则从根基上论证了儒学是一直是中国思想文化的核心,也试图解决“理学本于儒学还是佛学”的问题。
注释:
(1)钱穆《宋明理学概述》九州出版社,2010年.2,2,2,2,59,
29~30,56,64,88
(2)钱穆《朱子新学案》,巴蜀书社,1986。10
(3)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1997。7
(4)陈寅恪《论韩愈》,《金明馆丛稿初编》,320~321页,三联书店,2011.
(5)钱穆《双溪独语》,248页,台北素书楼文教基金会、兰台出版社,2001.
(6)钱穆《读智圆<闲居编>》,《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五),35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7)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180~181页、184页,商务印书馆,1994.
(8)钱穆《禅宗与理学》,《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四),213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9)钱穆《国学概论》,193页,商务印书馆,1997.
(10)钱穆《世界局势与中国文化》,153页,《钱宾四先生全集》第43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